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去大学报到前，李永涛带着李思萌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是金哲明正在服刑的监狱。

    在监狱探视区里，穿着囚服的金哲明隔着隔音玻璃，通过电话跟李思萌聊了一会儿，知道她考上大学的消息，高兴的眼眶发湿，连声称赞她是个有出息的好孩子，鼓励她到了大学好好学习本领，通过知识改变命运。

    金哲明明显老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尽管留的是平头，但白发已经爬上两鬓。他的声声鼓励让李思萌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叔叔，都怪我，怪我。我对不起叔叔。要不是因为我……”李思萌的嘴唇颤抖着，手里的电话也颤抖着。

    “孩子，别哭！坚强点，叔叔为你高兴。”金哲明故意笑了笑，努力地笑，但一滴眼泪还是掉了下来，“你考上了，叔叔蹲监狱也值！”

    李永涛从女儿手里接过电话。

    “永涛，我在监狱里思量了很久，只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黄牛才刚刚在市场上站起来，还经不起风吹雨打，我落到这般地步也不能再给厂里出力了。龚总对我、对你都有知遇之恩，这辈子能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做点事，我知足了。龚总虽然爱才，可他毕竟没文化，考虑问题不周全，黄牛的发展难免遇到急流险滩、礁石暗流……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对龚总对黄牛都要不离不弃，一起干出点事来，不要愧对我们相识一场，也不枉我们此生相逢。”金哲明眼含热泪，“永涛，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任何事，今天就算老哥我求你了，拜托你永远追随龚总，辅佐他，帮助他，拜托！我给你鞠个躬……”

    金哲明放下电话站起来，隔着厚厚的隔音玻璃冲着李永涛深深地了鞠了一躬。这时，他的泪水如放了闸的水，稀里哗啦。

    “金总，别，别这样，金总……”李永涛赶紧冲着隔音玻璃大声喊到。站在一旁的李思萌惊呆了。

    “喊什么喊？坐下！停，停止探监！”隔音玻璃里外两侧的法警都冲着他们快步跑了过来。

    李永涛停止了叫喊，金哲明的躬鞠让李永涛泪流满面，他难过极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赶紧放下电话，隔着玻璃冲着金哲明也深深地鞠躬。

    狱警一步步逼近，其中一个指着他们大声嚷道：“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

    监狱立刻中断了探监。

    金哲明被玻璃内侧的狱警带走时，李永涛看见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热切而充满期待，他赶紧下意识地冲着他连连点头，心里说：“金哥，我永远不会离开黄牛，永远不会离开龚总。”。金哲明领会到了李永涛的意思，脸上突然露出笑容——一种释怀和坦然和笑容。

    在李永涛模糊的视线里，金哲明被身着警服的狱警押回了监室。

    从监狱出来后，李思萌一直沉默不语。微风掀起了她额前几缕乌黑的刘海，往事在脑海里翻腾着、交错着，如团麻般凌乱。一幕一幕回忆像电影里的闪回镜头，从眼前闪过，过去的青涩酸楚的岁月跟一场恶梦一样终于结束了。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萌萌，又哭了？算了，算了，都已经过去了。”李永涛劝她。

    李思萌没有看爸爸，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又把目光移向远处说：“我甚至都没想到我有长大的这一天，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总有人嘲弄我、欺负我。我在83中的时候心里难过极了，那时我都想到过自杀，想过跳楼，想过跳河，也想过割腕……但我又不敢自杀，听说人死的时候特别痛苦。”

    李永涛被女儿这话震住了，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女儿，突然觉得他们竟是那么的陌生。

    李思萌的目光依旧注视着遥远的远方，她微微停了停接着说：“有两个人为我打过架，给我撑过腰：一个是奶奶，她在校门口抓着欺负我的同学要去找老师。另一个是金叔叔，他给我出了一口气，教训了那些欺负过我的人。可是他却因为我坐了监狱。”

    李永涛沉默了，任凭风吹着。

    父女俩一前一后走着，李永涛走在前面，李思萌走在后面，默不作声。

    “萌萌，明天跟我回趟老家，把你考上大学的事告诉奶奶，奶奶临终前还念叨着‘萌萌是个可怜的孩子……’”。李永涛的眼泪哗啦流了下来。

    晴天霹雳！李思萌惊得说不出话来，脸色发白。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大步上前站在爸爸面前，截断了他的去路：“奶奶她怎么了？”

    “你奶奶是在半个月前去世的。那时你就要参加高考了，我怕影响你，就没给你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等你的《录取通知书》，我要你带着它到奶奶坟前给她老人家磕个头，告诉她我们家出了一个大学生，将来没准也能吃上公家饭。”李永涛的眼睛里泛着泪花，“奶奶在天上看着你呢，她会保佑你，不管你走到哪里都会保佑你。”

    “奶奶……”眼泪从李思萌的脸颊滑落下来，她举头对着天空一声长嚎，撕心裂肺，“啊——”

    这天下班后，李永涛躺在床上心事重重，他再次打开了手机里的《英雄贴》。他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内容几乎都能背下了。

    广泰是他从农村到城市的第一个落脚点，在这里，他完成了从中专毕业生到技术员到工程师再到“紫华科技进步奖”得主的人生轨迹；在这里，他与何秀英组成了双职工家庭拥有了女儿李思萌；也是在这里，他被广泰无情地抛弃了，甚至断送了自己的理想和前程，也断送了原本完整的三口之家。对广泰究竟是爱是恨，他根本说不清，就跟黄豆豌豆掺和在了一起，让他难以区分辨别。

    这时手机响起。电话是资维强打来的：“永涛啊，《英雄贴》看过了吗？我的意思很简单，你啥也不用考虑，直接回厂，越快越好。该考虑的问题我都替你考虑好了，你这几天短信电话都不回，我知道你在想啥。你为人忠诚，做事勤恳，但是现在是一个开放的时代，人才是流动的，你用不着因为你现在的公司而瞻前顾后，也不要担心回厂后的职务和待遇。这次厂里拿出这么大的魄力召唤工友回厂，这也是经过上级同意的。当下正是广泰用人之际，老职工对广泰感情特殊，忠诚度高，个个都是熟手，这对广泰迅速恢复元气再图更大的发展是有好处的，对当年离厂的职工来说也是好事情。希望你能珍惜机会，赶紧回家，别在外面晃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