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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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山火

    一个穿着水沉纱的女子站在城墙上,她披着红罗向远处眺望,卷曲的睫毛,淡褐色的眼眸,手腕上带着金丝镯。风一吹,脚踝的铃铛“叮当”得响。

    接着,城门打开了,城中响彻了铃铛声。乌压压的军队进来了,房子烧了,男人被捅死了,小孩子被烧死了。

    “叮当当——”

    “叮当当——”

    城中的铃铛声消失了,赤裸裸的脚踝在尸体上走着,这些尸体就像是山一样高,爬过一座山,摔倒在另一座山中。

    连绵起伏的山,烧不完的烟,天空变成红色,像明丽的红绫罗,金色的太阳,消失了,消失在群山中。

    拂絮子睁开眼眸,她双目无神,披着长发倚在床边。就这样坐了半个时辰,她走到桌前,打开一个木匣子,挑出一根略粗的银针,掀起裙子,朝小腿刺去,一阵痛感传来,她长吁一口气。

    沐浴过后,她开始用膳,昨夜的梦让她没有胃口,随意吃了点便做罢了。

    今日王启会来,她为了让自己精神点,又吃起了寒食散。她一向是爱惜身体的,事情没结束,她是不会死的。

    “咚咚——”,响起敲门声。

    侍女出去开门,没有传报便引人进去了。这种情况下,只能是王启。

    “郊外花开正繁,姑娘可愿赏脸一观?”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拂絮子挤出一个笑,“今日没心情。”

    “没心情更要出去呀!外面天地广阔,心也自然畅快!”,王启笑呵呵地说。

    拂絮子抬手,王启会意,连忙扶起,戏笑道,“姑娘更衣,在下候着。”

    拂絮子没办法,她只能去换衣服,随他去游玩。这几日,他被拘在府中待客,侄儿婚事前脚结束,他后脚就来了彩楼巷,叔侄原是一样的。

    王谢联姻,本就是建康城的大事,谢小侯爷和刁校尉拼酒则是里面更大的事。谢小侯爷饮酒过度,当场昏厥,还好救了回来,否则喜事变了丧事。刁校尉还在府中休养,听说,待他痊愈后,他哥哥的一百军棍等着他。

    令拂絮子满意的是,苏隐有喜了。市井流传,谢小姐独守空房,而王邺守着合香苑侍疾呢。他以为苏隐生病了,没想到是件喜事,激动之余也就顾不了太多了。

    郁金堂。

    苏隐倚在床边,她摸着小腹,感受着生命的温度。她面色依旧苍白,眼眸缺少神采,显得憔悴无力。她的手从小腹移到心脏处,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引来角儿的注意,她连忙放下东西,趴在床边问,“小姐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吃点东西吧?”,自打睁开眼睛,小姐就这副样子,不吃不喝,一声不吭,只是叹气。

    见王邺走来,角儿连忙起身,退到一边候着。不知为何,自婚宴之后,她对姑爷总是敬中带怕,怕中生畏,畏而疏远。

    “怎么了”,王邺坐在床边,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度,“府内闷,我们出去吧?上次你说‘毗卢寺’很清净,我命人在后池一侧建造了楼阁,翠竹环绕,很是怡人。”

    苏隐曾想到母凭子贵,可如今真有了孩子,她反倒顾虑更深了。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让她不畅快。是谢夫人的威胁,是无闻的监视,还是拂絮子的合约,或许,都不是。

    以往这些她都可以一力承担,大抵不过死亡,就像她故意激怒谢免求死,可现在,她有了孩子,她怎么能担得起一个孩子的出生和成长?

