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繁体版

第三十三章 割腕

    荀郗战死的消息传到了建康城中,司马睿命百官皆着缟素,并舍身入寺为国民祈福。

    同时,谢免在荆门未陷落之前就已经逃走了,司马睿大为愤怒,褫夺了谢家的爵位,还打了谢免五十军棍。本来要将谢免从军,亦或是流放西南,但念在他是谢家嫡系,便留他在建康幽禁。

    一个春天还未过完就损失了两位大将,司马睿十分痛心。他坐在毗卢寺的石桌旁,远望着巍峨的佛塔楼阁,飞檐的铜铃发出阵阵悠声,祈福飘带在风中翻飞。

    “弋二大师,盛衰无常,如何参透呢?”,司马睿问道。

    一个老僧双手合十,低眸道,“佛家讲究三问,问天,问人,问己,陛下不必忧心,厄运终将散去,佛光普照万众。”

    “希望如此吧!”,司马睿叹道。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使得一场小纷争变成了一个能影响存亡的大战争。

    老僧抬起头,对着远处的佛塔说,“陛下可看到了那座佛塔?”

    一座精美的佛塔屹立在远处的山林中,最高的塔尖似在云中,若隐若现。

    “看见了”,司马睿点头。

    “佛塔由老僧督造,建到最高一层时总是坍塌,反复有了七次,老僧不解,于是终日在佛殿中念经,祈求指点”,老僧缓缓说道。

    司马睿望了望佛塔,见第七层完好无缺,“如何造好的?”

    “那日老僧依旧在念经,日暮的光从梁上倾泻,落在老僧的木鱼上,老僧停下了,可耳边依旧回荡着木鱼声”,老僧恭敬地看向了司马睿。

    “一定是佛法显灵,只有得道高僧才能听见!”,司马睿激动道。

    “翌日,老僧照旧于佛殿念经,到日暮时,老僧缄口不语,等着日光拂照,淡而疏的日光落在木鱼上,佛殿中响起了木鱼声。第三天,老僧没有念经,只身站在佛殿中,那木鱼随着日光一同到来,沉缓地回荡着,直到日光消散”,老僧悠悠地说。

    司马睿朝四处看去,似乎在寻找那个神奇的佛殿。

    “心中有佛,佛声自来。老僧悟了,出了佛殿继续督造佛塔,发现一个小僧将生灰混入了泥土中,因而导致佛塔屡次坍塌。老僧责罚了他,他贪财利己,置众人于不顾,实在失了僧性。”老僧轻叹。

    “大师将他赶出了寺庙?”,司马睿问道。

    老僧摇摇头,“那小僧精通造塔之法,他走了这佛塔便没法建成了。”

    “天下之大,孤一定为你寻到技艺高超之人!”,司马睿拍了拍石桌,转念一想,这似乎不是在说建塔而是治国!

    司马睿猛地看向了老僧,发现老僧在对他微笑。他来到这毗卢寺祈求,不就是老僧在佛殿敲木鱼。

    心中有佛,佛声自来。不就是再说,倘若他心中有百姓,那爱民的名声就有了,外界也不会说他无德。

    造塔就是打仗,屡战屡败,究竟是何原因了?是内部身边的人出了岔子,有人谋私利,置家国安危于不顾。而此人,正是他依赖之人。

    司马睿当日就离开了毗卢寺,王敦献计借五万精兵给江北,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一定是有人泄露了军机,刘贼得知江北守备空虚,才加大了进攻。

    查,司马睿坐在马车中思索。眼下朝中盘根错节,各自为营,他不能指望世家,想了许久,他决定将许巽调回建康,为了给他树立威信,司马睿决定亲自下诏,不再经过中书阁起草。

    司马睿的轿撵路过王家府邸,他要顺路去见见王敦。传报后,王家一众人于门外等候。

    “记得上一次来还是耆老寿辰”,司马睿与王敦边走边说,聊了一些家常。

    “是,那时陛下还说府中的蒸鱼好吃,臣命人养了些,以备不时之需”,王敦笑道。

    司马睿点头笑道,“那就叨扰爱卿了,孤今日就不走了!”

