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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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祸乱

    荀郗穿着盔甲站在城墙上远眺,暮色四合,极目处似有烟尘飞起。他松了松拳头,喃喃道,“来了。”

    尘烟之中有烈马嘶鸣,一排排的黑衣军士出现在眼前,他们整装待发,目不斜视。军士之后是车马辎重,滚轴上的铜金纹饰在一众黑色中耀眼突出。马背上的男子穿着盔甲,手握缰绳,腰挎长剑,傲视群雄。

    城门开了,黑压压的军队中开出一条路,刁协骑马而行,马掌重重地锤在地上,每一步似有万分威严。

    马后跟着一辆马车,车子做了加固,由此显得厚重板滞。谢免已经放弃了让车夫加快速度,他一直想在刁协前入城,可这马车和那刁姓莽夫一样不听使唤。

    荀郗走到城门口,满眼的欣赏看着刁协。记得是十年前,他见金谦乙带着一个小男孩来到军营,转眼间男孩长成了年轻小伙,还做了中郎将。

    “荀将军!”,刁协跳下马朝荀郗屈膝抱拳。

    荀郗连忙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满眼慈爱,“我们的中郎将来了!好!真是好!”,荀郗仰头大笑。

    谢免从马车上慢悠悠地走下来,脚下的泥地弄脏了他的靴子,他抬脚让侍者给他擦靴子,侧首瞥见刁协和一个老人交谈,二人的笑声隔着百米都能听见。

    “拜见荀将军”,谢免一脚将侍者踹到地上,朝二人走去。虽口里说着“拜见”二字,只是举起拳头摆了摆。

    荀郗打量着谢免,威严地说,“想必这就是谢家公子了。”

    “正是在下,奉陛下之命,任监军一职”,谢免漫不经心地说,他瞟了一眼刁协,又往城中望去,见城中与城外一样荒凉,他不禁感到失望。

    刁协将王敦之计告知荀郗,荀郗心里一惊。原来驰援江北的军士没有二十万,只有五万。怪不得他站在城墙上时就觉得不对劲。

    “这个老匹夫!”,荀郗扼腕叹息。强兵虚晃只是临时之计,倘若刘聪发现这是假的,趁此攻城,那江北这条防线该如何守?

    刁协也在叹息,他将淮东之战的结果告知荀将军,说金谦乙老将军不甚中箭,不治身亡。金谦乙是他的恩师,可惜他没能为恩师送终,若能退兵卫国,也算告慰恩师了。

    荀郗眼里闪耀着泪花,他抹了一把泪,又是一阵叹息。

    “报!”,营帐外传来一个声音。

    “何事?”,荀郗走到帐外,刁协也跟了上去。

    “刘贼已退兵,现据兵南阳!”

    荀郗眉头舒展,悬着的心落回腹中,“不可大意,继续探!”

    “属下领命!”

    刁协长舒一口气,目前为止王敦的计策是正确的。王敦的野心是配得上才能的。提到王家,他又不免想到王二子的妾,想到她那双烟絮朦胧的眼眸。他暗自掐了自己一把,大敌当前怎能为女人分神!

    五月初五,刘聪举兵南下。刘聪聚集了豫州、梁州的兵力顺着沔水朝荆州攻去。同时,鲜卑停止攻打淮东,撤兵朝汝南方向前进。

    荆州与汝南同据江北,顺舟五日可到,战局正在发生变化。

    荀郗让戴渊为前军,领精兵三万,刁协为奇袭,领骑兵一万,自己则为中军,带十万之甲兵与刘贼战于荆门。

    谢免见城中人几乎都走空了,他开始担忧起来,监军守城他倒是情愿,可需要人来保护他呀!他慌忙上了城墙,乌压压的军队撤离了此处,四野只剩下灰蒙蒙的树和一个将落未落的夕阳。

    苏澹做了前军,他又一次拿起了长戟,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准备奔赴战场。戴渊下令在山野驻扎,此处背靠丘陵,山间有野果、樵木、溪水,是个驻扎守土的好地方。

