隼神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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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宿敌

    入夜时分,军营之内,吵吵嚷嚷。

    来自熊峰部被俘的老弱妇孺与伤兵,皆被帝国的军士集中看押。

    帝国的军营有内外二营,体系外松内紧,攻防一体。而关押熊峰部俘虏的区域,是在外营之中靠近内营地方。

    此前亦向南方的帝国陌西批次押送了熊峰部的妇孺,如今是在营中的最后一批。

    若是连这一批俘虏也押往了帝国境内,那么,即便熊峰部尚有万余残兵逃往铁岩城,可整个熊峰部也将名存实亡。

    即便帝国的军人未曾虐待,甚至抓捕了个别对俘虏图谋不轨的兵士。但绝望与无助,还是在看押地的铁岩俘虏中弥漫着。

    那是战败者与阶下囚的苦楚。

    曾经,铁岩人总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欣赏着皮鞭下铁奴们的绝望。只是不曾料到,这份苦楚他们有朝一日也会品尝。

    只是,相比于帝国军营看押地的吵嚷,在看押地外不远处,却有一顶简陋帐篷显得分外安静,周遭也鲜有士兵。

    其内一位高大的独臂铁岩男子虚弱的躺倒在吊床上,身上横七八竖的裹着绷带。身边则是一位在照顾着他的铁岩少女。

    女孩眉目清秀,但摸着男人已然残缺的左臂,却始终哭红着眼:“阿兄…”

    只是她不知该如何言语,连连语塞。

    独臂的铁岩青年皱眉避开了女孩的目光,咬着牙忍痛说道:“…一条手臂而已。”

    一条手臂而已?这如何是件轻飘飘的事?

    丧失一条手臂,成为废人,确实是奇耻大辱。但真正让他不敢面对妹妹的原因,是出征失利,不仅没能守护部众族民,连眼前的唯一亲人,也成为了南人的阶下囚。

    他正是那位于雪松林中曾与休莫言有一面之缘,又在伤残昏迷中被帝国军队俘虏至军营的那位铁岩武士。在身边照顾的则是他仅存的血亲妹妹。

    “…那个女人,还算言而有信。”武士如是自语一声。

    口中提到的“女人”,便是安玉穗。

    “是啊,那位南人的女首领很温柔,说一定不会伤害我们族人,还对允许我遇到难处,可以随时找她。”

    天真的铁岩少女回忆起了不久之前与那位女将军的会面,那是一位英气且温柔的女性,纵然一身戎装,可依旧让她感到莫名的亲切,以至于让她下意识淡忘了,那位女将军便是使熊峰部无数勇士战死、妇孺尽数被擒的元凶。

    “阿妹,南人的话语里都是蜜,但心里却藏着刀。”然而铁岩武士听闻妹妹竟轻易被这让部族几近灭亡的强敌迷惑,不禁正色提醒:“不要忘了,她是让我们熊峰部家破人亡的恶敌!”

    “……”少女一时哑然。

    确实,那个不久之前放有过一面之缘、充满魅力的异族姐姐,并没有表面那般简单。她是掌握着熊峰部妇孺生死的强者,也是让自己乃至族人们成为阶下之囚的大敌。

    那么,女将军所表现出来的温柔,是抹在刀刃上的蜜吗?她不明白,也想不通。

    一时间,气氛重归寂静。

    武士有几分后悔,他并不想让自己的妹妹被仇恨所累。但如此灭族大恨,熊峰部的每一个幸存的族人都该铭记于心。

    许是为了缓解气氛,铁岩武士望向了帐外,他心中压抑着对南人的仇恨无处发泄。他想要瞪视着每一位帐外路过的帝国军士,试图将一切屈辱、愤怒、恨意,投射在这些南人的身上。

    然而,他们兄妹二人被安玉穗单独安置在看押地之外,甚至连看守的士兵也没有,也不知道那女人是不是在讥讽自己沦为废人,因此无需看守。

    只觉得自己像一头被猎人捕获的“濒死黑熊”,在这铁岩岭的寒风中,被猎人们丢在众多战利品之外,单独的展示。而“黑熊”除了无能狂怒,一无是处。

    遗憾的是,路过这顶营帐的军士却屈指可数。似乎作为“战利品”,他也无人问津。

    想到此处,他更不敢对面妹妹,因为他开始怀疑已成废人的自己是否有能力保护妹妹。

    不过恰在此时,他的视线之中却忽然走进一位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铁岩武士茫然怔神。

    是的,陌生而又熟悉。

    陌生,是因为那道身影一袭帝国军士的甲胄军装;但那人提着布袋的身影,却有某种意外的熟悉感。

    见过,是的,一定在哪见过!是在与战争中偶然记住的南方军人吗?