    “岂敢,陛下说笑了”,王敦一面应答,一面寻找王德的身影。王德接受到讯号后就开始下去着手准备了。

    司马睿将自己的忧思说于王敦听,愁闷地饮了一口酒,叹道,“你说这细作是谁呢?”,近日的压力让他不得喘息,特别是听闻了荆门百姓被屠杀,他感到痛心疾首。

    王敦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沉吟道,“臣也不知,可能在城中,也可能在军中,必是有人接应!”

    “弋二大师道行高深,若不是他指点,孤恐怕还蒙在鼓里”,司马睿感叹道。

    “大师没有说是谁吗?”,王敦又问。他见陛下已有几分醉意,遂叫人奉上醒酒之物。

    “想必他也不知,否则还真成了活佛!”,司马睿又喝了一杯。他眼神迷离,“爱卿府中有点冷清。”

    王敦停下了酒杯,即可领会了陛下的意思,他对王德使了个眼色,王德颔首退了下去。

    一盏茶的功夫,三两个美貌的女子出现在堂中,绿裙轻罗,黛眉朱唇,伺候着司马睿饮酒。

    当夜,司马睿下榻王家府邸,宠幸了一个叫溪儿的美婢。

    月牙幽幽地挂在天上,散发着冷光。纤细,尖利,以前的人或许是借鉴月牙的样子,制作出了镰刀、弯刀。

    苏隐披着披风坐在台阶上,她仰头望着月牙,抚摸着日渐凸起的小腹。

    翌日,苏隐应邀去鸣凤楼品茗,她穿了件月牙白的衣裙,敷了薄粉,鬓间带了一朵白玉茶花,给人一种淡雅纤弱之感。

    谢媏衣将茶宴设在楼阁中,此阁建造在山石之上,四周竹林簌簌,又有溪水从山石间泄出。水声、竹声、风声,谢媏衣很满意自己的眼光。

    兄长被罚,她本来无心出门,何况设宴。可她派人找的证据已经找到了,有个往来江湖的人说认识苏隐,他口中的信息和谢媏衣查到的一模一样,甚至更为详细。谢媏衣听了很高兴,赏了他点银子,并且保证之后会给他更丰厚的回报,只要他把真相告诉王邺。

    谢媏衣设茶宴不只是为了刺激苏隐,她还要让苏隐当着王邺的面现形,那位江湖先生已经被请到府中了。

    苏隐踩着石阶一步步地走,她不时地抚胸喘息,面色由粉转白,即便是累的够呛,也不见一滴汗水。苏隐知道这不是好现象。

    “苏夫人真是羸弱!”,谢媏衣冷哼道。

    角儿扶着苏隐,暗自朝谢媏衣翻白眼。苏隐朝谢媏衣行了礼,然后跪坐在案台边。高阁,低案,苏隐意识到她在有意为难自己。

    “此茶名为‘青君’,入口涩而回甘”,谢媏衣见侍者弄茶,她指点道。“这是南郡特有之物,苏夫人生于蜀南,应是不曾见过吧?”

    角儿又翻了个白眼,苏商行走天下,南来北往,什么稀罕物件没见过!什么“青君”,不就是绿尖茶吗!

    苏隐微微一笑,“不曾见过。”

    见她不予争辩,谢媏衣顿时歇了气,她抿了一口茶,悠悠地说,“你很不寻常,苏夫人”,谢媏衣又挑起话锋。

    “洗耳恭听”,苏隐回答道。

    “一个女子刚及笄就被夫家退婚,而后家中遭难被贼匪绑上了山头,一般人早就吓得丢了魂了,可她不一样”,谢媏衣悠哉地说,似乎在讲一个有趣的故事,眉眼里尽是得意的笑。

    角儿楞在原地,她的心砰砰跳,直勾勾地盯着谢媏衣的侧影。

    “是吗?有何不同”,苏隐抬眼看向她。

    “她教唆贼匪,借助商人身份买下渡口,勾结吐浑,卖主求荣,使得益州城陷入危难之间!”谢媏衣如数家珍将她听到的逐条说出,她因为激动而面颊微红,圆圆的眼珠闪着光亮,似一种珍珠的白。