    “寺庙有香火,这地方不能去,去郊外走走呢?山中桃花正艳,我们去访一访山中樵夫,自然之乐亦是有趣”,王邺继续提议道。自她有喜后,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孩子是二人的羁绊。

    桃花。苏隐想到了蜀郡的桃花山,记起了少女时期的自由与傲慢,以及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好”,苏隐点头。

    “那我这就去命人准备,角儿你也去,先照看好夫人,不可出差错”,王邺叮嘱道。

    角儿连连点头,直到目送王邺离开,她松口气。太可怕了,姑爷总是神经兮兮的,喜怒哀乐随着小姐转动,小姐更是喜怒无常。

    此次出行,排场比以往要大,五辆马车,二十名仆役。苏隐披着斗篷,吃惊地望着这排成长龙的队伍。不知为何,她竟不想招摇,“邺公子,太多了。”

    王邺眉头微蹙,觉得这个称呼刺耳,尤其是谢媏衣叫过他“夫君”后,他更想苏隐这样叫。

    “撤两辆”,王邺做了让步,他扶着苏隐上马车,之前亲自将各车都检查了一遍,连马选用的都是最温顺的。

    路上,王邺都在畅想他的第一个孩子是男是女。听人说,母亲喜爱儿子,父亲则更偏爱女孩。那么他希望生得是男孩,这样苏隐会更高兴,更爱孩子,甚至也爱他。

    “浮光,你喜欢男孩吗?”,王邺忽然问道。

    苏隐微愣,她疑惑地看向他,见他眉宇间尽是喜色,心里明白了几分,“喜欢。”对于肚子里的东西,她还没有做过美好的畅想。

    见她说喜欢,王邺更兴奋了,“我要好好教他,把整个王家都交给他!”这一刻,他恍惚体会到了做父亲的感觉,一种无私,博爱的心理。

    “他是庶子,不可承业”,苏隐沉缓地说。天地良心,她此刻无意争权夺位,她只是在陈述事实,一个令她不自觉感到悲伤的事实。母亲反复说,苏澹不可承业。所幸,枫眠不喜欢从商。

    王邺停顿了,他眉头一皱,握着拳头,“若我承业,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承业。”

    见他说得坚决,苏隐也就没说什么了,她只感觉到累,一种心力交瘁的累。难道,世间妇人有孕都是这般吗?

    她的疑问被拂絮子解开了。

    事情就是这般巧合,王家叔侄在郊外相遇了,遂而一同游玩。王启和王邺都很愉悦,一路说说笑笑,高谈阔论,加上酒食助兴,二人似乎忘了女伴。

    苏隐和拂絮子各有心事,眉头紧锁,在一侧听他们谈笑,不时也要附和上一笑。

    叔侄二人要去山上散步,女伴却只想在林中歇脚,于是王邺只带一个小厮,将拙功和其他人全部留给苏隐。王启见状,也说妇人紧要,干脆一个小厮不带,径直往上走。

    拂絮子叹了一声,叫寒舟跟上去。然后,她要小厮离席三尺,不准靠近。拙功自然不听她的使唤,抱着剑,站在苏隐和角儿身后。

    “角儿”,苏隐朝角儿看了一眼,示意她和拙功退后。

    角儿狐疑地看了看拂絮子,无可奈何地往后退了两步,也一同拉着拙功往后退,虽在远处,但他们机警地盯着席面上的一切,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见侍从已远离,拂絮子把手搭在苏隐手腕上,秀美微蹙,她盯着苏隐的脸,让她张嘴,又看了看舌苔。

    “你不能生孩子”,拂絮子说,尽管她装出沉静之态,可声音还是出卖了她。

    苏隐一脸疑惑,“为何?郎中说我已有二月了。”

    “你的脉息很弱,血气又不足,而且,你的心很难受不是吗?”,拂絮子质问道。她没想到蚁黄的反噬如此之大。

    “郎中说可以调理,用最好的药”,苏隐感到一丝恐惧,她才刚接受自己有孩子,如今就要失去吗?

    拂絮子低眸,见茶水里荡漾着她的面容,两靥绯红,她又抬眼看苏隐,小脸苍白,再次为她号脉,结果依旧令人难过。

    “生了他,你会气血耗尽,甚至,一尸两命”,拂絮子劝道,“王家想要保住孩子,自然和你说可以调理、恢复之类的蠢话,想必那郎中,或者说,王敦,王邺,所有人,更重视你腹中的孩子,而不是你!”

