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冬川摇摇头，“是你被他给完完全全地迷惑住。一个貌似成熟、稳妥的男人。”

    他往前紧逼一步。“不然，为何你情愿留在罗汉山中。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想想吧，每天早上或是夜里睁开眼，身边都是随时有可能出现的佛面——你怎么想？”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岸芷老实承认，“不过当时我们三个人之间有一个协议。”

    “然而并没有所谓协议，那不过是权益之物。”他有些迷茫，“来的时候兑夫人说你是不会同意的，当时我还以为你会权衡利弊，愿意给自己一个全新的生活。但现在看来——”他摇摇头，“并没有所谓全新的生活，你宁可一辈子留在山中，再也不愿意出来看看。”

    “外边有什么好？”岸芷不明所以，睁大了眼睛，“不过是你争我夺，换来一点不多的积蓄，拥挤、急促、受制于人，且没有安全感。并不是稳定而有支撑的生活。就像现在，返璞归真，不好吗？”

    她转过身去，有些疲倦。“我早已不愿面对竞争，争不过是大概率事件，不知哪里就会碰到有特别手腕的人，或是天降紫薇，给旁人喂功。而不争，退到这里。”她没有说出口的是，这个小屋虽然小，却很整齐，看上去很熟悉。

    镜子里反射出她的头发，这才恍然感到两鬓有些银发，是什么时候的事。可见心里还是起伏，并没有想象中的坦然。

    “而且，你看。”岸芷有些难过，“我的年岁也渐渐过去，你出去吧，有大把更年轻的，面容如玫瑰般娇嫩，月季般皎洁。”

    冬川什么也没说，他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慢慢地说，“你还是不了解我。”

    “我一旦认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但是，如果你一定要我走，能不能让我拥抱一次？”

    这个要求似乎不是很过份，岸芷转过身来，她看着冬川，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随即想到万事万物能够相遇，终究是缘份所在。

    算了。她还是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去。冬川轻轻地抱了抱她，如此温柔，好像一个孩子般无辜和柔软。

    “当然有更好的，四处皆然。”

    他没有作声，一个转身，突然，水月寺上空传来鸟叫声，如此仓惶。

    冬川没有注意到脚下的细石子，一脚踩空，“完了。”他闭上眼睛，无助地想，从这里摔下去，就此告一段落，也是无谓。

    然而岸芷不会让他掉下去的，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切，然后下意识地拉住了他。

    两人一起以很快的速度坠落，冬川却紧紧抱着她，“我没有想过以这种方式和你在一起。”

    终于流下一滴眼泪。

    罗汉山的屋外，有人透过门缝看到了这一切，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那是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事实上有五十岁，事情和她想的差不离。冬川并不能说服岸芷来为他们做事，但岸芷的心是足够软的。

    因此，只要提前一个晚上，弄松台阶上的小石子，总会有机会。

    她有些茫然，又感到这种一石二鸟不知是否有意义。如果，他喜欢的是这个类型的话，有些书卷气，又有些冷清淡漠，那么，还会有这个类型的人陆续出现。

    五十岁的女人，立足之地越来越靠不住。她似乎越来越防备那些娇嫩而正当时的，然而并没有别的办法，防不胜防。如果一件事情会发生，她是盯不住的。

    兑夫人往回走去，袍子垂落在地，松散但厚，这是一件质量上乘的袍子，旁边还镶着很多的珠子。从外人的角度来看，整件事无论如何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所以为了避免画蛇添足，她并不打算进去看个究竟。

    鸟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屋外一个身影慢慢地逼近，终于，他走了进来，但映入眼帘的，却是从未想到的事。

    这些天里，他并没有半点接近岸芷，不是因为已经到手，很多事情感觉落定，就可以稍微不上心，完全在于手头还有很多别的事需要处理。他也想着顺便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然后再有一个新的开始。

    但却没有想到，事情的开始和收尾和自己想象的差的太远。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熟悉却也陌生。

    一只鸟飞过来，停在他的肩膀上。

    还有机会，但他需要先做个决定。本来，一个成熟的男人到了他这个年龄，并不用很多力气来选择。多年的沉淀早已积累出一整套方案，就好像一个动物学家不需要用两个晚上来确定这是一个昆虫，他也只需要短短地一瞥，就做出决定。

    此时此刻，他的脸上有些发烫，心里却很冷，好像看着不确定的水面，试图让它回复到之前的蓝绿色。这是一个昂贵的决定，几十年的心力沉淀在其中。

    然而似乎又没有别的办法。

    就好像他在兜兜转转多年之后，终于得到一个很大的礼盒，打开来看，里边有一盒曲奇，一盒葱油蛋卷，一盒黄油蛋卷，还有其它的饼干和糕点，并不需要很长时间，他就知道自己最该拿哪一个。

    他没有犹豫，拿定主意，握住岸芷的手，片刻后往外走去。

    风呼呼地吹着，寒冬腊月，人们即使在夜晚，也要找到回家的路。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这是几千年来颠簸不破的真理。

    子时，炼丹房里并没有几个人，才接过来几缸果子，放进去，准备收工。

    他沉默地走进去，其中有一个呆的时间长的人看到他的脸，诚惶诚恐。

    “把人都带出去，今夜不必在此久留。”他平淡地说，就好像说，今晚多加一点宵夜般随意。

    人都出去，空荡荡的，他坐在地上，留恋地看着这一切。已经有几十年之久，好像除了神秘的长生丹之外一无所获，总是被这个幻象所迷惑，一点一点搭建起罗汉山，以防旁人的觊觎和窥测，总得让人感到有所畏。

    但现在，似乎并不需要这么多。他又好像回到好多年以前，那时还是个孩子，年幼、无知而且懵懂，过年的时候，跟在大人的后边一蹦一跳地走过镇上的铺子，继而走过无边的园子。

    想得到的，不一定能得到。

    他闭上眼，终于不再有长生丹的秘密，就让这一切回到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