    “你胡说!”,角儿忍不住大叫,她冲到苏隐身侧,怒气冲冲地瞪着谢媏衣。

    谢媏衣愣住了,她甩给侍女一个眼神,身侧的侍女冲向前去,扬起袖子“啪啪——”两声过后,角儿脸上露出两个巴掌印。

    苏隐没有阻拦,她定定的跪坐在案前,抬眼看了谢媏衣,“然后呢?”

    谢媏衣已经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了,她越是镇定,内心就越是不安,“然后,她靠着狐媚手段做了王府的妾,你说呢,苏夫人?”

    苏隐摇摇头,她扶案借力站起身来,捋了捋袖口,望着低处的绿竹,缓缓说道,“她进了益州大狱,被关在阴暗潮湿的地方,白天要受三道刑罚,鞭刑、棍刑、烙刑,晚上有人送药,还没等伤口结痂,新的伤痕又出现了,反反复复,直到你认罪。”

    苏隐瞟了一眼谢媏衣,见她欲插嘴反驳,苏隐又说,“之后她被卖到了建康城,做了陆琅的婢女,在苍山时,她初次见到王邺,当时她还不喜欢他。天公作美,她又辗转到了王家。”

    谢媏衣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地听她叙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就喜欢上了他,或许是月光下,他时止时动的影子,或许是他眼眸中少有的柔情,又或许,是他险峭的笔锋在她手中运转”,苏隐沉吟道。

    谢媏衣别过脸去,她不想听这些酸话。

    “谢夫人,如果你是她,你会怎么做”,苏隐真诚地问,她走到谢媏衣面前。

    谢媏衣不想让她俯视自己,遂而抬手让侍女扶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厌弃地说,“本夫人出自谢家大族,自然不知道下等人会怎么做!”

    苏隐微微一笑,“也是,你不是她,自然不理解她的做法”,她朝谢媏衣走去,“谢夫人,妾有一事想要禀告。”她放低了声音,直勾勾地盯着谢媏衣。

    见她不语,谢媏衣遣散了侍女、小厮,如今苏隐的这些话已经被众人听见了,这比预想的要好。茶宴之后,小厮、侍女在场,在有江湖先生作证,凭她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苏隐看了角儿一眼,示意她退下。角儿感到迷惑,她听的云里雾里,小姐的眼神也很吓人,像是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似的。

    见侍者散去后,苏隐面色冷了下来,她对谢媏衣说,“谢夫人,相比于你妹妹,你并不是个吸引人的女子。”

    谢媏衣气得袖子抖了起来,她感觉自己被耍了,“你住嘴!”

    “嫁进王家,真的如你所愿吗?”苏隐又问,她朝围栏走去,纵目山石景色。

    “与你无关!没有你,他或许会——”,谢媏衣怒道。瞬间,她的怒气变成了哀怨。

    “没有我,他也不会喜欢你”,苏隐坦言道。他们王家都喜欢有心机的女子,他们都将心事埋在底儿,让人去猜,又怕别人猜到,所以你还得学会装傻。

    谢媏衣受不得羞辱,她走过去打了苏隐一个耳光。

    一个手印浮现在左脸上,苏隐没有捂脸,几缕头发散在额前,她继续说,“你不仅不美,还不狠,谢家姑娘不过如此!”,她盯着谢媏衣的眼睛,见她眼圈发红。

    “啪——”,又是一声,苏隐感觉面颊在发烫,口中弥漫着血腥味。她一手抓着栏杆,支撑着身体。谢媏衣这巴掌很有力度,打得她险些摔了下去。

    苏隐伸手揩了揩嘴角的血,她依旧盯着谢媏衣的眼睛,从中读出了憎恨与不解,苏隐严肃地说,“谢媏衣,你见过魔鬼吗?”

