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淮北种橘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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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一点浩然气

    江口镇不是大镇,大概与桃映镇相当,江口驿自然也不会有太多的人。

    走进驿馆,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迎了上来。

    年轻人戴着圈帽,肩上搭着一方白帕子,是且兰国内客栈驿馆的常见侍者服饰,一眼望去便能知悉其身份。

    驿馆小二嘛。

    “几位客人里头坐,这大冷的天还跑钱路,不容易嘞!”

    陈青挥了挥手,道:“小二,要一桌饭菜,四间房,外面车马喂上好的精饲料。”

    小二拉下肩上的帕子,习惯的吆喝了一声,而后才苦着脸道:“对不住啊姑娘,咱江口驿不大,一共就那么些屋子,今儿客人多,只剩两间了,一间上房,一间中房。”

    陈青略微迟疑,还是点点头,道:“那就两间。”

    “好嘞!”

    这种转为商用的官驿生意其实不错,有官家的招子,敢于其中闹事的人并不多,相对来说安稳得多。这些小二大多是一镇之长的穷亲戚之类的人,算是端个官家饭碗。

    店小二很麻利,很快就端上来一些牛肉和面饼,给了两间房门的钥匙,进驿馆歇息的人基本都是长途奔波路过,这些吃的恰恰合用,接着便出门牵马车去了。

    三个大汉赶了一天的车,见到食物就忍不住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方圆并不饿,相反,自从上次服下第二枚蛟珠之后,即便练了一整天的剑,仍然感觉精力充沛。

    同时,也没有什么胃口。

    这半月来,方圆的内心其实很浮躁。

    每日都在练剑念书,但脑中总是纷乱难平。

    方圆很少会有这样的时候。

    以前在村里,虽然不懂这世上的道理,但每天砍柴做饭,也能自得其乐。最起码,心神是安定的。

    走了这一遭江湖,懂的道理更多了,见的世面也更多了,多了几位朋友,但心神却远不如在山上时沉凝。

    送走老庄主的愧疚,讲成道理的喜悦,以及少年游失落而衍生出来的淡淡戾气……

    这些纷乱的念头总会在口中念诵着圣贤书文时跃入脑海。

    直到送信桃花山,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小桃树,心思才清明了几分。

    只要心安理得,便可大义凛然。

    哪管它什么天行有常。

    读书人不信这个!

    风雪漫漫,正好练剑。

    于是稍微坐了片刻之后,便出门来了。

    到了晚间,总要比白天冷上一些,空中又飘起了洋洋洒洒的雪花,正好练剑。

    半月以来,方圆感觉第二枚蛟珠的效果极其之好。

    当日在三宝渊服用第一枚蛟珠之后,方圆只是初时感觉体质增强了许多,到了后面就不那么明显了。

    这一次则不太一样。

    方圆能感觉到小腹丹田之处有热流涌动,并逐渐向身体的每条经络辐射。

    同时,蛰伏在左手的行意剑气时不时自然涌动,就像从冰天雪地到了阳春三月一样,即便是对剑气一无所知的方圆,也能隐隐察觉到这道剑气透着一丝兴奋。

    先生还没有跟自己仔细地讲过什么是剑修。

    但一路上已经见到过好几位剑客了,其中最为锋锐的当属徐十九,方圆对于剑修好像有了那么一丝明悟。

    小虺说剑修如用笔,前面的境界是先点毫,再蘸墨,挥洒丹青,最后落下题跋。

    方圆觉得不太对。

    这境界之分就像人学习写字一般,须得步步迈进。

    但无论如何,都有一个基础。

    先要有一支笔。

    没有笔,后面的点毫蘸墨就毫无意义。

    方圆自觉还没有那支笔,在清风镇烧酒铺子被暴打的那天,不论是徐十九还是更弱的梅遇春,他们的身上都有一些自己没有的东西,这便导致同样是出剑,自己的剑在他们面前就像顽童一般。

    那种东西是什么,方圆自己也说不好,只是冥冥间有所感。

    后来在茫茫河斩灰蟒,水府之内剑气掠出掌心之时,似乎抓住了那一丝微妙的感觉,但紧接着便晕了过去。

    雪夜练剑,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则是更清晰了。

    掌心的行意剑气方圆已经见识过了,锋锐而随性,就像先生酣畅淋漓的“青衣书塾”四个大字。

    方圆并不能体会到剑气中的玄妙,只知其高,但却未解其高。

    在他看来,既然剑仙手里的剑就像读书人手里的笔,那便该如同方正的楷书一般大气堂皇才是。

    方圆原本踩着的剑桩定在原地。

    正是如此!