    本以为刘贼没有那么快到来,谁知当晚就受到了侵扰。只听见马蹄噔噔,惊飞了山中云雀,接着一群骑兵出现在眼前,他们举戈厮杀,放火射箭。

    “不要慌,刘贼只带了几千人”,戴渊沉着地说。凭着经年累计的经验,他估摸着这只队伍只是来探虚实的。

    帐外,晋军镇定下来后摆出阵势,苏澹带领一只队伍从丘陵出发,将敌人包抄,断了他们的后路。

    晋军围城一个圈,将敌人逼得越来越小,其中有人试图突围,被晋军一箭射死。面对死亡的包围圈,圈中人只好拔出腰后的剑,背对伙伴,面向晋军。

    此刻,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降者可留全尸!”,戴渊大步走来,眼底闪过欣悦之色。

    见无人投降,戴渊面色忽变,大手一挥,“杀!”

    冷箭“唰唰”地朝敌人射去,不到一刻,一批人倒在沙地上,反抗的人刚举起刀,低头瞥见自己胸口插着一根羽箭,瞪着眼睛扑倒在地。

    见敌人乱了阵脚,晋军拔刀朝他们砍去,一阵血腥味弥漫开来。猩红的血洒在地上,喷在人的衣领上,溅在眼眸中,一切都变成了红色。

    苏澹用手肘抹尽了刀上的血,他望着地上乱七八糟的尸体,他们之间有人的嘴巴没有来得及闭上,有人还睁着眼睛,无神地望着黑蓝的天,在火把的照耀下,黝黑的脸渐渐变得煞白。

    相比于第一次上战场,苏澹已经稳重很多了。他不会为杀人而感到心慌,不会为中箭而感到恐惧,他逐渐变得麻木,尤其是在战场上。如何将敌人一刀杀死是他身为晋军要探索的事情。

    他的机智和勇猛受到了戴渊的赞赏,当夜就被提升为伍长。

    戴渊带领的前军所向披靡,连续打了两次胜仗,直到驻兵百花坞,戴渊才停下来,他不敢在前进了,孤军深入乃兵家所忌。

    百花坞四周群山环绕,山势陡峭,传说是赵子龙救主之地。戴渊派兵巡山一周,没有发现敌军的痕迹,等到探子来报,说方圆百里未见兵甲,他这才放心的驻守在此。

    翌日,天色尚朦,鸦雀纷纷振翅高飞,马儿敲打着地面,发出阵阵嘶鸣。

    山岗的士兵连滚带爬地跑到山下,他挂着煞白的面皮,空洞的眼眸中带着惊慌,“不不好了!敌敌人来了!”,他一把抓住山下守卫的胳膊,哆嗦着双手。

    守卫一脸狐疑,“瞎说什么?卫长说百里无甲兵。”他朝士兵的胳膊和小腿看去,以为他是被蛇虫咬了,这才说了胡话。

    “赶紧禀告将军,起码有十万!”,士兵的手不哆嗦了,他定睛摇晃守卫的胳膊,没等回复,他又补充道,“黑压压的一片,像乌鸦一样!”

    守卫愣住了,他来不及思索,握着长戟朝里面奔去,“将军!属下有要事禀告!将军!”

    呼喊声惊醒了苏澹,他迅速地穿衣带甲,将当枕头的剑别在腰上。穿戴的同时,他顺便叫醒了同帐的伙伴。伙伴睁着睡眼,呆呆地坐在床上。行军之人的床不过是一块粗布,生时当床,死时裹尸。

    “怎么了?”,同是罪营的伙伴余鱼问。他生性怯懦,也是被欺辱的对象,但他不像苏澹那般反抗,他深信反抗只会招来更惨痛的报复。

    “快起来,敌人来了”,苏澹穿好靴子,卷曲的头发垂着额角,他咬牙撕了一块布条,抹额一般绑缚着蓬乱的头发。

    余鱼闻言,两眼一睁,立马从地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带甲。战场之上,他唯一信任的就是苏澹了。他佩服他的胆识,同时也厌恶他的自作主张,这样不仅会招来麻烦,拖累营中伙伴,也会衬得自己太奴性,像个没有脑子的蛮夫。