    却见那“帝国军士”忽然顿足,似是感受到了来自铁岩武士的瞪视,缓缓侧首瞥来。

    霎时间,四目相对——即便早已入夜,但那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眸,还是借着营地的火光,映入铁岩男人的眼眶之中。

    “…!?”

    鹰眼!那个该死的卓耿狗!

    一瞬间的惊怒使他猛地起身,但牵动了伤口,剧痛立时迫使他弯下了背脊。

    “阿兄?!”妹妹赶忙搀扶兄长,不明所以。

    可铁岩青年已然忘我,即便伤口的剧痛令他折腰,可那双满含愤恨的视线,依旧死死紧盯着那位未能决出胜负的宿敌。

    那场在雪松林中被打断的决斗,已经成为了他的执念。

    愤恨?不,不单如此。还有一种异样的兴奋。

    …………

    休莫言侧首瞥见了那位曾有有一次交锋的铁岩武士,先是一怔,但目光扫到他已断的左臂,又回想起了此前安玉穗的言语,记得她曾不经意提到此人被帝国俘虏。

    鹰眼青年虽看似面无表情,但内心却有些慌乱:即便只是目光相对,但从对方愣神到转瞬间愤怒的神情变化中,知晓了自己身份已被对方识破。

    至于,这并不合身甲胄,是自己趁夜潜入军营后,在某个营帐中窃来遮掩身份的。

    但这不过是一种十分冒险的伪装。因为营地之内遍布岗哨,还有兵士巡逻,互以口令辨识身份,即便有这身甲胄混淆身份,也不过是一时的伪装,迟早露馅。

    休莫言所求,只是在暴露之前,尽快完成自己的目的。

    而此时此刻,只要那位铁岩汉子随便叫喊几声,怕是会提前暴露。

    “…”对视依旧继续。

    “阿兄,你看什么?”

    帐中女子觉察到了铁岩武士整瞪视着帐外,不禁也顺着他的目光撇去,却见得一位普普通通的南方军士…?

    然而,休莫言猛地箭步冲入这顶营帐之中,抽刀一横,已然是架在了营帐中那位铁岩少女的脖颈。

    “?!”铁岩男子身受重伤,来不及反应,那位少女更是如此!

    “安静。”休莫言淡漠的一声轻语,旋即近身手捂了铁岩少女的口唇,鹰眼与之对视,吓得对方面容失色,一时失声。

    铁岩男子几乎暴起,但一身伤残却又迫使他不得不冷静,遂压低了嗓音质问道:“鹰眼!放开她!”

    休莫言不曾言语,只是松开捂住女子口鼻的手,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眼见亲人被挟持,铁岩武士咬牙缄默,仅存的手臂用力握拳,似乎有千般不忿,却也只能以这种方式发泄。

    但那双仿佛愤恨到无处发泄的怒目,瞪视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鹰眼。

    休莫言读懂了对方眼神中流露出的执念——你,是我的猎物。

    也许,他们二人仅仅只有一面之缘,只在一场短暂的冲突中结下了孽缘,但此时此刻,彼此之间似有着某种默契。

    于是,休莫言低语道:“不要出声,我无意伤害你们。”

    那铁岩武士闻言,却当即反问:“你不是南人的兵卒?”

    是了,休莫言这般作态自然不可能是南方士兵。即便是这位莽汉也发现了其中蹊跷。

    那么,一位在逃的卓耿铁奴,为何伪装成南人的士兵出现在此地?卓耿铁奴不是应该与这些南人亲近吗?鹰眼不是在他手中救了一个南人士兵吗?

    心中升起诸般疑问,却只问出了这一句:“你到底是谁?”

    没错,身份。

    闻言,休莫言显然不愿纠缠:“与你无关。”

    然而铁岩武士却赫然反驳:“与我有关!你我胜负未分,我一定要知道宿敌的身份。你和南人之间,是同伴还是敌人,我必须要知道!”

