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雪松林飘荡着几缕硝烟，不久之前震耳欲聋的嘈杂喊杀声已然平息，铁岩岭的寒风将之吹响了更远方……

    但取而代之的，则是难听的乌鸦鸣叫。

    那是死亡之声。

    休莫言躲在山腰，直至这些食腐的老鸹不断汇集到雪松林的上空，才判断山下的战斗已结束。这才提起刀袋，沿着陡峭雪鸦下山。

    战争是这片雪原的常态。寒冬已至，铁岩岭物产不足，各部相互间难免有争夺与冲突。

    但休莫言却感觉几分诡异：刚刚的战役，其杀喊声太过激烈，但从声音来判断，也能大体猜出战斗的规模，怕是超过万人了。

    自他记事以来，从未见过铁岩岭内部争斗如此激烈过。

    他并不在乎铁岩人自相残杀，因为他本是来自铁岩岭以南的卓耿人，只不过阴差阳错，成长于这片残酷的雪原罢了。

    可如今的战况，似乎已经无法用过往的认知来揣测，让他本能的感到困惑与不安。

    “难道是东方的乌雪原部来袭？抑或北方的豚人？”

    休莫言想不通。铁岩岭之地本就消息闭塞，他作为在逃铁奴，更是难以获得外界信息，实在是无法判断如今的状况。

    眼下，先下山穿过雪松林，回到自己的藏身处罢。

    一路沿着陡峭的山壁雪路行至山下，刚拐进雪松林没几步，便一眼瞥见不远处盘旋着的乌鸦，想来，附近便有死尸。

    一时间皱起了眉宇：“居然追杀到了山脚之下？”

    铁岩岭部族间的争斗，可从来没有这般赶尽杀绝。战争的阴霾，让他没来由感受到一阵与风雪寒冬截然不同的恶寒。

    但旁观片刻，却只见那些老鸹始终盘旋飞舞，不敢落地食腐。一时间又升起几分狐疑。

    或许正因如此，他念头一动，往老鸹盘旋的方向低身行去，手也下意识摸向刀袋，握紧了一柄环首单刀。

    行了一段距离，在一棵雪松下，看到了一具披头散发的铁岩人死尸。尸体虽身着皮甲，可残破的甲胄显然没能挡住正中心脏的那一记羽箭。

    这应该是致命伤。

    箭杆制作精良，材质似乎并非铁岩岭之物。印象中，无论是北方的豚人，抑或东方的乌雪原部，都造不出这般精良的羽箭。

    可是，有这般致命伤的同时，这具铁岩人的尸体，却没了半边身体。

    浓厚的血腥味与内脏污物的异味，汇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休莫言捂住口鼻，皱眉观察起这具尸体：尸身残断的部分咬痕清晰，似乎是被什么野兽啃食过。

    想到这里，休莫言下意识的望向周边，立时发现端倪。

    原来，雪地之上除开杂乱人脚印与马蹄印，似乎还有一种特殊的小脚印。

    低声喃喃自语道：“罗刹？怎么可能？”

    罗刹是一种身材矮小怪异的危险妖物，虽看似蠢笨，但行径却异常残暴，常袭击村落，掳人、食人，主要出没于豚人领地以北，偶尔会出没于铁岩岭与豚人领地的交界处，休莫言曾见过几回，但能够深入铁岩岭的罗刹，却是他头一回见。

    再瞥了一眼那支羽箭，难不成这等精良的军械是罗刹所用？

    下意识摇了摇头，将这等荒诞的想法否决。

    顺着脚印，年轻人再度低身前行，走不多远，果然又发现了另一具人类尸身，以及其身边显眼的众多不足半人高且青皮的丑恶尖耳妖物尸体…

    心道一声：果然是罗刹！

    在瞥一眼另一具人类尸身，却并非铁岩人，尸体所披挂的厚重金属甲胄让休莫言双目一凝：这与南方卓耿人的甲胄颇为类似。

    他自幼成长于铁岩岭，因此对于南方的认知十分模糊。之所以能分辨这些南方人的身份，是因为其父辈也曾是来自南方的军人，见过残破的南方盔甲。

    “同…胞？”

    然而念头一停，他仔细观察起这具尸体，相比于前一位死者，此人多亏了铁甲保护，纵然力战而亡，尸体被啃食得还不算严重。

    一时间，愈发困惑不安：之前那场声势浩大的战役，原以为是铁岩岭与北方其他部族之间的交战，不成想，居然是南方人。

    这些本该在豚人领地出没的罗刹，又为何会在此间？

    难道附近还有罗刹？

    紧张的情绪瞬间爬上心头，休莫言继续顺着脚印向前走去，一路见得少数人类的尸首，他们的身边往往伴有众多罗刹的尸身。

    这些罗刹似乎是趁混战之际突然杀出，令铁岩人与卓耿人都猝不及防。

    不消多时，渐入一片松林中难得的开阔地，赫然见得满地尸首，鲜血染红雪地，宛如血雪的炼狱。

    放眼望去，除了倒着罗刹的尸首百十余具，但这方开阔地的中央，唯有一位身形高大的军人傲然杖刀而立，沉默不语，其人周遭一环，尽是罗刹残肢断首，手中那柄环首长刀亦染满妖血，宛如杀尽炼狱小鬼的浴血天神。