    苏隐回想这几日,起居饮食确实大为改善,出行也是排场阔大,还有王邺,他待自己似乎更耐心了。怪不得,王中军没有因婚宴之事惩罚她,原是如此。

    “我想,妇人生产大都九死一生吧?”,苏隐仍不死心。

    “胭脂里有蚁黄”,拂絮子盯着她说。

    蚁黄,苏隐觉得这个名称很熟悉,她想了一会,以前的一个郎中提到过这个东西,还说是鲜卑的古药,她浑身一颤,“反噬?”

    拂絮子点头,久之,她才说,“没想到,你的反噬是这个。”她感叹了一下,不过是无子而终,不算什么坏事,她就不同了,她活不过三十岁的。

    “这或许是假的,我只是感到累,休息一阵子就好了”,苏隐满眼噙着泪水,自我安慰道。

    见苏隐落泪,角儿冲到席面上,将拂絮子挤兑走,担忧地问,“小姐你怎么了!”。拙功也迅速赶来,他一走,静候一侧侍从全部跟了上去。

    “风沙迷了眼”,苏隐谎称道,她又抚摸着小腹,这次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没过多久,叔侄二人下山了。山下的女伴,一个满腹心事,一个清冷不语,叔侄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

    王邺命人摘了许多桃花,插在马车的内外,一路上吸引了许多人的注目。

    不久,街坊流言四起,说中军之子冷落新妻,宠爱侍妾,更有甚者,说王谢联姻是个阴谋,王邺与谢氏并无情义,即便是婚后也很少见面,更别提恩爱相守了。

    议论世家并没有好结果,喝茶闲聊的人转变了话锋,谈论起顾家来。顾家可说的事就太多了,比如,顾家长子好男风,与一个白面和尚交情颇深。

    谈论顾家,就不得不说起许巽了,他也算是建康新秀,自他受爵后,寒门的心都活络了,或苦读,或拜谒,或娶官家小姐,无论如何,希望的曙光在晋朝重新出现了。

    许巽放下书简,“什么!被烧了?”,他派人盯着山中人家,可一夜间,屋舍被烧,人也都不见了。

    “是,常五睡在山脚下,夜里听见噼啪的动静,以为是野兽,第二天清早上山一看,发现屋舍烧成了灰,还有一些野物的残骸。”巫山仔细地回忆。

    一夜之间,屋毁人散。即便他们是鲜卑人,那又在隐瞒着什么呢?

    “即刻封城,搜查至城外百里”,许巽补充道,“召衙中画师,张贴人相,寻者皆有赏。”只有他和巫山见过那户人家,不知溧县的画师能否通过描述,将人物完整画出。

    若真如陛下推测,鲜卑人假扮猎户,企图刺杀皇族。可他记得,鲜卑人的模样和晋人还有有点差异的,鲜卑人眼眸更深邃,淡褐色,体型精壮,擅长骑射。拿好友枫眠来说,他虽有一半汉人的血统,但随年岁增长,发丝弯曲,眼眸变淡,在晋人间是很易辨别的。

    许巽翻出一卷地图,见北部领土阔大,鲜卑同源,但因为内乱又分为不同的氏族。或许,北边的鲜卑,南边的吐浑,因地区差异,长相也就有所不同。

    许巽望着广袤的地图,他好奇,疆域线外面是怎样的世界呢?那里的人和晋人、鲜卑人是否一样,那里有着怎样的风俗和语言呢?

    封城三日,搜寻百里,那户人家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许巽猛然一惊,自己或许已经打草惊蛇了。他召集人马,封锁溧山,四处搜寻猎户,既然已经暴露了,那便来得敞亮点。

    这几日一共抓到三十户,其余有十户说,几年前已经改猎为耕了。剩余的二十户来自溧县的各个地方,他们有胆小瑟缩的,有粗鲁暴躁的,也有老实敦厚的……

    二十户,许巽不可能一个人全部审完,他命人准备状纸,将官民所问所答全部记录在案,为防止有人滥用私刑,他派一人做监事,记录官员所为。

    不出三日,猎户的陈词已经堆积在案。许巽在昏黄的灯下细细审读,这些猎户在孙吴时期从别的郡县迁到溧县,那是还不叫溧县,属于江东吴兴郡。

    这些陈词看起来合情合理,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灯盏越来越暗,许巽也不自觉往灯盏边上凑。