    话音刚落,苏隐一把掐住谢媏衣的脖子,谢媏衣本能地反抗,她只感觉到手中紧抓的东西消失了,接着一个白影从山石上滚了下去。她傻傻地立在原地,直到周围传来几声惊呼,她才回过神来,紧张地说不出话。

    这时,恰好司马睿和王邺游园,他们远远地听见了争吵声,走到一半时,听到几声尖叫。王邺连忙往上赶,发现一个女子躺在血泊中,她面容苍白,奄奄一息。

    血将白裙染成一片红色,从高处跌落,又撞到了石头,苏隐额角青肿,脸上还有两个鲜明的巴掌印。

    王邺将她抱在怀中,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她的脸上。他抬头,见谢媏衣惊慌地站在栏杆处。

    侍女小厮忙成一团,有的连忙去请郎中,有的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愣愣地站在原地,有的则吓得眼泪失禁。

    司马睿大手一挥,咬牙道,“来人,把那个毒妇抓起来!”,跟在身后的禁卫军纷纷出动,将众人围住,谢媏衣被押解到王邺跟前。

    王邺的手忍不住地颤抖,他痴痴地望着血流下石阶,悲痛与无助交织着,他嘶吼着,哭泣着。

    司马睿忍不住举袖擦了擦眼角,心中感叹道,这王家果然出情种。他决定为王家做主,这谢氏一族真是可恶,兄长是懦夫,妹妹是毒妇!

    当日,司马睿下令将谢媏衣打入刑部大牢,但王敦出来制止,他说,自古妇人不过堂,更别说打入暗牢,这会令家族蒙羞,谢媏衣是他王家儿媳,更不能入狱了。

    司马睿一听,既然王家不追究,他也不好硬要惩办,这毕竟是家事,除了那位女子受点委屈,其他倒也无伤大雅。他叹了一口气,妇人之争,着实令人胆寒。

    王敦只提出了不能动谢媏衣,没说其他人。所以,拙功奉命提审在场的所有人。

    说来也巧,在场的丫鬟小厮将听到的话全部咽在了肚子中,经过权衡后,才说出两句利于苏夫人,不利谢夫人的话。

    比如,谢夫人用茶叶来嘲讽苏夫人;谢夫人蔑视苏夫人身份低微;以及说苏夫人对邺公子用情至深。至于蜀郡之事,一则是她们没有听明白,二来即便是听明白了也不敢说,那只是谢夫人的猜想,她们犯不着为夫人的猜想丢了自己的命。

    其中,谢媏衣的侍女被严刑伺候,说出了私下探查苏隐的事,还供出了江湖先生。

    拙功听闻后,连忙将江湖先生从鸣凤楼搜了出来。

    一个干瘦的男子跪在地上,“大人,小人知道的都说了,是有人找到了小人,给了小人一袋钱,让小人按照纸上的话说于邺公子听!小人背了好几天才背下来,来这贵府就是背书的!”

    拙功质问道,“纸上在哪?指使你的人是谁?”

    男子从怀中掏出折纸,“小人也不认识,是个妇人!”

    拙功接过纸,上面写着苏隐从何来,又是如何来到建康城,一直写到进入王家。这上面的信息是他从未见过的,可能是在诽谤。于是,他讲纸递予邺公子看。

    王邺看了两眼就扔了,“查,一律处死”,他疲惫地说,似丢了魂儿一般。

    在江湖先生的指认下,谢媏衣怒道,“放肆,你敢污蔑我!”

    江湖先生缩了缩脖颈,从怀中掏出钱袋,上面绣着草,根据府中绣娘辨别,这却是出自鸣凤楼。

    见江湖先生叛变,谢媏衣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骗局,她激动地望着王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她与人串通要陷害我!”