    戴渊听了守卫的禀告后面色发白,他把牙咬的吱吱响,脸上的肌肉因紧张而变得扭曲。他下令,全营的将士即刻整装待发,直觉告诉他一场血战要开始了。

    他本想效仿诸葛亮,投石引水,利用地势赢得战役,可一夜间冒出十万之军,他还没来得及准备就要开打了。一定是探子出了问题,要么投靠了刘贼,带回了假的消息,要么是刘贼太狡猾,藏军于民。

    戴渊在应战的同时,让人快马加鞭朝荀郗送信,一万对十万,简直是鸡蛋碰石头,小鸡上茅厕,找死。

    号角吹响了,鼙鼓声响彻山间。只见黑色骑兵如蚁群朝晋军袭来,两种颜色的衣服成为区分敌我的标志,像泾渭两河交织、扭打,又分裂。

    路边的小草被马蹄踩进了土里,路边的绿树溅上了血迹,一层未干,又蒙一层,不到半个时辰,绿叶被染成了红色,好似秋日的枫叶,充满了窒息的生机。

    没有风声,只有长剑刺破胸膛传出的“啊呀”声,以及从身体里发出的沉重的喘息声。马匹被砍断了前蹄,将马背上的人摔在地上,人还未爬起,脖子就已经被刺穿了。马的血,人的血,流到一块了。

    这是清晨,还是黄昏?苏澹浑身湿漉,褐色的眼眸被血染红了,头上的抹额开始往下流血,流到面颊上,脖子上,粘稠、温软。

    “走啊!”,余鱼在纷杂的人群中找到了苏澹,他一面应对敌人的砍刀,一面吼道,“将军撤退了,走啊!”

    撤退?苏澹从敌人腹中抽出长剑,横剑挡住砍刀,敌人臂力强劲,眼看苏澹要扛不住了,他猛然侧身,敌人的刀顺着他的剑滑到地上,扎在了土中。苏澹扶地而起,扬手抹了敌人的脖子。他揉了揉眼睛,见一个将军模样的人骑马朝南边逃走。

    鼓声响起了,这是退兵的讯号,突然鼓声戛然而止,打鼓的士兵被箭射穿,羽箭连带着人扎在鼙鼓上。

    前军惨败百花坞,死伤过半。战败的消息传到了建康城中,引得朝臣震颤。

    司马睿召集一众人等于太极殿议事,他的目光落在臣子的脸上,见他们一言不发,司马睿想叹气,但他忽然想到了先皇,先皇总是叹气,把国运都叹没了,他不能重蹈覆辙。

    不能叹气,嘴也不能空着,司马睿喝了一口茶,茶水在腹中翻涌,似愁海无涯。总归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

    “刘贼联合鲜卑大举朝荆州攻去,淮东之危倒是解了,荆州是江北门户,这该如何是好?”,陈太清率先叹了一口气。

    “前军大败,损兵折将,除非荀将军力缆狂澜,否则——”,倪匡紧跟其后也叹了一口气。

    “鲜卑突然出兵淮东,又在三日内撤军,本以为是自知螳臂,没成想惦记汝南,还要和刘贼合谋,其中阴谋绝非一日而成”,郭准思忖道。

    司马睿点头,“诸爱卿认为如何破局?”,他扫了一眼众人,把目光锁定在王敦身上。

    王敦接受到了讯号,他端坐在案几前,“一来,重赏以扬士气,二来假意求和,派使臣送信给刘聪和石勒,离间二人关系。”

    “尚书怎么看?”,司马睿问道。

    郭准想了想,身体微微前倾,拱手道,“中军善谋,可派何人送信呢?又如何离间?”

