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仿佛要把整个雒阳浇透，接连下了几天几夜，时大时小，从早到晚。

    人们无法外出干活，百货商场就成了最佳话题。

    惊艳它商品丰富，犹如神仙用品。

    羡慕它生意兴隆，大雨天都人山人海。

    也有人嘲笑。

    成周店被烧了仓库，第二天从各地作坊紧急调运商品，很快上满货架，没有影响之后的运营，但白府的震怒全城可见。

    宵禁更严了。

    金市的质人、廛人、胥师、贾师、司虣、司稽……被撒换了一大批。

    司寇署调了上百人过去，日夜值守。

    樱城是主要货物来源地，与成周之间的湹水官道上，官兵巡逻不停。

    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是凶手。

    有人说凶手是金市里里的商贾，百货商场把生意几乎都抢走了。

    有人说幕后凶手是邙府，此前被高兆坑得满府缟素，家家哭丧。

    也有人说是猗府，因为猗士衡在对赌郑女一事上丢尽颜面，被许多人在背后骂遍了上下十八代祖宗，盐的生意被抢也是其中原因。

    但不管怎样，没有人因此被砍头。

    甚至没有人被抓。

    高兆被伏击的事，白府被灭了两队礼骑，却凶手是谁都查不到，于是上下一致缄默，使得雒阳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连白府各个公子外出行事，都收敛低调了许多。

    在人们眼中，这是白府认怂。

    而高兆，更怂。

    一直藏在樱城里不敢出来，直到七天后才入城。

    很多人看到他双手双脚缠满绷带，简直不要太滑稽。

    整个成周城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显得过份平淡，

    平淡到仓库被烧的事，在人们的记忆里只留下一点点灰烬。

    现在他终于入城了，雨却停了。

    阳光明媚，繁花似锦。

    以往清明节都是阴雨连绵的，但人们显然更喜欢好天气，一大早就成群成群地出城，去郊外祭祖扫墓，城内空了大半。

    韩大山，长坡帮帮主，一个四十岁出头的髯虬大汉。他手抱丈长大刀，站在大堂中央，一动不动。

    自从七天前烧了百货商场后，他就从早到晚这样了。老二老三对他的谨慎很不理解，一直说在那晚离开时，死伤的兄弟全都带了回来，现场没留下一点证据。

    但十几年来刀口舔血的直觉告诉他，白府或许会讲颜面，没有证据不会乱来，但那个高兆不一定。

    一个布衣庶士，两手空空地来到雒阳，硬是开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把邙府坑得损失惨重，最后只能来阴的。

    邙烛去邯郸要置他于死地，无功而返，半路上反给人杀了。

    然后家主邙衍被气死在牢狱里。

    邙子凌带着几队人马冲出成周城，再没有回来，最后被挂在萑苻泽路边，只剩一架尸骨。

    没有证据证明那些是他高兆干的，甚至完美地人不在成周城，当时朱樱寨也不具备能够劫掠车队的实力，很多人说是右昶黑吃黑，但直觉告诉韩大山，三人的死高兆脱不了干系。

    韩大山还知道自己不过是猗府的一枚棋子，要是没有猗府，他和长坡帮什么都不是。

    棋子就要有做棋子的觉悟，比如对外“中立”，比如现在少些让那晚有参与行动的人外出，以免走漏风声。

    现在最好是守着大本营，以防那个高兆前来报仇。

    他已经在猗府里听说了，猗府在百货商场开业那天，派了五百府卫想趁机劫掠樱城财库，却久攻不下，最后反被追杀殆尽，可见樱城的力量很强，隐藏得很好，绝不是外界看到的只能依靠成周司寇署保护。

    要是早点知道五百猗人被反杀，他死活都会想办法拒绝那个差事的。

    现在他只能对参与的人一再强调，绝不准说漏半句，否则帮规伺候，甚至这段时间不准外出，全力守住赌场，以防被别的帮派浑水摸鱼。

    剩下的，他只能祈祷猗府那边没有走漏风声。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帮中兄弟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大哥，我只带几个人去。”

    老二入屋，语气有些阴沉，隐隐中还带着火气。

    韩大山知道他的意思，哪有清明节还窝在空廖廖的赌场里、不去祭拜父母和兄弟们的，要知道赌场要下午才开档。

    他妥协了：“好吧，你们注意安全。”

