缦内，那人语气充满威胁。

    “我说我是‘王城高兆’，没说我出自王城公族的高府啊，先生为何如此质问？”高兆表现愕然。

    “……”

    片刻，那人冷哼一声，又问：“你自称天子为太爷爷，如何解释？”

    王城高氏与王室姻亲，是王廷公族。高兆不是出自王城高府，那自称天子是太爷爷，便是欺君乱宗的死罪。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臣民。”

    原句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出自春秋时期《诗经》。

    “诡辩！”

    那人却是不服，站了起来。

    “大周王室姬姓，高氏源出齐地姜姓，世人曰两姓非源非宗，但我要说的是，姜姓自周王朝创立之初，为太公望姜子牙之后，八百年前姬姜两姓便联姻为一家，是以所有高氏子民皆为公族后裔，大周子民！”

    高兆不卑不亢，还一边说着，一边挺步向前。这一个多月来功课做得不少，有底气。

    果然，

    “说得好！”

    缦内，一个声音温和的老妪抚掌而笑，“如今诺大的齐国，哪还有一个人认周王室为大宗，不及眼前小生尔。”

    那提问题的老者在老妪开话后，态度瞬间软了些。

    “你继续说，若敢捏造百车铁锭，就算白府肯放过你，金市泉府也不能饶你。”

    古时城内的市场是集中的，雒阳成周城内的集市名叫金市，泉府是管理税务和大宗交易的官府机构。

    而百车铁锭，是高兆今天要谈的生意，一共两笔：一百车白口铁锭，一万石精粟。

    雒阳无铁，西边秦铁禁止贸易，南边楚铁自西陵和宛地被秦攻占后，无法北上，东边淮铁有魏韩截购，北边赵铁自长平一败，如今连都城邯郸都被围困近两年，也是斤两难出。

    王城公族高府数十年来一直负责着西周国的铜铁供应，两年前自秦赵于上党开战，雒阳一直无铁，高氏铁场被迫停工，无法交差下，于年前连司工司铁等世袭肥差都给丢了，这个时候冒出有一百车铁锭，闻所未闻。

    高兆被唤到“仁阁”商谈，正是有人感到惊讶和不解，其中就包括白府的老祖宗。

    “抱歉，恕高兆无法透露货源，若白府无意做，我想雒阳多的是有人感兴趣。”

    “原来为驵侩。”

    驵侩就是牙人、中介。

    不能透露货源，自有货主的顾虑，尤其是铜铁这种战略物资。

    懂的都懂。

    那老者沉吟起来，坐他对面的另一位老者开口道：“老夫周冣，请入座。”

    周冣？

    高兆思索了会，想起那是个大人物。

    周冣，西周国当今西君的亲弟弟，据说年轻时曾与西君竞争过太子之位，失败后周游列国，先后入仕秦廷，拜相魏齐，现如今是王廷上卿。

    进到帐内，他果然是和天子、老祖宗同一个年龄段的寿星级人物，白发白须，不过脸色婴红，配着一身朱红长袍，显得精神抖擞。

    坐在他对面的那位质问老者，应该就是白府家主白泰和了。他身材臞瘦，一身鲁缟白袍，年纪看上去约五十多岁，也是精神矍铄。

    白府的老祖宗位居上座，蟠桃金钗祥云髻，玄鸟宽衣白狐裘，雍容华贵，此时倚着扶几在闭目养神。

    “王城高氏，名皝，字兆，见过三位丈大人。”

    三位都是脚跺一跺，雒阳就会震一震的大人物，高兆一一行天揖之礼。

    “这百车生铁和万石精粟的生意，怎么个做法？”

    高兆落座间，白泰和开门见山。

    “这是两单生意，一是卖一百车白口生铁锭，起价三百五十万钱，一是买一万石河洛精粟，每石三十圜钱。”

    “你左手要卖百车生铁，右手欲购万石精粟，为何不以生铁换粮，再以盈余抵圜钱，而要分为两单生意呢？”

    白泰和表示不解。

    “无它，不同卖主和买主而已。”

    白泰和愣住了。

    高兆那短短几句话，透露出许多信息。

    圜钱就是半两铜币，外圆圜孔，流通于秦周两国。

    如果说诸国商人最喜爱哪国货币，首选魏垣币，铜质最纯。次选齐大刀，因为齐国是当今商贸最为发达之国，诸国皆认齐大刀，流通无阻。再次之是赵直刀、楚蚁钱和燕明刀，三国皆多边疆特产，还有戎狄之铜铁矿石，不愁易货。

    最不喜秦圜钱，做工粗略，又多掺杂，而且秦国自商鞅变法后，以耕战立国，禁止跨国商贸，秦制圜钱鲜少流通外国。而周制圜钱，王畿雒阳是弹丸之地，体量太小。

    总而言之，圜钱不是诸国主流货币。

    高兆没有指明圜钱是周币还是秦币，买主自然会首选使用含铜量相对较少的秦制圜钱，那背后的意思是这百车生铁的供货主，是秦人！

    而购买万石精粟，现今诸国之中唯秦赵两国缺粮。

    两国相同的是，双方先后鏖战上党和邯郸，都是举国之兵，下至十五岁，上到六十岁，父子同上阵，国内粮种荒废已有两年之余，据说近段时间秦国关中已有百姓饿死，邯郸城内更是以死士作粮，易子而食。

    不同的是，赵国一向农商并重，即使与他国交战都不会影响相互之间的商贸，考虑到运输距离和安全问题，赵国买粮只会考虑接壤的韩魏齐燕四国。但秦国，自百年前行商鞅之法后，不与诸国贸易，虽接壤韩楚魏赵，近几十年来交好的只有三面环秦的周国。

    所以，万石粮食的买主，也是秦人！

    偏偏这百车生铁和万石粮食的背后，不是同一个主子，那意味着什么？

    涉及秦廷两派人物！

    敢卖能运百车生铁，货主肯定是秦廷工部高官，甚至可能获得秦王或是太子授意，而一下子采购万石精粟，大概率是在筹措军粮，货主是秦廷军方。

    这个驵侩不简单！

    “高公子，刚才是老夫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