    “依老臣之见,此人要有张仪之诡,苏秦之谋,更要有苏武的气节和品性!”,陈太清提议道。

    “倒不知中丞是在选使臣,还是在选女婿,江北危亡之际,若有能人上前,自然胆识与品性俱在,何须乞食古人?”,刁赫听了许久,除了王敦提了可行的策略,其余人都在打马虎。

    倪匡举袖擦了擦鬓角,心里嘀咕着这武将之后为官就是生猛,陈御史是三朝老臣,不看僧面也看佛面,这刁家兄弟真是一个脾气。

    “如此,诸爱卿可有人选?”,司马睿出来缓和氛围。

    大殿中陷入了一片沉寂。烛光在白日中跳动,为辉煌的殿宇更添华丽。

    “顾中令如何?”,有人提议道。

    “顾中令已迈入不惑之年,即便是身子骨撑得住,他曾与鲜卑打过仗,还杀了一个他们的皇子,这等血海深仇,鲜卑人岂会不报?”,郭准努嘴道。

    “顾中令长子,听闻文武双全,不知可否?”有人提议道。

    “阁下认为鲜卑会放过顾喜的长子?怎么老逮着顾家,建康城没有其他人了吗?”,郭准皱眉。

    “那尚书有何高见?”,那人反问道。

    “陆琅,陆丰盛的长子,年富力强,狡黠多变,可自保,心有大义,可保国!”,郭准捋了捋胡须,沉吟道。

    君臣议事到晌午,随着臣子陆续离开,太极殿的烛火也渐渐熄灭,侍者看见后连忙添油,在此危急时刻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民间说,苍山上的竹子开花了,一片连着一片,竹子渐黄,节杆处生出嫩绿的麦穗似的东西,一夜间,麦穗抽芽,变成一条条白絮,满山竹林皆是如此,往来行人莫不惊愕。

    一天起雾了,猎人迷了路,见一片片的竹子上挂着白絮,以为是鬼魂勾人,把自己勾到了地府。猎人吓得三魂丢了七魄,顺着山坎滚了下去,摔断了两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几天,醒来时又哭又笑。自此,没人敢上苍山了。

    刘氏高高兴兴地将儿子送上了马车,叮嘱他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可放纵无礼。陆丰盛也感到欣慰,他拍了拍陆琅的肩膀,虽没有说话,但那期许、慈爱的眼神已包含了千言万语。

    前来送行的还有金阿彩,她披着黑色斗篷在郊外的驿站等着他。

    “望你平安归来”,金阿彩忽然感到羞怯,她捡了一句吉祥话说。

    青色披风的系在衣领前,陆琅和善地笑了笑,“多谢!”,为了避免小姑娘说出什么尴尬的话,他点了点头,转身朝马匹走去。

    “陆——”,金阿彩想叫住他,但又不知说些什么,只好眼睁睁地见他骑在马上扯着缰绳,背影越来越远。

    陆琅一向不涉朝政,怎么那群人倒是惦记起了他。对了,他忽然想明白了,是因为谢家的缘故。江北战事吃紧,谢免作为监军自然不安全,谢家比谁都想早点结束战争。那为什么是他呢?圣旨上那套溢美之词是不足信的,一定是陆、谢联姻之事,让谢家环顾一周,特来提携一下小舅子。

    这也不见得是见好事,说不定他会惨死在江北。陆琅总是这样想。

    行程很顺利,四天陆路,五天水路,陆琅带着财宝和文书抵达了鲜卑的据兵处——汝南。

    鲜卑本在北边,与晋隔着一个刘聪,但二人合谋,刘聪直接让路让鲜卑南下,直取淮东。好在没有得逞,不然也就没有使臣离间的戏码了。

    陆琅站在营帐外等待传唤,等了两三个时辰不见消息。所幸平日爱玩乐,脚力身体都是极好的,但他的耐心就不然了。他仰头望见淡蓝的天,一缕缕白云飘过。

    “晋人?”,一个左衽袍子的男子出现在眼前,他头发卷曲被编成几股小辫。虽是五月,但他们的衣饰上总离不开生畜毛发装点,或鹿皮靴,或长毡腰带。

    陆琅在想,生畜和人待久了,气味会不会窜。比如眼前的这位壮汉,夏日时分,该如何避暑纳凉。

    “聋了吗?”,男子吼道。眼见他扬手就要抽鞭,却被一个人制止了。

    “大哥,他是使臣”,身后的男子提醒道。

    陆琅闻声望去,又是一个左衽男子,二人长的很像,不同的是身后的男子看着更温善一点。

    “你是晋的使臣?”,石弘打量着他,“晋土丰饶,送来的物件儿也是不错的,若能送些美人来,岂不更好!”