    王邺扶住额角,并未抬眼看她。

    高台上的明烛将屋子照得亮堂堂,屏风、帷幔都短了影子,底下的人或站或跪,或哀求或愤懑,五月的天气里竟让人感到一丝寒意。这明亮的光将谢媏衣的脸照得煞白,惊惶的眼眸里闪着不屈的神色。

    “我知道了!是她故意激怒我,引我推的她,不,不是,不是我推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谢媏衣顾不得体面,平时第一次尝到污蔑的滋味,她指着江湖先生,吼道,“还有你!你也是她的人,你们一起串通来陷害我!”

    谢媏衣咬牙指着江湖先生,见他伏地磕头忏悔,谢媏衣不顾下人的阻拦将他踹倒在地,鬓间的扶摇甩在脸上,留下几条红痕。

    江湖先生在地上滚了一圈,连头都不肯抬起,依旧连连磕指罪。

    王邺抬起头,一声不吭地望着众人。烛光明晃晃的,似将积年累月的尘垢翻出来曝晒,满堂的光亮,满堂的诡计,他不自觉地往后移,直到脊背抵住了椅背,他感到无处可逃。

    “都杀了吧”,一句话从堂中响起,空空地回荡着。

    拙功连忙在他身侧提醒说,谢夫人不能杀。

    王邺闭起眼睛,他无奈地摇摇头,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身后传来一阵求饶声。

    拙功将涉案之人全部处以缢刑,并让谢媏衣亲睹行刑过程。谢媏衣由最初的惊恐无措,到恶心呕吐,再到死寂无神。

    在禁闭楼中的第三天,谢媏衣恳求见王邺一面。从日出等到日落,见夕阳从屋檐滑下去,风带走了街巷里的最后一缕温暖,她伸手抹了眼角的泪,双肩颤抖,心生寒意。

    谢媏衣穿着浅绿的罗裙,散了高髻,描眉点红,她见铜镜中站着个明媚的少女,除了眉眼的哀伤,她什么都没变。随后,她从妆奁中挑出极其尖细的簪子,轻轻地朝手心划了一下,鲜血沁出。

    晚风在空荡的鸣凤楼中肆意,穿堂过廊,将层层帷幕卷起、放下,将楼中的一盏盏烛灯吹灭,将案台上的血书吹得翻飞。谢媏衣感受到了风的抚慰,像幼时母亲的手一样,温柔、宽宥…

    第二天,小厮往鸣凤楼送饭食,以往都会传来几声呵斥,可今日却悄无声息的。小厮朝里探头,见窗户大开,帘幕高卷。他又往里走了两步,眼前的景象令他惊惧,他大张着嘴巴,手指着屋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同行的小厮在门口等了他一会,见他不出来,也好奇地寻了他去,瞅见他石化在屋中,刚准备骂上两句,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

    屋内的四处透风,日光从门窗照射进来,一张张满是血迹的白纸飞得各处都是,一张血书落在屏风外,猩红的血字在阳光下发着光,字迹张扬凌乱,似有万分恨意和不甘。

    一个女子伏在案上似睡着了一般,淡绿荷叶般的长裙细了红丝带,丝带沿着罗裙漫延到脚踝,聚集成一滩红血。

    小厮争先恐后地跑出鸣凤楼,二人商量了一下,一个去禀告中军大人,一个去告知邺公子。

    王敦正在与己对弈,白子拈在手中犹疑不绝。听到此事后,他皱了皱眉头,“少夫人受惊而亡,依礼落葬”,目光自始至终未离开棋盘。

    小厮行礼后就退下了,他还需向管家王德禀告。

    拙功闻讯后连忙赶到鸣凤楼,他下令将楼阁封锁,并将血书带了回去。

    在谢媏衣割腕的当晚,苏隐醒了。她不自觉地将手放在小腹上,感受不到任何动静。

    泪水从眼角滑落,落在枕上。她又探了探自己的胸口,扑通扑通的跳着,她不再感到胸闷压抑了,心口上的巨石被击碎了,一切都欣欣向荣,不是吗?

