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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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之森(三)

    又是半个下午的行程,陇岳一行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也许是因为被森林覆盖,这里风雪明显少了许多。

    外地尤其是南方人,并不对北塔省最北边人迹罕至的图雅山脉有着过多的兴趣,也因此对山脉的各个地段的称呼没有概念,陇岳老头祖上就是北方人,他从父辈那里得知了许多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关于图雅山的知识,比如他们现在身处的这片森林,老人们叫黑白之森。

    因为这森林算是图雅山脉在北塔地带垂直方向上的分界线,图雅山高上千米,黑白之森以下色调昏暗,植被较多,以上便是雪域,白花花的山石和冰雪逐渐覆盖。而森林本身占地面积较广,东西方向延伸上百里,远看酷似一条横线,因此得名黑白之森。

    如果不再往上走,黑白之森算是图雅山危险系数最高的地带之一了,这里栖息着类似白雪兽一般致命的大量兽族,还有很多没有被命名的怪物,以及灵异的魔法生物。

    由于地带与世隔绝,门庭冷落,猎魔怪委托和领卫冲突也鲜有问津,所以常年人迹罕至,连宝藏猎人们都很少前来险探。陇岳老头还记得四年前,他与两名生意伙伴由于圆环战争的打击,不得已协同来到黑白之森险中求金,虽都是身经百战的老练猎人,同伴却还是在一只白雪兽的催眠阶段时险些失去一条手臂。

    陇岳老头自从踏入黑白之森的第一步起,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沉默地抿起双唇,一步一个脚印,奉军也不再多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时不时就摸一下腰间那把钢刃短剑的剑柄,就连体型硕大的波尔也自觉放轻了脚步。

    紧张的气氛从进入黑白之森后一直没有缓和。

    几处没有被枯叶覆盖的地面露出白雪,中间夹杂着几粒大小不一的黑色泥土,像一颗颗诡异的眼球滚动着看向四周,头顶没有被树枝遮盖的天空投射下一束束犀利的白光,映照着朦胧飘浮的雪花,犹如齐发的一万支刺向地面的白色利箭。

    陇岳老头在路过第一个白雪兽洞口时察觉到了异样。

    白雪兽像它们的名字一样,通体白毛,体型巨大,跟站立状态的巨熊有几分相像,冬季是它们的换毛期,因此它们门口堆满了长长的雪白毛发的洞穴很容易分辨。

    大多数白雪兽的洞穴都不深,在经过洞口时就能清楚的看到里面的状况。陇岳老头在大概进入黑白之森的一个钟头后发现了第一个白雪兽的洞穴,但却令他疑惑不已——里面是空的。

    白雪兽有着半冬眠的属性,在寒冷的冬季,它们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睡觉和换毛,极个别在冬季外出觅食的白雪兽也是在夜晚。

    老人们曾传下来俗语:冬日雪兽离洞,当夜必无安宁。

    又过了许久,空气中只剩下脚步略过地面的哗啦声,每踩断一个树枝,奉军脸上就有一滴汗水滑落。

    事情并没有任何好转,在略过第二个空荡荡的洞口后,接着又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空气冷得残酷,随着阳光减少,昏暗包裹着恐惧逐渐将这二人一兽无情围剿。

    “这太不对了,不……不应该是这样。”已近黄昏,陇岳老头终于从嗓子里呼出颤抖的这么句话。

    而奉军浑身已经被恐惧和紧张感侵占,两只脚早已麻木,只是硬生生拖着跟着陇岳一起走,他知道这不是冻的。

    出行前,他也曾听说过关于黑白之森的可怕,以及某些怪物的传说,因此临行前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说服了一直以来胆小懦弱的自己。

    他不想再活在那场战争留下的阴影之下,就像岳叔说的那样,他太想成为他的骄傲。

    而此时,他还是濒临崩溃了。

    他另一部分更大的恐惧来自于身边这位身经百战,本应临危不惧成为自己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的老人——他从没见过陇岳如此紧张而严肃过,从未见过他因为不了解现状整个身体都不由得颤抖起来过。

    一行人继续静悄悄地推进,时间慢得像被冻结了一样。

    “这些会不会是被遗弃的洞穴?可能……”奉军不合时宜地插两句话,想在安慰陇岳的同时也安慰一下自己。

    “不是的。看那些毛发,不是的。白雪兽遗弃自己的洞穴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临近老去,白雪兽感知到自己大限将至,会在临终前走出家门,自愿曝尸荒野,将躯体回馈大地,但会在临行前亲手掩埋自己的巢穴。第二种……”

    陇岳声音越来越小,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脖颈处皮衣上的绒毛被大口呼出的蒸汽结成一个个小水滴,慢慢地汇集在一起滴落到地上,化开一小块圆形的雪。

    奉军知道陇岳没说出的答案。

    他们虽然最大程度地放慢了脚步,但依然向着森林更深处走着。

    奉军左手牵着波尔的缰带,手心早已浸湿,而在腰间剑柄上游离的右手夸张地颤抖起来,甚至不时震荡出哗啦啦的声响。

    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奉军在脑中无数次重复着。

    但他强忍着不说出来。

    至少这一次,他好想直直的向前走。

    他又开始死死握住剑柄,指尖不遗余力地向内紧抠,传来阵阵刺痛。

    也好,他想用疼痛遏制恐惧。

    但岳叔就不害怕吗?奉军又想。

    他从没见过他如此紧张,这么大量的白雪兽离洞事件,实在是太诡异了,岳叔不也是打退堂鼓了吗?他的脚步已经乱了,他也不想再往前走了吧?现在回头才是最好的选择,再往前走可能真的会有意想不到的危险。

    他也想回去,对吧?