    意思是他不出去，继续坐镇大本营。

    于是老二对他的妥协非但没有感谢，反而还生气了：“大哥，樱城没有城墙，今晚我就和老三带几百个兄弟过去，把他们全烧光！”

    帮里除了韩大山，没人知道五百猗人被追出城反杀殆尽的事，甚至只有他和老二老三这三个人，知道长坡帮其实是猗府专用的一把刀，只处理那些台面下的事。

    他摇了摇头：“直觉告诉我，那个高兆不简单。”

    他希望老二能够再聪明一些，这样才能活到老死。

    “切！”

    年轻的老二满脸不屑。

    他手朝后挥了挥，表示出发了，又朝两边挥了下手，叫上几名最亲近的兄弟，要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了。

    他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左摆右晃地走向大门。

    忽然，

    随着嗖的一声响，他胸部凭空多出一根短矢，几乎全没入体内。

    他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眼睛眨了眨，低头看去。

    嗖嗖嗖——

    跟在他身后的几人，身上也多了半尺长矢尾，然后扑通倒地。

    “有敌人！！”

    韩大山嘶声大吼。

    赌场里顿时哗啦哗啦地涌出两三百人，顿时将他团团保护在中心。

    大门却没有涌进敌人，只墙头上露出一排排半个脑袋，以及弩！

    韩大山微微失神。

    那些弩的样子他很熟悉，是韩国军弩！

    他赌场里就有几把，猗府卖的。

    不，那不是韩弩，那些弩看上去体积小很多，却沉重很多，要双手托住。

    还通体乌黑发亮，是铁制的！

    大门处，缓缓推出一个人，双手双脚缠满白色绷带，坐在轮椅上朝他笑。

    笑容很轻蔑，就像在看蝼蚁。

    “高、高兆？！”

    韩大山猛地打了个寒颤。

    嘭！

    大门突然关闭。

    他不由自住地往后退，再后退。

    嘶嘶嘶——

    空气中忽然传来像是燃烧的声音，很小很细，持续不断。

    扑通。

    一个枕头大的葛布包裹，被高高扔了进来。那嘶嘶的声音就发自包裹两端的布线上，闪着火花，冒着黑烟。

    很漂亮。

    布线越来越短，只剩不到半尺。

    “这是什么？”

    “这线怎么会烧？”

    “包裹里面是什么？”

    有人发出疑问。

    韩大山也感到奇怪，于是没有阻止他们团团围上去看。

    但直觉告诉他，那东西不会被无缘无故扔进来。

    黑雷天谴？！

    他猛然想起一个多月前高兆府邸的那朵蘑菇云，当时声音惊天动地，把整个入睡的成周城都给震醒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脑门，他打了个冷颤。

    “快把它扔出去！扔出大门去啊，快！！”他突然大喊，同时转身夺路而逃。

    前面有一个人听从了命令，上前抱起。

    然后，火光和黑烟就以他为中心，瞬间吞没整个长坡赌场。

    紧接着是轰的一声巨响，远在城外的百姓都被吸引到了，他们又看到一个多月前的那一幕：一朵足有半个成周城大的黑色大蘑菇，直冲云霄。

    轰！

    接着是第二朵，几乎绽放在同一个位置。

    但不大，也不高，好像被压缩在一栋建筑里面，黑烟四散，挣扎着才从四周喷出残余。

    “在长坡那边！”

    “快过去看看！”

    人们跑向蘑菇云。

    他们发现出自长坡赌场里。

    大门敞开。

    院子中央那原本央富丽堂皇的红木建筑，此时被夷为平地，碎木遍地，乌黑一片，冒着火光。

    四周几栋建筑也全燃着熊熊火焰。

    原本是赌场的位置上，狼藉满地，乌黑阵阵，上面躺满残肢，远的尸体完整，身上又多出箭矢，或是血口喷涌。

    地面黑得发白的正中央，韩大山被一根长戟穿透着身体，直竖挂立，双手双脚被砍断，鲜血如水一般涓涓流下，落在他赖以成名的那把丈长大刀上。

    “救我……”

    他忽然发出呻吟。

    他还没有死！

    但所有人都知道，此刻他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