    “呀,夫君你——”,顾雁宁一进门就看见他在思忖,额前的一缕头发被烛火点着了,窜着火苗往上烧。

    许巽闻言抬头,跳动火苗险些烫伤了他的脸,他慌忙地拍打着,又急着端起案前的茶水往头上浇灌。

    顾雁宁噗嗤一笑,掏出手绢擦拭他额头上的水,嗔道,“怎么不爱自己的身体呢?”,她知道夫君做事认真专注,像父亲一样奉公职守,但有时候,她倒是希望他松懈些,和那些公子一样潇洒度日。

    “夫人没有吓到吧?”,许巽赶紧将滚落在地的灯盏捡起来,唤小蠹重新换一盏。

    “我怎会如此胆小,倒是你,这些公务是冰吗?留不到明日”,顾雁宁见他衣领湿透,额角的发湿湿的贴在头上,她感到一阵难过。他若能有半刻的消歇,去享乐自己的爵位和人生,该多好。

    许巽讪笑道,“清凉解暑”,他看雁宁脸色不对,连忙扶着她说,“今日不看了,走吧,我们去休息,夫人房中是什么花,这样好闻!”

    “兰花呀,木樨花里藏着玉兰簪子,夫君之前倒是好心思,如今呀,什么也没有了”,顾雁宁两手一摊,假意生气。

    猎户的陈词还在脑海中盘桓,他顺口说,“夫人若喜欢,明日我叫人在这种些。”

    “我说的是簪子呀”,顾雁宁见他还沉迷于政事,她揽裙离去,“不理你了。”

    许巽眼眸一闪,他连忙翻看书简。没错,这些猎户明明来自溧县四处,可陈词却出奇的一致,是巧合,还是统一口径呢?还有兰花,戴县丞的县衙里种着一种紫兰,像一串串铃铛似的挂在上面。许巽记得,他还带了几株回建康城。

    戴县丞说,这种花是草原的,在晋中极为稀有。

    许巽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要用这些紫蓝的铃铛花来试探猎户。倘若他们不认识,则真如他们所言,是先祖迁徙而来;若认识,则说明是近期而来,伪装身份,另有所图。

    当然,他不会傻到指着花让猎户辨认。药典记载,这种花外敷可以活血化瘀,内服则有毒。

    翌日,许巽让衙役用刑,但不可伤筋动骨。

    狱中传来几声惨叫,有人喊冤,有人辱骂,有人则暗自流泪。

    “我们是老实本分的猎户,究竟做了什么?大人要对我们动刑?”,一个年老的猎户在牢中叹息。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从没有出过溧县,最多就是春日猎了麋鹿,下次不敢了大人!”,一个猎户扒着木栅,苦苦哀求着,他以为是禁猎被发现了。

    “哼,原以为是个好官,没穿几天官袍就耍起了威风!拿我们这群猎户开刀,想要榨出些钱物吧?”,一个年轻的猎户靠着墙角说。

    狱卒耐着性子端来了饭菜,里面是写稀薄的粥,上面洒了几片花瓣。他瞟了一眼猎户,若是以前的官儿,这些辱骂之言刚出口,他们就已经人头落地了,哪还给粥吃。

    年轻的猎户瞄了一眼粥,冷哼道,“这送错了地方吧?”,村野人家喝粥怎会撒花呢,这明明是大户人家的矫情做派。

    老人盯着粥,见几片紫蓝的花瓣飘在粥上,他愣了片刻,随后将花瓣捻出来,用灰黄的指甲一掐,鲜嫩的铃铛花。他环顾一周,见年轻人开始吃了起来。

    “孩子,这个不好吃吧?”,老人试探性地问。

    年轻人嚼着花瓣,“哪管好不好吃,没有毒就行!”