    “小姐你终于醒了!”,角儿捂着嘴,急忙走了过去。

    风铃听到动静后也放下手中的东西朝床边走。门边的侍女听到声音后连忙将消息告诉守在外面的小厮,小厮点头,连不跌得往郁金堂跑。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王邺披着披风来了。他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浮光”,王邺沙哑着嗓子,掀开帷幔朝她望去。

    苏隐不知此刻是该哭还是笑,她小产了是该伤心的哭,可这是她预料之中的事,事情做好了,强作悲痛还真有点难。何况现在虽然虚弱,但精力比之前更充沛了。

    苏隐选择逃避,她转过身去。她似乎不敢直视王邺,面对他的关怀爱护,她感到心慌。

    “浮光”,王邺坐到床边,轻抚她的后背,“你我正直盛年,孩子还会有的。”

    “嗯”,苏隐点头,她抹了抹眼泪,提到孩子,她心里一紧。毕竟母子连心,她怎能丝毫不悲伤呢?

    王邺将她揽在怀中,二人静静地没说话。

    苏隐察觉到一丝异样,他的目光似乎也在躲闪。虽躺在他的怀中,但苏隐似乎感受不到温情,她每动一下,他都在颤动,她把手放在他手上,他没有任何反应,若是之前,他会反手抓住她的手放在心口。

    就这样过了三天,她才得知谢媏衣死了。风铃说谢夫人是受了惊吓,心悸而死的。府中的人也都这样说。

    “受了惊吓?”,苏隐扶着角儿的手从床边走到窗前,外面晴日方好,鸟鸣声声。

    风铃点头,她将窗子打开,让阳光照进来。柔和的日光洒满窗台,瓷白的瓶中插着几枝纤细的绿竹。

    苏隐暗想,难道是谢媏衣害怕王邺责怪她,或是为了谢家的名声,由此担忧过度,心悸而死。无论如何,谢媏衣的死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事实上,众人也都这样认为,小厮侍女似乎很怕她,远远的见着她后逃走了,连拙功也很少和她搭话了。

    丧礼上,一个身着孝服的男子拿剑指着她,谢免两眼通红,散乱的发丝在风中纷飞,他不顾亲友的劝阻朝苏隐刺去。

    拙功拔剑挡在她身前,他打掉了谢免的剑。谢免失衡摔在地上,他朝灵柩看了一眼,然后伏在地上痛哭。嘴里念道着“衣妹,衣妹”。

    悲戚的氛围笼罩着整个王家,苏隐站在着素的人群中,她朝王邺望去,见他木然地守在灵柩旁,双眸无神,似一座散发着冷气的冰山。

    夜中,苏隐抱着披风走进灵堂,她轻轻地将披风披在他肩上,王邺回眸,陌生地看向她。

    “邺公子”,苏隐微愣,这目光和在苍山上的一样,似乎他们不曾相识。苏隐跪坐在他的身侧,二人在灵堂中静默。

    久之,王邺开口了,他声音不急不缓,也听不出任何情绪,“苍山上是我们初次相逢吗?”

    “是呀,当时妾眼里都是砚台,不曾注意公子”,苏隐柔和地说。

    “彩楼巷、溧山、怡园…”,王邺回忆着,一个个地列举,“我们见过许多面。”

    苏隐点头,“缘分如此。”

    “缘分如此”,王邺重复着,语气微冷。

    苏隐不知道他怎么了,柔声问道,“公子你是乏了吗?”,她以为王邺近日操劳,没有休息好。

    王邺点点头,他凄然一笑,“我乏了,是真的乏了”,接着他拒绝苏隐的搀扶,晃悠地站起身来。他朝灵柩望了一眼,挂着玄色斗篷离开了灵堂。

    苏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酸涩。她不明白王邺为何疏远自己,难道是他恋上了谢媏衣,由此感到哀伤?

