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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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之森(二)

    图雅山脚的雪已经下了不知多少个日月。

    徐徐呼啸的风雪声后,有一丝难以掩盖的盈盈气息,好似绵延几百里的图雅山脉发出的魔法山鸣。远处看,此山如蜿蜒爬行的龙神,在整片大陆的最北方屹立千年,雪粒静悄悄的落下,为它披上薄衫,使其成为一座天然的白色守护神。

    再近些,会发现山脚处的林木并不葱郁,且分布杂乱无章,生长最多的是高耸的白枫,其次是灰松,不起眼处还会有零星散落的黑松,它们好似图雅山腹部结成的坚韧鳞片。

    走到山里,却又感受到另类的压抑,抬头望不见天,低头看不到人,只见雪山彼端融进云雾,此端衔接地脉,再强大的内心也会被如此自然之力压迫,感叹身为万物之灵的渺小。

    如此绮丽的景象在北塔省并不罕见。

    通往山道的雪路如少女的香背一样白滑平整,靠近山脚的银白小路上,几行脚印静悄悄划出一行整齐的灰线。在陇岳老头的印象里,这个冬天已经持续了七个月之久。家中的计年钟是去年坏掉的,自那以后他就靠着自己蓝鲸般强大的心脏细数着每个时日。

    他肩上扛着父辈传下来的一所紫烟酒馆,靠着这片大陆摇摇欲坠的紫烟生意维持着生活。

    酒馆距离图雅山脉的南部山脚不到两万步,再往西两万步,是一座中型的雪兽养殖基地。陇岳老头每隔两月就要亲自驱车去养殖基地进一批紫烟货,维持酒馆寥寥的客流量。

    他与远房的外甥不顾风雪艰险,行路整整两天一夜来到危险的图雅山脉的目的,也正离不开这贯穿他半生的紫烟生意。

    “岳叔,快到了吧?”发问的年轻人叫奉军,是陇岳老头大义子的结义兄弟的孩子,陇岳老头膝下有三儿一女,只有女儿是亲生的,她在十六岁成年参军后就再没了消息,其他三个儿子均为义子。

    在北塔,宗族观念淡泊如水,许多亲生子女在十六岁以后就都要出门谋生。由于民风彪悍,体质精干,多数北塔人不论男女,在接近老年时依旧保持着高强度的工作和历险,其中不乏像宝藏猎人般的高危职业,所以养老制度在他们眼里犹如浮云般轻藐,许多亲生子女与父辈的亲密度都不如江湖结义的兄弟子女,陇岳老头家就是典型。

    “快了,不远了。”陇岳说话的时候头也没抬,平静地保持着雪地中的步伐,皮制兜帽盖过他的眼神,为这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增加了一丝神秘感,此刻他们已经行至图雅山东部山段的半山腰,风雪开始横向吹打面庞,但陇岳寒战都不打一个,这得益于他只有出猎时才着装的这身猛犸皮猎衣。

    他说话的声音老练中带着一丝沙哑,这跟自己多年来从事的紫烟贩卖脱不了干系,他二十岁起就跟着父辈接触到紫烟,并开始吸食,几十年下来,副作用使他的嗓音逐渐变得陈厚嘶哑,如果他张嘴,你会发现这个粗糙的老人舌苔都泛着紫色。

    他低咳两声清了清嗓,继续说道:“累了吧?波尔身上有些魔烬粮,我出发前特地带上的,你先吃点暖暖身子。”

    除了爷俩,同行的还有一头灰毛牛,正如老爷子口中所称,它名叫“波尔”。

    波尔属于毛牛一族的家养变种,几世纪前由瑞禾本地的祖先们驯养了第一批,后发展出黑白灰红四种毛色,是身居北方,时常与雪为伴的北塔人民最好的兽族朋友。它们性格温顺,头脑伶俐,皮糙肉厚,体毛松软浓密,耐力又好,极其适应雪地运输,又提供了北方人民极大比例的毛制衣物和用品,唯一缺点就是寿命极短,一头灰毛牛从出生长到成年只需两年,大多数会在五年左右老去。

    波尔就已经步入老年,它沉稳慵慢的呼吸,以及光泽暗淡的双角时刻提醒着陇岳老头要珍稀有它陪伴的时光。

    奉军确实有些熬不住了,他听罢陇岳的话,便去波尔身旁垂下的鞍袋摸索起来。

    毛牛体长四米,高两米,能够担负十个成年男性人类都负担不起的重量,不过此时波尔身上的鞍袋并不沉重,除了行路上所需的粮水,剩下的都是些空容器和小工具。

    奉军边走边摸,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最下面,链袋里,可能被温水瓶压着。”陇岳说。

    奉军按着老叔的话,终于从大鞍袋里面一个带拉链的小袋子里摸出一个罐状容器。

    容器上印着彩色条纹,不大不小,装水约能装两升,头顶的盖子与罐身完美贴合,条纹也重叠在一起,单看它的精巧程度好像一尊工艺品。

    奉军稍稍用力,把盖子“啵”的一声拔开,罐子里应声飞舞出几条七彩的烟晕,恰巧也跟容器周边所印的彩色条纹相互映衬。

    此时陇岳一行停在了半山腰一颗巨硕无比的白枫树下歇息,这棵树宽数米,能帮着挡避些风雪。

    奉军侧了侧身子,借着丛林里微弱的光线看了看容器内部,发现七彩色的粉尘状物品满满当当,便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这使得二十多岁的他透出一股这个年纪不该拥有的稚嫩感,陇岳老头肯定察觉到了,但眼神撇向一边,没有说话。

    “我说岳叔,再往上走可就是危险区了,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还记得路吗?”奉军边说,边把手中容器里的粉尘磕打到手心,顺势仰起头将其送到嘴里,粉尘在入口之后仿佛有了生命,绵绵的,如流水一样直淌进心房,整个身体顿时自胸口炸开一股暖流,将寒气一扫而光。

    奉军情不自禁地闭眼,一脸享受。

    魔烬粮是一种价格昂贵的便携食物,据说只有中阶以上的魔法师在进行某些特定炼金程序时才能生产,可供正常人类以及大多数兽类食用,具有高热量高魔量的特性,是许多探险家和宝藏猎人,甚至学院猎人眼中的珍宝。

    “四年前了。”

    “四年前?我记得四年前的冬天只持续了三个月吧?店里也像现在一样拮据吗?”