    狱卒走了进来,一脚踢掉他的碗,粥洒了一地,热烘烘的冒气。“就是他,刚才辱骂大人!”

    年轻人愣了片刻,他捏紧拳头,眼圈发红,朝狱卒挥拳。狱卒闪身躲过了,用绳子把他给绑住了,“带走!”

    “狗官!昏官!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年轻人的声音在狱中回荡。

    之后,又有几人因为各种理由被带出了牢狱,临走时莫不骂上两句。

    半天过后,一个身穿深青官袍的男子出现在牢狱中,他步履沉缓,面容平静,一双明眸在昏暗的灯火下闪烁,光影所过之处,莫不留痕。

    许巽停在了“丁”字号,他扫了一眼狱中的情况,见粥被吃的干净,花瓣而动。他继续往里走,“庚”字号的粥还在,但花瓣不在了,被碾碎了涂在小腿上了。

    “孙吴时,为避战火,中原的居户迁徙到了吴兴郡,靠山吃山,做起了猎户。惠帝时,诸王乱,鲜卑趁乱兴兵,两国交战,死伤无数。那时的溧县是个无人问津的地方,成了流民聚集之地。怀帝宽宥,与胡人交好,鲜卑与晋通婚,这时,溧县这片自由的领土吸引了许多鲜卑人。后来,晋与胡关系破裂,还在洛中的怀帝下令捕杀鲜卑人。”

    许巽走到一个老人面前,望着他日渐青紫的面容,“老人家,我说的这些你都知道吧?”

    见老人不搭话,他又说,“诸位是鲜卑人,怀帝时就到了溧县,为何谎称是东吴时来的呢?”

    许巽走到一个中年人面前,“或许,猎户只是一个幌子,你们要对晋朝不利!怀帝祭天时,山中的赤狐传说;公主寿诞时,涌入宫殿的刺客;汛期后忽然消失的户籍,以及前日里溧山上的大火,这该作何解释!”

    年轻人抬起头,怒视道,“你凭什么说我们对晋朝不利!”

    见他承认自己的来历,许巽抓着栏杆,“残害皇家,使得晋中大乱,趁机侵扰,不是吗?”他气得袖子发抖。

    “你胡说!我们从来没想到侵扰,是狗官,狗皇帝先侵扰的我们!”中年男子一把抓住栏杆,猛地摇晃,“要不是——”

    “大渊,多说无益”,远处传来一个垂老的声音,当他看见紫色的花时,便已知晓了自己的寿限。

    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你很聪明,但就是太仁慈了,做官,不能仁慈”,他朝许巽望去。

    “鲜卑与晋是国战,你们只是百姓,何须背上如此沉重的负担?”,许巽在昏暗中说。两国交战,百姓是无辜的。

    老人的眼眸浑浊了,他隔着围栏叹了一口气,墙上的窗射出一道光线,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年轻人,所谓家国,若没有国,哪来的家,谁来守护这个家?诸国纷争,尚杀俘虏,何况血脉氏族不同!”,老人沉重地说着,每吐出一个字,身体总是要颤抖一下。

    许巽的半张脸被黑暗盖住了,他思考着老人的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苏武被俘,历经万难才回归汉朝,又凭什么要求胡人不思念族人呢?

    “你们太好战了!若是思念族人,你们可以回去,何必在此危害我晋?”,许巽从黑暗中走出,他愤怒地捏着拳头。

    身后传来一声嘶吼,“啊——,族人!全都死完了!哪——”

    “你闭嘴!”,老人气得浑身发抖,他朝中年人吼道。

    许巽狐疑地盯着老人,他总是打断中年人的话,好似在隐藏着什么。

    面对许巽的探寻,老人凌厉的目光忽然温和了,甚至带着卑怯和恳求,“年轻人,把我们交出去吧,换个高官做。我们有罪,公主寿宴上的人是我们,有些已经死了,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老人跪了下来,卑微地恳求道,“草原上有个规矩,没有马背高的孩子不能杀,大人,饶他们一命吧?他们体内也留着汉人的血呢!”