    说出来吧,可能他也想得到自己的一个提议,才会下决心做出理智的选择吧?

    奉军想到这,好不容易被压制的恐惧又侵上头颅,牙齿开始嘎哒颤响。但这次就不能好好的让别人刮目相看一次吗?

    成年礼……战争那些年……还有深爱的叶子……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奉军要崩溃了。

    就在他终于忍不开口的时候,陇岳老头突然笑了,那笑轻如白羽,却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一抹温和的光。

    “哈哈,”声音老而轻,“你长大了,军。”

    奉军愣住了。

    “勇气和意志。我们此行至少没有毫无收获。说实话,我也被这森林吓破胆了,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在发抖。但是,你没有打退堂鼓,你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个软蛋怂包,刚来家里的时候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你的成长我都看在眼里。继续成长吧军,杀死心中那个男孩。”

    奉军眼眶湿润了。

    他松开紧握着缰带和剑柄的双手,发现由于过于用力,皮质的带子都被自己攥出皱纹,久久不能变回原样。

    他身体停止了颤抖,甚至有些昂起胸膛向前走着,他不再迷茫,只知道应该无比信任眼前的老人。

    气氛稍作缓和,但不幸的却是陇岳刚刚的话丝毫没有隐瞒。

    他确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如何,再往深处走下去他们可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危险。

    回不回头?他不知道答案。

    如果是四年前一同前来的同伴们会如何抉择,他们会宁愿付出生命危险去奉献给自己的事业吗?应该会吧。四年前的圆环战争,使得多少个家庭吃不起饭,他们好几家的生意大概都是在四年前脚下这片森林的冒险开始转折的。

    陇岳想起旅馆燃起炉火后空荡荡的大厅,似乎有许多时日不见曾经斟满烈酒,紫烟缭绕,通宵畅饮,歌舞喧闹的豪壮景象了;又想一年前还悬挂在厅堂中央的狼骨记年钟,十几个指针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却又井然有序地按照自身轨迹跳跃转动着,魔法将美具象化到如此精致的仪器上,记录着酒馆的每时每刻;又想起他刚才对奉军说的话。

    勇气和意志。

    这也是北塔卫军的入军箴言。

    陇岳深吸一口气。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在当天最后一束红色阳光消失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滩血迹。

    一棵苍老的白枫树下,瘫倒着一头双角折断、眼球迸裂的雄鹿。

    它的四肢完好无损,但是头颅碎裂,脑浆大部分糊抹在白枫树上,小部分流到地面,已经结了好几层霜,血像烟火般从树干炸开,印出一幅生命的油画。

    奉军的脑子刹那间空白了,却在一瞬间又跳出刚刚陇岳未说完的低语:

    白雪兽遗弃自己的洞穴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临近老去,第二种……

    “非自然死亡”。

    无法想象这头鹿生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树上的凹痕和脱落的树皮表示它撞断了自己的双角,而雄鹿的头骨是无比坚硬的,甚至比某些金属还要坚硬,它不可能在双角折断后又继续折磨了自己的头颅。

    头颅更像是由内到外炸开的,连同那痛苦狰狞的眼球。有东西在它生前折磨了它的大脑——用魔法。

    波尔焦躁地哼了几声,开始不安地踱步。

    “奉军,千万小心!”

    陇岳老头当即明白了事态可能在自己的控制之外,于是迅速压低声音向奉军发出警告。

    他从猛犸皮衣后拔开一把匕首,又掏出一个装满箭矢的箭袋,然后从波尔另一旁的链袋里摸出一瓶阻魔油脂,将其中的液体一一浇滴在匕刃和箭头上,然后把它扔给奉军——这是一个敏锐的老人对于未知魔法生物起码的警觉。

    奉军一边照着陇岳的做法武装了剑刃,一边拨开树旁的草丛……

    “啊!”他惊叫出声——

    树丛后的一大块地形垂直凹陷下去,是一个数十米深的大坑。如果不是面前白枫树和死去的雄鹿让他们停下了脚步,他们真有可能径直走过去掉到下面。

    大坑呈规则的圆形,明显不是自然形成的,却异常宽阔,方圆将近一里。坑内的植物和巨树像被一张大手自上而下按扁了一样,七零八落躺在地上,连同着地平线一块垂落下去,如同一个塌陷的废墟舞台。