    眼见这一幕，休莫言不禁一怔，下意识想要躲避隐匿，但思索再三还是起身行去，呼喊道：“…你还好吗？”

    然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那高大的军士，宛如被这铁岩岭的风雪冻结为了守护此方的神像，纹丝不动。

    预感不妙，休莫言当即快步登前查看。一定眼，却见那人浑身甲胄多有破损，伤口众多，涌出的鲜血被凝结为血霜；眼神浑浊，不带一丝生气。

    不禁升起几分敬佩与伤感。

    此人不但身形高大，一身甲胄虽然朴树，但也看得出更加精良，显然是卓耿人一方的长官。再看其手中的长刀亦非凡品，只可惜一番死战之后，刀刃已经砍崩缺损，已经废了。

    “站着死…了不起。”为这不知名的陌生同胞送上一声称赞，休莫言抬手合上了他双眼，并扶着遗体，让他平躺在地。

    再环顾四周，许久不见其他活物，一时间也有所松懈：此番突袭的罗刹，应该尽数被杀尽了，否则这位军官的尸身也应该会被啃食。

    罗刹虽凶恶，但毕竟体型矮小、力量有限，单个罗刹根本不足为惧，唯有成群结队地一拥而上，方能教人胆寒。

    事到如今，休莫言已然猜到了大半前因后果，不免唏嘘：铁岩人与卓耿人交战，双方小股部队误入松林深处，混战之际却被罗刹突袭，致使三方同归于尽，着实是世事难料。

    上方不断传来老鸹的呼噪，这些扁毛畜生早已迫不及待，但似乎因畏惧于这位死而不倒的勇士，始终不敢前来啄食死尸。

    一抬眼，休莫言瞪起那双鹰隼般的眼眸，立时惊飞一片乌鸦。只是，乌鸦依旧盘旋于林间，等待着一场饕餮盛宴。

    没奈何，他并没有余力处理这些尸身，只能任由天地万物分食这些死者的躯体。但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自然法则。

    正欲离开，但目光却忽然瞥见远处有特别的一抹金属光泽。定睛一看，却是不远处一颗雪松下，躺倒这两具尸身，其中一具似乎完好无损，但另一具却早已被撕咬。

    凑近一看，那具残破的尸身手中紧握着一柄单刀。从死者手中掰出这口刀，休莫言端详一番：其缳首内镶凶兽纹刻，刀身笔直，背开反刃，锋芒毕露，无刀格，似乎是一柄埋鞘环首刀。刀锋虽有细微缺损，但毫无疑问是一柄难得的利器。

    “好刀。”亦不免赞叹。

    再一瞥两具尸体——不对，那未遭啃咬的军士，其甲胄胸部有轻微起伏！

    立时探手去摸这位军士的鼻息，果然一息尚存。

    没想到居然还有幸存者。

    但也几乎在同时，休莫言亦觉察到了异样：一旁那具被撕咬过的尸身，咬痕犹新，血液尚未凝固。

    心道一声不妙，然而刹那之间，上方的雪松枝突兀抖落许多积雪，赫然跳出一头青皮恶容的小怪物，手舞一柄粗糙的狼牙棒儿，照着休莫言的面门便砸去！

    是罗刹！这些该死的妖物，居然还未杀尽？！

    休莫言几乎是下意识的抬刀格挡，但这一击太突然，又是自上而下砸来，单靠刀是挡不住的。

    脑袋若是结结实实挨上一记狼牙棒，非死即残。

    但不知为何，如此危机时刻，休莫言竟莫名冷静起来。

    几乎在电光石火之间，抬刀格挡的同时，年轻人竟一偏刀锋，以刀面强接这一棒，旋即侧身一拉，竟顺势利用刀身卸力，滑开了这一棒！

    说时迟，那时快。不待那凶恶的罗刹小鬼有所反应，但见年轻人立时再转锋刃，一刀劈下，当即鬼首落地！

    尘埃落定，休莫言也不禁暗骂自己的大意，竟没能觉察到仍残存一只罗刹。所幸有惊无险。

    再一转刀锋端详，虽然以巧卸力，但刀面受此重击竟也不曾有所弯曲，韧性极佳，果然是好刀。

    旋即，又看了一眼那位尚有气息的幸存者，不禁皱起了眉宇。

    这位不曾谋面的“同胞”与自己年岁相仿，虽相貌端正，但也普普通通，除了绾着卓耿发式，这般类似的长相，无论是在卓耿人还是铁岩人中，都不算罕见。若非初见他时是一身甲胄军装，否则，实难想象他会是南方的士兵。

    对于遥远南方，休莫言知道那是卓耿人的故土，父辈的故乡…………

    然则，异变再生，打断了他的思绪：这片林间空地外，竟传来脚步之声。

    “还有罗刹？”有了刚刚那番惊险，不敢再有懈怠。

    但正欲避入林中，却为时已晚。一位拖拽着大剑、伤痕累累的铁岩男子，蹒跚地行入这片林间空地。

    一时间，休莫言与这位铁岩男子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