    中年人嚎啕大哭,他像山一样倒塌了,跪在地上呜呜地哭。旁边的人也跟着跪下了,默不作声,暗自流泪。

    许巽往后退了一步,他立在四壁的哭泣声中。日影西斜,墙壁上的窗户射出一道光线,从老人白花的头发上,移到许巽的衣袍上,上面精美的云纹泛着流光,在呜咽声中,那缕光线又上移到了他的手上,蜷缩的拳头忽然松开,他感受到了一丝光的热。

    当夜,许巽回到了府中,他颓然坐在花园的石头上,见地上的树影晃动。

    这是他主政以来第一次杀人,他反复地问自己,那群鲜卑百姓有什么错?不过是为了族人,为了生存。可是,晋帝也没有错,他也只是在保护自己的子民,他更不该被刺杀。

    许巽抬头望天,见一轮皓月在天上挂着,似耀眼的明珠,在黑夜中散发着它的清辉。

    送去建康的密折上写着,溧县猎户三十,涉案者七户,现将详情附后,补,猎户抗命,现已剿杀。

    他本想等陛下决断,可老人为逼迫他动手,煽动猎户抵抗,冲出牢门,打伤了许多衙役。见他们一心求死,许巽也就没有再拦着。这些猎户若活着,他们的子孙便会有危险,如此,也算一种成全与解脱。

    至于猎户的后代,许巽将他们寄食在寺庙,每月县衙会给寺庙香火钱,当做资助行善。

    戴勤曾劝过他,“少卿,先斩后奏,恐怕不妥。”

    “别无他法了,猎户野蛮,留在狱中不知会闹出什么事,届时也会影响县衙的名声”,许巽解释道。

    戴勤摇摇头,面露惋惜,“可是,少卿你将火引到自己身上了。天子之事,从来不是小事,至于县衙的名声”,戴勤停顿了一下,“百种刑具,借此威慑,不是很好吗?”

    许巽听了一笑,这笑不是认可,而是一种礼节。他不能让陛下彻查,否则那些孩子将殒命于晋。至于自己,耳畔响起了老人的话,“做官,不能仁慈”。

    公正于心,让利于民,他始终相信自己的决断。

    “少卿,夫人晕倒了!”,一个丫鬟急匆匆地赶来。

    许巽猛然从石头上坐起,他急匆匆地往后院赶。他记得,郎中每七日问诊一次,医案他也都看过了,没有什么问题,如今怎么晕倒了?他心中慌乱,跌跌撞撞地跑到小雅阁。

    “雁宁”,许巽走到床边,见她虚弱地躺在床榻上,面色泛白,气息微弱。

    “怎么回事!”,他一把抓住丫鬟的胳膊,“郑医师呢?”,没等回答,他又扑在床边,伸手去探顾雁宁的额头,见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本想用衣袖给她擦拭,可想到衣袖粗糙,又一把夺过丫鬟手中的棉帕,小心地擦拭。

    “回少卿,郑医师正在赶来的路上”,丫鬟不知所措地立在后面,“夫人如往常一样,刺绣,画画,下午去逛了园子,这几日都不曾出府,饮食也和往日一样,未曾食过异物。”

    许巽不懂医术,他只能在床前急得团团转,坐立难安。

    “少卿”,一个中年人在门口作揖。

    许巽眼眸一亮,连忙迎上去,“郑医师,内人忽然晕倒了!”他跟在郑泰的后面,一会看医师,一会看顾雁宁。

    郑泰切了脉,翻开病患的眼皮,又用木片探了探她的嘴。

    “中毒了”,郑泰皱了皱眉头,他摊开锦布卷轴,一排排银针在灯火下闪烁,大小各异,粗细有别。他拔出一根极细的针,对着病患的穴位扎了上去,拔出时,针尖变黑。

    许巽盯着银针,他急着问,“怎么会是中毒,内人没有出门,也没有食用什么异物!郭医师,这是什么毒?可会危及性命?”,他喋喋不休地问。

    郑泰换了几根针,朝患者不同的穴位扎去,也都即可变黑。他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病从口入,定是食用了有毒之物!找不出毒物就没办法治,只能先靠药来缓着,再过几日若不能清除体内毒物,恐怕神仙也救不了!”