    “哈哈,说得在理!南边的美人老子还没尝过!”,石虎大笑道,之前的怒气全然消散。

    陆琅微微一笑,附和道,“二位若喜欢,晋主自然能满足,届时不只是金银,连公主都可以送来,只是,不知哪位是羯族酋长?”

    石虎朝石弘看了一眼,石弘扬起头,“听闻晋人聪颖,你来猜猜,猜对了活命,错了烧死!”

    “酋长不在这里,二位都不是”,陆琅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地说。

    “错了!”,石弘拔出弯刀架在陆琅脖子上。见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石弘忽而大笑,“好胆识!”,说罢收回了弯刀。

    “进去吧!”,石弘让开一条路,一个华丽的帐篷出现在他的身后。

    陆琅简单地抱拳致谢,便朝帐篷中走去。

    传言说,石勒出身羯族世家,后因战乱被卖到洛中做奴隶,之后投靠胡人首领刘渊,召集流民二十万,势力让刘聪忌惮。这样一个沙场政客究竟长什么样子呢?

    陆琅望着他的背影,一个穿着褐色衣袍的老人正专注地看着沙场地形图。他虽老,腰背却很直,头发银黑相间,看不见脸,只见头发编成几股,用绳子聚拢在后。

    “你来做什么”,石勒没有转身,依旧摆弄着地形图。

    陆琅听见他洪亮的声音,似乎预想到一个六旬老人策马杀敌的震撼景象。“来求和”,他简短地回答。

    “永世的敌人能做朋友吗?”,石勒转身,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盯着他。

    陆琅浑身一激灵,自到了汝南地界,若说他什么时候害怕过,那便是此刻。“没有永世的敌人,只有永世的利益”,他极力压着颤抖。

    石勒没有说话,他大步朝陆琅走去,上下打量着他,“你是文人?”

    “不是”,陆琅回答道。

    “武人?”,石勒问。语气中带着质疑。

    陆琅摇摇头,他很怕激怒对方,但文武他确实两头都不占。罕见的是石勒并没有生气,他认真地说,“人是分类的,比如等级,晋人要分九品,还设了中正官。再比如血统,晋人喜欢屠杀鲜卑人。再比如衣着,长袍宽袖是世家,短褐穿结是白身。”

    “单于对晋土之事倒是很了解”,陆琅感到吃惊。

    “是啊,毕竟生活里几十年,想来我还是很怀念洛中的风物,那时我还年少,意气风发,还恋上了一个姑娘”,石勒眼神涣散,似乎在追忆久远的事。

    陆琅沉默了,他记得石勒被贩卖到了洛中,当了许多年的奴隶,怎么还怀念起来了。

    “常说两国交战,不杀使者,你走吧”,石勒回过神来,眼中的雾气散去,又恢复了尖利的模样。

    陆琅没有动,他说,“既是使者,那便带着使命,晋主希望单于退兵,单于想要什么都可提!”

    石勒抬眼看向他,“我要晋中呢?”

    陆琅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可以”,见对方眼底闪过吃惊的神色,他又补充道,“希望单于在夺取晋中前还能有气力南下,南有晋,北有胡,西有吐浑,单于在中间定不孤单。”

    见石勒不言语,陆琅乘胜追击,“单于据北,背靠涿邪众山,面临黄河,本来是逐鹿天下的好位置,可现在呢,单于信了胡人刘聪的话,率军来到中原腹地,若刘聪叛之,单于该如何?”

    石勒笑出了声,“你这招儿,我十二岁就用过了。”

    “此时灭晋,恐怕单于的位置还未坐稳,刘聪的大军就赶来了,唇亡齿寒,兔死狗烹,单于博学,定然知晓我的意思”,陆琅的眼神犀利起来。

    石勒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大手一挥,命人将陆琅关在了囚车里。

    陆琅被推进了一个狭小的囚车中,他恳求道,“这个太小了,恳请单于换个大的吧?”