    “四年前,圆环战争啊。”

    头顶一只独脚鸟“扑腾”一声向上跃起,惊起十几根干枯的灰松针旋转着、携着雪花掉落下来。

    奉军眼神突然低落,不再过问些什么。圆环战争这个词像是一根松针,不论在任何时间何种状况下提及,都能将他心理的最后防线刺穿,直勾勾地扎进他的灵魂。

    “哎,”陇岳老头抬起眼,“我说奉军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坎儿说迈就该迈过去了,别跟我说有什么不一样,成年人的世界里,没什么大坎小坎,只有向前看。”

    奉军还是没有说话,头低的更厉害了,他牵着波尔刚走过一个石土相间的小坡,整理鞍带的动作显得非常刻意。

    陇岳老头却一直没停:“你跟了我两年多了吧,我说实话,你是干这行的料。你脑子好使,口才也可以,从进账出账到客户销售,你做的都很好,要我说啊,主要是你没低眼看咱们这行,你真喜欢这行,你用心了。不管干什么,用心是最重要的。”

    奉军意外岳叔依旧没停:

    “都知道北塔历来都崇武贱商,你爹还给你取名叫奉军不是?都觉得只有亲手拿着武器上了战场才算报效国家,学院派的大教授见了穿铠甲的小军官都要鞠上一躬,更别说我们从商的了,我们难不成要去给他舔舔靴子?要我说啊,都是狗屁。我们干生意的凭什么就是低贱下等?人人平等,连有些会说话的人行兽不也在跟人类浪迹天涯不是?好好干,这次带你进山,就是把这门生意的最后一套门道教给你,你以后肯定能干好的。”

    奉军把目光从波尔背上的灰毛转移到陇岳稍显弓驼的背影,先是有些疑惑,今天是怎么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岳叔如此推心置腹地说这么大段的话,就连他烟舞节上喝醉的时候都没有。

    而且这段安慰的话语无不是自己内心所想却无法说出口的,他随之感受到了一股比魔烬粮入口更甚的温暖,眼里泛起光:“谢了,岳叔。”

    一旁的波尔温和地哼了口气,鼻孔在空气里吐出两团大雾。

    “战后重建这几年,世道相对和平,这个冬天又异常的长,连许多平日里活跃的怪物魔物都鲜为人见了,我认识的几个猎人,南边来的,因为接不到生意都回老家当雇佣兵和领卫骑士去了,还有各种破事,导致我们这行客流量流失严重。”

    “我知道啊叔,现在进的,一趟紫烟货,屯半年都卖不完。”

    “大家需要一些刺激。”

    “野烟真的像你说得那么神奇吗?”

    “不然我也不会带你跋涉这么多天。”

    奉军稍作停顿,环视四周,深感随着旅程的推进,周围的树木生长的越来越浓密了,他接着问道:“白雪兽跟养殖的雪兽相比,有什么高贵的地方吗?我反而觉得养殖的雪兽吃喝无忧,每年的产量也很稳定,紫烟货的质量应该比白雪兽更好吧?”

    “错了。第一只雪兽在被人类驯服的那一刻,就失去了某些东西。灵气?魔力?说不准。虽然养殖的雪兽确实比野外的白雪兽吃得好喝的足,但它们被剥夺了某些重要的元素。是自由?是大自然的馈赠?就连信念学院的最智者恐怕都不能给出答案。这片大陆上太多没有答案的东西了。”

    前进方向的道路越走越窄,陇岳老头凭着记忆绕过了几个浓密的灌丛地,岁月不饶人,他喘起了粗气。

    奉军问道:“你尝过野紫烟源货吗?到底咋样?”

    “呼,呼……只能说……非比寻常。”

    陇岳老头此行,正是要探险到图雅山脉的危险地带,找到栖息在此的大型野生雪兽——白雪兽的巢穴,获取它们身上珍贵的野生紫烟源货,行话叫“野烟”。

    此行不仅行路艰险,采集白雪兽身上的野烟本身也是一种挑战。

    野生的白雪兽体型相较于驮货的灰毛牛,还要大上一圈,虽负重能力和持久力不及于后者,但性格易怒爆发力强,许多凶恶的魔物与猎物都不敢轻易近身。为此,波尔的行头里有一大部分是对付白雪兽的工具,其中比较重要的有两个,一是由瑞禾最具权威的信念公会认证后生产发放的雪兽催眠器,加大燃料剂量后用来对付狂躁的野生白雪兽也不在话下;另一个则用在采集程序的最后阶段,紫烟取汲罐,它被用来安装在成年雄性的雪兽身上,采集珍贵的源烟。

    陇岳那双棉靴踩在雪地里,一插一个坑。

    此行凶险,他很清楚,但心中还是泛起莫名的不安。或许跟前阵子看到的那则王城公告有关?

    他不想了,一步一个脚印地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