    许巽愣住了,他转身对丫鬟说,“将厨娘唤来,不,将所有伺候夫人的侍者全部召集院中,仔细想想夫人近日吃了什么!”

    半柱香的时间,小雅阁前聚集了几十人,他们面面相觑,噤声不语。

    “瀚海,人都到齐了吗?”,许巽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但袖中的手还是忍不住颤抖。谁会害雁宁呢,她平日待人宽宥仁慈,府中上下莫不服帖。

    “回大人,都到齐了”,瀚海作揖道。自做了管家,他做事稳重了许多。

    许巽环视一周,见他们模样陌生。他有办法让犯人开口,但对于府中事,一时间倒不知如何下手。他定了定心神,让他们分为五组,仔细回忆着夫人的饮食起居。

    “夫人近日没有胃口,油腻的根本不碰”,一个嬷嬷抽出袖中的手,担忧地说。

    “夫人觉得闷,总想去郊外,可大人不让出府,更别说出城”,一个丫鬟越说声音越小。

    “夫人上月总是吐,这月好些了,可每天总是要吐上一回,夫人不让奴婢说,怕惊扰大人”,一个丫鬟试探性地看了一眼许巽,又赶紧低下了头。

    “夫人时常望着墙外的桃树,还命人将飘落的花瓣捡起来”,一个小厮忽然想起了这个事,觉得有必要说一下。

    “前天夫人提到了冀北,又说起了建康,奴婢问夫人是不是想家了,夫人笑着摇摇头,可奴婢见夫人眼角挂着泪。”

    瀚海越听越觉得难过,他用余光瞟了一眼许巽,见他快站不稳了,若不是小蠹在旁边扶着,他简直要倒在地上。

    “说什么呢!说夫人吃了什么怪东西!不要瞎扯!”,瀚海嚷道。他一生气就暴露了本性。

    厨娘立马辩白,将这月、连同上月的采买单子拿了出来,表示没有任何有毒的事物。

    “从我这出去的东西绝对不会有毒,可送到小雅阁,就不属于厨房的管辖了,海管事尽管查!”,厨娘叉腰嚷道。

    一个丫鬟在人群中探头,她环顾一圈,又和旁边的人交谈了两句。这情形被敏锐的小蠹看见了,他连忙喊道,“你找谁呢!还有人没来吗?”

    小丫鬟从人群中挤出,她悄声说,“阿…阿彩姐。”

    阿彩,雁宁的贴身侍女。许巽恍然大悟,他怎么把她给忘了。

    “找!”,许巽下令。

    一个时辰过去了,郑泰开了药方,丫鬟煎好药后送进了小雅阁。许巽不放心,他先喝了一口,苦涩难咽。然后,他一勺勺地喂了顾雁宁,褐色的汤药从她的嘴角流出,他慌忙用帕子擦拭,喂一碗,几乎溢出半碗。

    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担架,上面盖着白布。众人自觉地让出路,风吹开白布一角,露出死者的面容。

    据小厮说,人是在偏房找到的,当时就没气了。小厮掀开白布,让医师检查。

    郑泰依旧是切脉,扎针,“和夫人中的毒一样,不过,她食用的更多。刚才有人说,夫人孕吐,那可能将毒物吐出了大半,这才中毒不深,否则,就如此人了。”

    “大人,这是房子发现的”,小厮掏出一个麻布,里面裹着一个瓷碗。

    厨娘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抢着说,“大人,今日晌午送去的饭食撤下来时,还剩许多,奴婢问了一嘴,说是大人您亲自送了粥,夫人也就剩的多了。”

    许巽眯起眼睛,他仔细回想着,今日他一天都在县衙,何时送粥了。粥!他只给猎户送过粥!