    囚车在阳光下曝晒,陆琅神色蔫吧,无力地靠在木栅上打盹。心里暗想,晒吧,晒吧,晒成铜色,说不定回到建康城就能引领新的潮流。

    夜幕降临,陆琅感到几分凉意,他坐在囚车里看月亮,明月似妇人耳垂的珍珠,星星一闪一闪,忽明忽暗。

    他又想到了塔娜,塔娜说往西走,穿过一片戈壁,再蹚过一片沼泽,会看见一座山。那山常年冰雪覆盖,人们叫它“冰山”,夏季到来,冰雪退到山顶,似带了一顶帽子,人们又叫它“帽儿山”,之后,有个汉人去了那里,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昆仑”。

    月影朦胧,他似乎又看见了塔娜,见她穿着浅色襦裙站在花丛间,她在笑,蝴蝶绕在她的裙边。她说,不喜欢晋中的衣饰,希望有一天她能穿家乡的裙子给他看。陆琅笑着点头说好。

    “囚车里还能笑出来”,看守的人瞟了他一眼。

    朦胧的月影凝聚成一个点,天上的月亮还是这个月亮。陆琅心生怒火,朝囚车打了一拳。

    “这才是正常反应”,看守的人又说。

    陆琅觉得暗夜漫长,恳求看守的人给他拉个曲子,他听闻鲜卑人善乐,自制了一种特殊的弦乐,伴随着沙哑低沉的嗓音有着特殊的美感。

    看守的请示了一下首领,然后取出一把胡琴,丝丝地拉了起来。琴声在空旷的四野响着,伴随着篝火硝烟,给人一种凄凉空旷之感。

    翌日,陆琅被放了。他被传唤到一个帐篷中,里面摆满了肉食,羊肉堆在银盘上,唯一解腻的果子整个摆在案上,酒肉飘香。饿了一天的陆琅咽了咽口水。

    石勒坐在主位上,他大手一挥,两边的随从将陆琅带到座位上。石虎冷哼一声,他以为此人早被勒死了,没成想单于还要请他吃饭,真是老了发昏。

    石弘盯着陆琅,一个求饶的晋人有什么好留的,直接杀了得了。

    陆琅忍着饥饿,他不能失了风度。

    “年轻人,吃吧,吃完了好上路!”,石勒开口了。

    陆琅闻言准备开吃,找了半天没看见双著。他的举动惹来一众笑话,他瞥了一眼对案的人,发现他们案几上都有锋利的短刀。

    陆琅将小腿绑着的匕首取出,学他们的样子用刀割肉吃。肉质鲜美,吃起来一点都不腻,他吃的欢快,一点没注意石勒的话。

    “饥饿的人都是一样的,哪能分出什么晋人、胡人”,石勒感慨道。

    “晋人吃饭像猫,咱们可是虎”,石虎插了一嘴。

    陆琅吃完最后一盘肉,长吁一口气,懒洋洋地学着鲜卑人盘踞坐在垫上,他松了腰背,抬起惺忪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石勒。

    “你笑什么?”,石勒不解。

    “美餐一顿,自然愉悦,性命无虞,自然要笑!”,陆琅笑道。

    石虎把案几一捶,案上的酒壶振了起来,他嘴里嚼着肉,嚷道,“死到临头了还在这耍嘴皮!”

    “晋人,你可以想想怎么死了,保准你笑不出来!”,石弘眼里闪过杀意。

    陆琅在囚车睡了一夜,饱餐后才觉腰背酸痛,连脖子都是僵硬的,他捏了捏脖颈,若在晋中,哪还需他亲自动手,早有美婢来伺候。

    见陆琅不语,且举止放纵,石虎又将案几一捶,眼看他要下去收拾人了,却石勒抬手制止。

    “晋人狡猾不是没有道理的”,石勒朝陆琅看了一眼,用余光瞥了一眼石虎,“他只说了一句话你就怒了,如此气性,在战场上是要吃亏的!”