    由于黑白之森的植被茂密,地形又复杂,许多隆起的山石和树木为这般突兀的景象提供了天然的掩护,不走到面前很难发现。然而令奉军不由得惊叫出声的不止于此。

    大坑内,除了被披上一层雪衣散落的植被外,还有许多死去的动物,怪兽,甚至魔法生物。小到飞鸟,松鼠,火虫;大到雪兽,森蚺,巨熊。

    它们无一不摆出痛苦的姿态,狰狞地瞪大双眼,咧开嘴巴。

    有的呈站立状态,身体所有能动的部分都在想尽一切捂住自己的大脑;有的四肢朝天,将身体最为脆弱的部分暴露无遗;有的甚至悬浮在半空,只由一丝扯着长线的冰溜牵连着地面,僵直在空气里——它们被冻结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如同一尊尊晶莹剔透的蓝色琥珀。

    在那圆形的冰雕舞台中央,有一颗不起眼的红点。

    那红点闻声而来,离陇岳一行越来越近,速度很快。

    奉军逐渐看清那是个身披红色斗篷的女人。几秒后,他还看清了她带着面罩。

    陇岳在翻开树丛的一刻便知道全都晚了,他用力拽过愣在原地的奉军,大喊一声:

    “走!”

    奉军被拉了个踉跄,这才回过神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固执回应道:

    “你走!”

    这一声中气十足,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陇岳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是奉军发出的声音。

    “是个魔女!你完全对付不了,快走!”奉军眼中的岳叔愤怒地张大嘴叫喊着,眼角和嘴边的皱纹叠在一起,比平时显得更加年迈,他甚至看到了他舌苔上泛起的暗紫色烟渍。

    “你走!”

    又是一声,仿佛要把空气震碎。

    陇岳不耐烦了,将嘴撅成圆形,吹出一串短促而响亮、带着转音的口哨,一旁的波尔得到信号,边向后跑边用拱起的长角将缰带自动挽起一个圈,顺势把奉军手腕捆住。

    奉军见势不妙,可为时已晚,被波尔强大的力量带离了地面。

    陇岳向后一瞥,轻叹了一口气:

    “哼,小屁孩。”

    转眼间却被那女人袭到面前。她身着斗篷漂浮在空中,头发几乎比斗篷还要长,只不过有一半也跟着飘在空中,面罩遮盖了她半边面容,只露出一双棕色瞳孔眼睛,身旁的空气颤颤巍巍,整体像是一团在空中飘浮着的火焰。

    陇岳没有多言,直接瞄准她射出一支阻魔箭。

    箭头飞速旋转着,划破冰冷的空气,恶狠狠朝着目标眉心飞去。

    魔女的棕色瞳孔突然放大,她能看清箭头上顺势滑下的黑色阻魔液。在她眼里,箭头也几乎没有旋转。

    她只是死死盯住某个点,表情像被冻结的湖面一样平静。

    箭矢在马上触及到魔女额头的一刻化成了灰烬,把女人渲染成一幕火焰,她冷漠的在寒风中燃烧着、拒绝着一切,陇岳看着箭矢的灰烬被风吹散在空气里,像即将被绝望冲散的希望。

    陇岳没有从箭袋掏出下一支箭,他掏出匕首,摆出应战的姿势站在原地。但他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魔女飘在前面离他几米高的位置。

    “勇气和意志。至少我死的时候像个堂堂正正的北塔男人。”

    扑通,扑通……

    陇岳老头本以为是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

    声响越来越大,以至于周围的地面都震动起来。

    扑通,扑通……

    地上的残枝落叶与泥土冰雪一同飞溅起来。

    一转头,波尔从陇岳身旁飞奔而过,巨大的身躯带起一阵狂风,有温和的老年毛牛的味道,家的味道。

    它身上载着手持短剑的奉军,犹如一个驰骋战场多年,身经百战的将军。

    “看剑!”

    魔女的红色斗篷像是对主人有保护意识,迅速自然将她包裹起来,她却轻摆手臂示意其离开。

    她神情自若,面对突如其来的庞然大物毫不慌张,居然还挂起一个满怀深意的怪笑。

    “哼。”她轻轻弯曲手指,在空中摆弄出几个怪异的动作,幅度小得难以察觉。嘴里发出的的声音居然有些稚嫩,却无比冷酷。

    波尔跃起的身躯腾在半空,瞬间凝成一座蓝色雕像。

    来不及思考,陇岳身侧却又袭来另一阵风。

    是一个人?

    从身后看,那人一头黑发不长不短,灰白披风瑟瑟扬起。

    更为抢眼的是那兵器。

    陇岳大半生,从未见过如此巨硕的剑。

    那剑身简直大过人的身躯,被那人双手擎起在风里,朝着那自傲的魔女袭去。

    魔女眼中闪过一惊,手指极速大幅度地画起符号,空气中凝结起一块寒冰屏障,直挡在那巨剑面前。

    “乒——”

    那剑身毫无受阻的意思,直将那冰障击碎成粉末,魔女的眼神里瞬时没了骄傲,但再怎么去描画符文和闪避都已经来不及了——

    巨剑却急停在她面前。

    带来的疾风吹开了她那倒三角的面罩,亮红的斗篷也霎时卸了力,她摔在地上。

    那女人面容娇小,唇色是泛白的淡粉。

    “我是逆鳞学院的猎人夏羽,你被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