    “谁送来的!”,许巽走下台阶,眼睛起了血丝。

    厨娘往后瑟缩,“奴婢不知,听阿彩那丫头说的。”她往低下看了一眼,仿佛死人会说话似的。

    许巽转身看向瀚海。瀚海被射来的眼神吓得石化了,他捶着脑袋,企图从中抠出些有用的记忆。

    小蠹走到院中,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低着头说,“今儿晌午,一个穿着官服的人将食盒递予小人,说是大人您特意送给夫人的,小人也不敢打开,就径直送给了阿彩姑娘,由阿彩送呈给了夫人。”他抽泣着,“奴才也没想到,那会是毒物。”

    许巽紧纂着拳头,他提溜着小蠹的衣领,质问道,“穿官服的人是谁?”,话刚出口,他一把推开小蠹,着急忙慌地告诉郑泰,“医师,是一种紫蓝色的花,形状像是铃铛,传言是草原之物。”

    郑泰将白布盖上,思忖了片刻,“好,我知道了。”

    见医师胸有成竹,许巽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郑泰是溧县最好的郎中,只要他说没事,那一定就没事。至于小蠹说的官差,他自不会放过。

    当夜,许巽在床边守了一夜。他望着床上的人,呼吸匀称,面色也渐渐恢复了,除了安心,他更感到内疚。自己忙于政事,竟忽视了雁宁的心思,对她的喜怒哀愁,他知之甚少。

    翌日,天色泛白,一缕阳光从朱红的轩窗中探出,银鱼勾钩着荷粉的帷幔,桌案上摆着瓷碗,残留着昨日的汤药。

    顾雁宁似做了一场梦,醒来时已是大汗淋漓,她见床侧趴着一个人,细看才发现是夫君。

    “许大人,你怎么睡在这儿”,顾雁宁侧身,拨弄着他的头发。

    许巽惊醒,他抓着她的手,温软如常,又探了探她的额头,“雁宁你醒了,终于醒了,太好了,终于醒了。”他有种失而复得的欣喜,环抱着她久久不松手。

    顾雁宁有点懵,她浑身黏糊糊的,只想着沐浴。环顾一周,没见着她的贴身侍女,疑惑道,“阿彩呢?”

    “她家中有事,先回去了”,许巽怕她受惊,打算等她恢复后,再将真相告知。

    “咚咚—”,屋外有人叩门。许巽从屏风一侧看过去,发现是瀚海。看来,送粥之人有下落了。

    许巽安抚好雁宁后,让侍女小心伺候着,接着他径直去了县衙。

    县衙后院陈放着一具尸体,面色黄蜡,手脚粗大,穿着衙役的衣服,颈处有一条血痕。

    据仵作说,他是被人勒死的,绳子就是衙役困人的麻绳。

    “就是他”,小蠹盯着地上的尸体,“昨日小人从他手中接过的食盒。”

    线索断了。许巽捏着拳头,他从不惧恶,就怕有人对雁宁不利,她是个柔弱的女子,抛开安逸的生活跟自己来到偏僻的溧县,倘若她出了岔子,他岂不悔恨终身。

    这件事也给他了一个提醒,想害他的人不只在朝廷,更在山野中。他每往下查一步,危险就多一分,可不将恶人揪出,他寝食难安!

    一株株紫蓝的铃铛花开在花圃中,长桥游廊,临水楼阁。

    拂絮子走到花圃前,摘下一朵铃铛花在手中把玩,用花瓣染指甲。

    远处而来的侍女行了礼,恭敬地奉上一物。

    拂絮子扔了花,接过一个由帕子包裹的物件,打开一看,一个青纹玉佩,上面刻着“许”字,旁边有小字“灵台”,背面是竹叶纹饰。

    “姑娘,溧山七户被杀”,侍女往前走了一步,低声说。

    拂絮子失神地看着玉佩,“许姓官员?”

    “是,四品少卿,年初贬至溧县,表面治水理政,实则暗查郦阳公主一案。年纪虽轻,但手段了得,酒色权柄,皆不能动其心。”侍女不自觉地感叹道。

    拂絮子在花圃中漫步,紫蓝色的花绕在她的衣裙边,宛若花中仙子。

    “不用管他,有人比我们出手更快”,拂絮子抬眼,见一男子临窗而望,他眼中带笑,风流倜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