    “还有你,将花在女人身上的心思用在正事上很难吗?”,石勒瞪了一眼石弘。

    石弘低下了头,石虎气得埋头喝酒,喝得大汗淋漓。

    石勒放了陆琅,换句话说,他将陆琅送到了去荆州的路上。他对陆琅说,如果他能活着走出刘聪的营帐,他石勒便会退兵北上;倘若陆琅死在刘聪的属地,他便会一举南下,让羯族的马匹行走在建康的官道上。

    陆琅意识到了什么叫单于王,眼前的六旬老人若能多活几年,南北之属没能与之相争。

    石勒是拿他的命当试金石,他要试刘聪的诚心。若使臣死在刘聪帐下,那征伐之心永固;可若使臣还活着,说明刘聪对晋存有幻想,保守实力,拿他羯族当剑使。最可怕的结果就是攻陷晋中,被刘聪反咬一口,这叫石勒如何不怕?

    陆琅又开始上路了,石勒扣押了他带去的金银,又怕他饿死在路上,慷慨地送了肉和酒,还贴心的派了两个羯人保护他。甚至还问他要不要美人,陆琅连忙摇头,羯女他可吃不消。

    汝南到荆州很近,他两日不到便赶到了刘聪的阵营中。他们驻扎在百花坞下,听说此处是晋军大败的地方,刘聪认为吉利,所以驻军在此。

    空气中还残留着几丝血腥味,五月已经有了苍蝇了,飞扑在土上,吸食着其中的血迹。

    陆琅在心里盘算着汉赵君主的年龄,永嘉之乱时刘聪已然出名,按说他已经五六十了。

    刘聪也是个乱世人物,他父亲刘渊在胡族中崛起,建立赵国,生了七个儿子。刘聪在父亲在世时就杀了太子刘和,为质洛阳,逐鹿中原,成为新的赵王。

    这次陆琅顺利地进了主君的营帐中了,看到的不是老人,而是一个身着玄袍的中年人,颀长伟岸,狭长的凤眼为威严的面容添了贵胄之气。

    刘曜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打量完了又沉思了起来,开口道,“我只见过两种晋人,刀下,胯下。”

    陆琅皱了皱眉头,“鄙人却见过许多赵人,史上刘禅、刘协,晋中刘席、刘义,至于洛中,首推赵主!”,他讥讽刘聪曾在洛中做人质。

    刘曜杀了他一眼,捏着拳头,“你可知现在是在哪?!”,在敌营还能口出狂言,这让刘曜不得不佩服。

    “啪——”,刘曜把桌子一拍,帐外冲进来两个人,他们将刀架在陆琅脖子上。一码归一码,虽敬佩,但刘曜还是要杀他。

    陆琅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赵王,敢问入主晋中需要几日?”,陆琅盯着座上的人。

    “十日不到”,刘曜扬起下巴,美言使人悦耳。

    “赵主与羯人分羹,不过得半壁天下,何不独吞?”,陆琅又问。

    刘曜扫了他一眼,冷哼道,“与你何干!”

    “见赵主之前,鄙人先拜访了单于,单于心善送了鄙人吃食与奴人,为的是让鄙人来问这天下如何分之?”陆琅不卑不亢地说。

    “你怕是还未睡醒,石勒会让晋人来问赵人如何分晋吗?”,刘曜笑了一声,眼眸中似有繁星。

    “也是,自健全的走出单于帐篷时,鄙人就还在梦中”,陆琅一板一眼地说。

    刘曜眼底升腾起一团疑惑,以石勒的脾气,晋人派使臣求和,他竟然没有杀了,反倒是送赵营中,这羯人要做什么?

    “单于孤军深入,害怕取晋后赵军反扑,由此借晋的使臣,也就鄙人,来试试赵主心意”,陆琅坦言道。

    没等刘曜回答,外面响起了吵嚷声,消歇了一阵又起了。刘曜喊了一声,帐外进来了两个人,一个年老的仆人和一个衣着光鲜的孩子。

    陆琅发觉那小孩似乎很怕主位上的人,总是偷看他,手指扣着衣服。

    “闹什么?有力气不如学学如何杀敌!”,刘曜威严地说。他看了小孩一眼,那小孩立马低下了头,扣衣服的手开始颤抖。

    老仆人连连点头,“是是!小人这就带公子去射箭!”,他轻拍小孩的后背,挤眉弄眼地让他消停。

    小孩一声不吭,沉默了一阵,不知哪来的勇气,他大叫一声,“我要见父王!你们把他藏哪了?我要见父王!”