    胜负未分——

    鹰眼男子愈发皱眉,那是自己为了解救帝国伤兵任小泉,在情急之下,以铁岩武者最为看重的决斗来挑衅,不成想却为自己结下了这一段孽缘。

    “就像你方才对我的称呼,很多人都叫我‘鹰眼’。”无奈,休莫言敷衍的答道,“我与这场战争无关,我只为自己的目的而来。”

    显然,这个答案并不能让铁岩武士满意:“目的?”

    “与你无关。”这一次,休莫言拒绝再回答。

    不过,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肯定,眼前这位与休莫言结下孽缘的男人,的确是看重决斗荣耀的铁岩武士。在决斗胜负分晓之前,眼前这位铁岩人,是不会允许旁人先他一步杀死休莫言的。

    “…那就放了她。”

    “我不会冒险。”鹰眼男人面无表情地拒绝。刀刃映着火光,紧紧抵在铁岩少女的咽喉,只要稍有动作便可血溅当场。

    然而,休莫言颇有几分虚张声势,他从未杀过人,也不愿杀人。

    “我不知道你的目的,但你想潜入南人的内营?做梦!区区铁奴,你根本不知道军营巡视、警戒的作用,你以为偷了南人的甲胄就能浑水摸鱼?你迟早暴露!放了我阿妹,就此远离,我以你我决斗为誓,绝不会泄露你的行踪。”

    休莫言的虚张声势铁岩武士未曾看穿,但休莫言想要潜入帝国军营内营的想法,现下早已被铁他看破,也点破了这想法的天真与可不行。

    “……”被说破心中一筹莫展之处,休莫言一时默然。

    休莫言虽非军人,但在潜入之前,他便躲在帝国军营远处松林中窥视观察过,已经确定了部分岗哨的分布,也猜出外营巡逻轨迹的大致状况。

    这也是他为何能如此深入营地,乃至是摸到了关押俘虏的区域的原因。

    可也正因深入至此,才发现内外岗哨的变化。

    这所帝国大军的营寨,分外内外两营,外营明显是为了预防攻坚、袭营,依照地形布置下层层阻击的据点。因此,外营士卒虽少,只够作警戒之用,但凭借外营繁多的阻击工事,哪怕只有少量士卒,也可以拖延时间,以供内营将士着甲备战,故而虽有巡视警戒,但并不密集。

    但内营筑以木墙,入口守备森严,其内的巡逻轨迹、岗哨布置,休莫言在外观察时,根本观察不到。

    靠近战俘看押区,已经是休莫言所能潜行到的极限。若强闯内营,必定会被内营巡视的将兵察觉破绽。

    只是……

    “我必须要去…”了结过往。

    说罢,鹰眼男人却当即放开了铁岩少女,收刀归鞘。休莫言本无意连累无辜,况且,虽然结下一段孽缘,但他愿意相信眼前这位仅有两面之缘的宿敌。

    真正的铁岩武士,或许是可怕的敌人,但同样亦是信守承诺的勇士。

    见休莫言没有为难,断臂的铁岩男子短暂愣神。恍惚间,他似乎同样在那双鹰眼中,看到了另一种执着的光芒。

    眼前这个与铁岩男子结下决斗孽缘的卓耿人,有着对其人而言必须完成的执念。

    不过,这些是无关紧要的杂念,他回过神来便用仅存的手臂,将惊魂未定的妹妹揽到身后。瞬间踌躇后,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叫罕格,记住你我之间的决斗未分,而你必须死在我手里。现在滚吧。”

    罕姓,是铁岩熊峰部的族姓。

    独臂武士不知道休莫言为何非潜入内营不可,但显然,他亦非南人的阵营。或许真如他所言,他与这场战争无关。

    纵然是一个用决斗来挑衅自己而接下孽缘的宿敌,但至少这一刻,独臂武士欣赏休莫言眼神中透出的执着与坚定。

    只是,强闯南人的内营注定凶多吉少……难道自己终将背负无法完成决斗以雪耻的宿命?

    就在休莫言无言转身,铁岩武士注目其背影之际,忽听得方才还惊魂未定的铁岩少女却开口说道:“我、我能带你进入内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