    老头头儿是剑仙,于是行意剑气随性中隐有锋芒,收发随心。先生性子潇洒,于是写得一手铁画银钩的行书,徐十九内敛,于是剑气简朴而逼人。

    但自己则不同。

    方圆自觉跟他们每个人都不太一样。

    但下山后走的剑桩却越来越快,看上去更加潇洒了些,其实是淹没了自己。

    自己原先是个本本分分得有些木讷的少年,先生来之后性格开朗了一些,下山之后则将讲道理作为立身走江湖的根本。

    究其根本。

    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不论是烧炭少年还是白衣读书人,自己都还是那个方圆。

    这世间有人讲道理,有人不讲。若是别人不讲理,会不会自己怀疑自己,其实会的。

    但自己总是要讲。

    就像玉剑门的剑客不讲道理,自己却要因此去讲一桩道理一样,不管因此路上会不会喝酒,喝了多少酒,都要去走上一遭。

    这就是自己的笔。

    方圆脚下的剑桩慢慢走了起来,一步一步,慢如牛车前行,看上去甚至有一丝笨拙的味道。

    但他心里却很快活。

    每一个剑式的变换,每一次脚步的移动,都是在讲自己的道理。

    先生说,读书人胸中该有一点浩然气。

    第一次背上大红酒葫芦时,方圆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了,现在才知道,是真的有了。

    练剑嘛,不定就要像年轻时候的老头头一样潇洒。

    踏踏实实也是练剑,讲道理也是练剑。

    先生常说儒家读书人是胸中一点浩然气,青衣剑客多为脚下千里快哉风。

    做个挎剑的读书人便可。

    只要挣到些许浩然气就已经是上上大吉,至于那快哉风,该属于兼非城的华盖命剑客们才对。

    自己不像个山上人,便不用学那山上人。

    脚下剑桩一板一眼,但却越来越快。

    与之前的快不同,先前走快剑时,方圆会幻想自己是话本里一剑光寒三千里的绝世剑客。

    现在嘛,是给了王沧海说法后的坦然,还是写下“良心”两个字酣畅淋漓,更是斩罢灰蟒的快意。

    方方正正却又圆融如意。

    方圆左手的行意剑气沉寂了下去。

    行意剑气率性自然,与方圆此刻的方正相左。

    但方圆却不管不顾,剑桩如走龙蛇。

    丹田小腹里因服蛟龙胆而充斥着的暖流逐渐上行,在胸口处汇成一点。

    方圆感觉内心仿佛在嘶吼一般。

    砰!

    他忍不住乱了剑桩,左手剑指忍不住朝前劈了出去,三丈以外的驿馆木门被指尖透出的气息搅得支离破碎。

    与此同时,胸口处的暖流轰然散开,汇入方圆的每一寸血肉。

    方圆捂着胸口剧烈喘息了许久。

    屋里的人听见了大门的声音,都走出了出来,惊愕的望着院子里看上去有些狼狈的少年。

    正在后院喂马的小二一溜烟的跑了出来,他定睛一看,大声惨叫道:“这可坏了!驿馆是官家的,打坏了门可怎么办,你在做啥子嘛!”

    陈青拦下了就要往前去找少年讨个说法的小二,手里一个钱袋轻轻丢了过去。

    小二掂了掂钱袋,这才转怒为喜,优哉游哉的回去喂马了。

    反正这钱够赔了,说不定还能挣点儿。

    管他呢!

    陈紫默默地来到方圆身边,伸出手,道:“我扶你回去休息。”

    方圆一把抓住她的手掌,无力地笑着点头。

    两道身影在众人注视中走进大堂,而后上了楼梯。

    陈青皱了皱眉头,而后拱手清声道:“各位,我弟弟练剑出了些岔子,打扰诸位了,你们的饭钱算我的,都回去吧!”

    众人这才都走了进来,只是高谈阔论之时,不免要朝着楼梯望上几眼。

    饭桌上。

    陈红脸上带着思索之色,道:“大姐,之前小混蛋被带去兼非城之前好像也是这样,不过又好像不同。”

    陈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端起茶杯细细的抿了起来。

    余下的四人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干饭。

    ……

    小院里。

    正在欣赏着惊鸿剑舞的儒家君子手中的茶杯猛地一颤,茶水尽数溅在了衣服上而不自知。

    一轮舞罢。

    李令月轻手轻脚的走上前,伸出小手在先生面前晃了晃。

    没有反应。

    好嘛!

    剑舞好看呆了?

    “先生,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儒家君子放下茶杯,白衣上腾起阵阵白雾,瞬间干爽起来。

    他大笑道:“徒弟媳妇儿,你家男人不用五十年,也不用三十年,只消二十年就够喽,南北天下这一辈的剑客运道不太好啊。”

    李令月听得云里雾里。

    片刻后,她俏脸上一片酡红,低声骂道:“什么先生,没个正经!”

    儒家君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怎么,先生说得不对?”

    李令月抬起头,大声骂道:“对个屁对!”

    儒家君子乐不可支,眯着眼睛道:“讲的真好!徒弟媳妇儿,我教你惊鸿第二舞,不然你连小方圆的背影都看不着喽!”

    李令月小脸忽然紧张起来。

    “真的?”

    儒家君子大笑点头,拔出腰间的相见欢。

    身形似鹤形。

    李令月大大的眼睛一眨不敢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