    老仆人连忙跪下下去,他不敢去捂小孩的嘴,那毕竟是公子,可又不敢得罪主位上的人,只好跪下求饶。

    “拉下去!抽几鞭子!”,刘曜气得青筋暴起,要不是晋人在这,他早下去踹人了。

    陆琅吃惊地看向小孩,他的父王不就是赵王吗?那眼前的这位是谁?真正的赵王莫不是死了,秘不发丧,以免军中大乱?

    刘曜望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你知道了,你死定了。

    “如果我死了,与我同行的人一定会把消息带回去,如果他们也都死了,连同那两个羯人,你猜单于会想些什么?”,陆琅忽然发现羯人可以用来保命。

    刘曜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沉默了。自宗伯刘聪死后,他身体里的血液无时无刻不在沸腾。效仿宗伯,杀兄弑弟。这很容易,刘粲不过十岁,且兵权都在自己手上,篡位,易如反掌。

    陆琅被刘曜给关了起来,既然不能杀,那只好羁押了。本来以为释放是早晚的事,可不久后,传来的一个消息令陆琅大为震惊,赵人告诉他,晋的守关大将军战死了。

    晋军与赵人战于龙凤山,这是荆门外的一道天然关卡。赵人事先做好了埋伏,晋军失利撤军之时遇到了山石袭击,龙凤山一战以惨败告终。

    荀郗身先士卒,后背被巨石砸中,口吐鲜血,连人带马摔了几丈远。据赵人说,荆门的官员闻讯后仓惶而逃了,城外的晋军大为愤怒,军心不稳,继而士气低迷。赵人只带了八千人就破了荆门,控制了荆州。

    “晋人,你有幸看到一个强大的国家崛起!”,刘曜得意地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带镣铐的陆琅。

    “弃城而逃真是晋人风范,从洛中逃到南郡,从江北逃到江南,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还美称什么‘衣冠南渡’”,刘曜冷笑一声,蔑视地移开眼神,“君臣失德,将领无能,空落下一城的百姓死在战火中。”

    陆琅在袖子紧握拳头,“放火屠城是暴君之行!”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要怪就怪他们生错了地方!”,刘曜吼道。

    陆琅稳住了心神,嗓子里发出一种接近恳求的声音,“赵王,放我回去,我帮你劝晋主投降,你说得对,司马睿无德无能,无法庇佑子民的君主不配坐在上面!”

    听见晋人如此贬低其主,刘曜先是吃惊,而后狐疑地盯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兵不血刃,攻心而上,赵王熟读兵法自然晓得,眼下金谦乙、荀郗已死,晋中再无可抵抗之力,劝降不是轻而易举吗?再说,经此大战,赵军也损失不少,石勒屯兵汝南,赵王应保存实力才是啊!”,陆琅说得真诚,仿佛一个丧国之人。

    刘曜思忖片刻,他觉得晋人说得有理,虽挫败晋军,可他也损失了近万精兵,而石勒呢,在淮东之后就没有出兵了。倘若攻下了建康,还要与其分土,实在不上算。

    “一个变节背主之人不配活着!”,刘曜怒视着他。夜幕将至,篝火的亮光照在刘曜的玄衣上,颀长的身子挺拔似松。

    “背主之人也想为黎民百姓做些事,兴衰无常,百姓无辜!”,陆琅由于激动,将镣铐扯得哗啦响。

    刘曜又沉思了半刻,他瞟了一眼陆琅,转身看向往来的军士,以及学射的孩子。宗伯刘聪有三子,最宠爱的就是刘粲,大小战役无不把他带在身边,好像随时让他继位似的。

    “我会派人将你送到荆门,小住三日后你再回建康,替我向司马小儿问好!”,刘曜转身盯着他说。他不能等了,赵王这个称呼一直勾着他,让他坐卧难安。

    陆琅郑重地点点头。刘曜让他在荆门住三天,意思是告诉司马睿他的使臣已经变节了。一旦陆琅回到建康,只有两种结果,活着迎接赵人,或者,连诛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