    夜色清凉如水,竹林簌簌。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地上,有个黑衣人从荆门逃到了当阳郡。

    晋军退守当阳,将帅战死,士气低迷。陆琅的出现为晋军带去了生机。

    营帐中,一个黑袍男子连喝了三碗水,他用袖口擦了擦嘴角,长吁一口气。

    “当真?”,戴渊惊喜地问。据使臣说,刘聪病死了,赵人没有君主,而羯人已有北归之意,战争的局势又一次发生了转变。

    “千真万确,赵军现在被刘曜控制,他是一个有野心的亲王”,陆琅又补充道,“平阳恐怕还不知道这件事。”

    戴渊拍了拍手掌,激动地看向陆琅,“太好了!陆使臣你立了大功!”

    当夜,戴渊召集了各级将领,他们要反攻了。荀郗牺牲后,戴渊临危受命被推举为大将军,他赏罚分明,凡立功者皆有赏赐,而叛军则斩杀无误。

    戴渊让刁协领军一万去攻打汝南,打完撤守汉江,目的是将刘聪病逝的消息传给石勒,之后驻军在汉江以割断赵、石相通。他自己则领中军攻打荆门,夺回失地。

    正如戴渊所料,石勒在听闻刘聪去世后已经坐不住了,总想找幌子归北。两军之盟是刘聪和石勒定下的,刘聪一定死去,新的赵主不一定认,那他滞留中原的兵将如瓮中之鳖。

    戴渊率军攻打荆州,三日破城,刘曜派快马向石勒求援,试图两面夹击,围困晋军。但石勒的兵在江汉被刁协拦住,两军打了几仗但都没动真格。

    眼看援军不到,赵主病逝的消息又满天飞,刘曜只好退守南阳,打算先安内,再攘外。

    石勒见赵军回了属地,连忙拔营撤军,“刘曜小儿逃的倒是快!”,刘曜一走,留下了晋军与他对峙,石勒才不想帮他收拾烂摊子。

    见战局已变,刁协问戴渊是否乘胜追击。戴渊摇摇头,晋军损伤太重,收回荆州是意外之喜,不能再贪求了。

    刁协不这样认为,要想获得长久的安定必须将敌人连根拔起,否则将不堪其扰。戴渊回绝了他,他说江北之情十分复杂,不是短暂作战就能解决的,而且军民需要休养生息,这也是荀将军的一贯做法。

    见戴渊拿荀将军来说话,刁协也就没吭声了,他并不了解江北之情。

    戴渊奖赏了立功之人,将苏澹提拔为营副使,统管千人的军职。戴渊在奏折中对陆琅大为赞赏,话里话外都在为他请功。

    司马睿听到战胜的消息后十分高兴,大赦天下,暂解宵禁三日,与民同庆。在王贵妃的建议下,司马睿在宫中设宴,宴请百官,还亲自召见了陆琅。

    陆琅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他是如何离间赵人与羯人,又如何夜遁荆门,奔向当阳的,至于那些侮辱晋朝的权宜之言,他是没有告知陛下的。

    司马睿听得激动,面色因酒而红,他问陆琅想要什么赏赐?

    陆琅想了想,他确实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官职权威、美人姬妾、美酒华服,这些他不需陛下赏赐便能获得。

    “当阳亭侯,如何?”,司马睿笑道。

    陆琅起身作揖,“多谢陛下,亭侯责大,臣恐难当厚爱,臣只求一件东西!”

    “但说无妨!”,司马睿大手一挥。

    “通关文书”陆琅抬起头看向主位上的人。

    内侍脸色煞白,他惊慌地望向陆琅,又用余光偷偷打量陛下的反应。

    “此为何用?”,司马睿问道。通关文书一般是朝廷发给得道游僧的,又或是赐给皇子、公主的恩宠。有了通关文书,可携带家私、府兵过城而无需上呈。

    “臣久梦昆仑,故而想在未衰之年往之”,陆琅真挚地说。

    “准了!”,司马睿又是大手一挥。

    朱氏在得知儿子拒绝了当阳亭侯而选择了一张破纸后气得三天没下床。

    陆丰盛倒是理解儿子的做法,眼下多战乱,当阳在荆州左右,乱后复兴不是容易之事,而上任当阳亭侯就是因为失政失城而被削首,如此,当阳不可往,还是建康安稳。至于通关文书,早晚有它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