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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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误杀

    初秋,乌桕树长在墙外,南枝堆簇着红叶,沉甸甸,似一个红灯笼。北枝要稍晚一些,带点淡绿,有的由绿转黄。一棵树上绿叶、黄叶、红叶相杂,别是一番斑斓。

    林苑从中,假山石上,芳菲已尽,粉花随流水,漂浮在水面上,一朵挨着一朵,一片追着一片,在水纹中打漩儿,渐渐沉到水底。

    自顾喜被囚禁后,顾家紧闭大门,不再与人往来交际。这也是顾喜临走前的嘱托,他尤其叮嘱夫人朱氏不要与驸马、公主等人交往。朱氏泪眼婆娑的答应了,可转念一想,倘若驸马主政,真把老爷关上十年八年的,那可怎消受的了?

    朱氏托人送信给母家,恳求族人解救,消息是送出去了,可半月都不见回信儿。她日夜忧心,担心老爷在暗牢里受苦,担心儿女的前程,一日复一日,她两鬓间已生了白发。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她名义上的女婿从溧县回来了,听说还是驸马亲自接风,在宫中摆宴,好不阔气。眼下,只有恳求他在驸马面前美言相劝,放他顾家一条生路。

    一马车停在顾府门前,好似一片秋叶落到了湖中,未惊一丝波澜。顾家门庭冷落,今非昔比,连门口的石狮子都衰了几分,无人擦拭,布满灰尘。

    许巽应顾夫人的邀请,前往家中做客。他官俸不高,在街市买了几件薄礼略表心意,听闻顾小姐喜爱木樨与绿兰,他特意命人打造一只玉兰簪子,放在盛满木樨花的木匣里。

    “许公子见外了”,朱氏扫了一眼礼,笑着引他入座。不比平日,她这些礼物暂时失去了兴趣,一心只想将老爷从暗牢中救出。

    朱氏问了些他在溧县的生活,嘘寒问暖了一番,最终将话题引到顾老爷身上。

    “夫人,恕我直言,眼下狱中是最安全的地方”,许巽恳切道。兵灾人祸,血雨腥风即将到来,暗牢尚可出去,可外面却是刀剑无眼。

    那日他回府后,见一个熟悉的男子坐在堂中,惊喜之余,又生出了担忧。眼下驸马罗网密布,敬王又该何去何从呢?

    朱氏面露不悦,以为眼前人是畏权惧失,或是怕顾家会连累他的大好前程!

    “既然狱中安全,那建康之人岂不自投,何必在外担惊受怕”,朱氏讥讽道。她暗骂老爷看走了眼,找的这么个好女婿,哼,幸好还未结亲,这门亲早该断了!

    许巽听出了异样,他连忙解释道,“大狱处罚皆有流程,夫人不必担心顾中令受刑”,他见夫人脸色渐青,补充道,“夫人,五日,五日后顾中令便能安然无恙地出来。”

    “当真?”,朱氏又恢复了希望,她殷勤地吩咐侍女看茶、上点心,“为何是五日?”,她小心地问。

    许巽沉默了,他不敢说。按照敬王的计算,一日战于城外,一日战于城内,一日主政太极殿,一日清理党羽,一日释放无辜,这样算来正好是第五日。

    朱氏见他不言,也没有再追问。二人谈了些家常,发现根本谈不下去,场面时常陷入死寂的尴尬,最后只好用玩笑和赞许救场。

    许巽走后,顾小姐才从午睡中醒来,她见案几上摆着一个木匣,以为是置办的首饰到了,打开一看,一股浓郁的桂香袭来,里面放着一支玉兰簪,通体脂白,花蕊泛碧,精致又可爱。

    “玉芳斋的首饰竟变精巧了”,顾雁宁在镜前试戴。

    侍女阿彩走到小姐身侧,她一脸神秘,“小姐,这可不是玉芳斋的,是有人特意为您打造的!”

    顾雁宁将簪子取下来,在手中把玩,歪着脑袋问,“母亲?还是哥哥?”

    “都不是”,阿彩嬉笑道,“是一位从溧县来的公子!”

    溧县,许公子。父亲说他被派到溧县治水了,是他回来了!顾雁宁小心地端详着玉簪,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欢!

    木樨匣子。顾雁宁提裙跑到案台前,捧起匣子仔细观赏。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喜欢木樨与兰花的?顾雁宁脸颊升起一片霞云,她转了一个圈,将木匣捧到床上,让桂香洒满床帐。

    美人歌席宴,将军战城南。兵灾引人祸,黍黎拆炊闲。

    当王敦的大军抵达京口时,驸马尚在醉梦中。他被一声急报惊醒,起身寻找枕下的宝剑。

    驸马披着大氅,焦急地看着密函,明明每个字他都认识,可拼凑在一起却模糊了意思。密函上写着“王中军”“右军”“京口”“已降”等字样。

    驸马的脸色由青转白,像打霜的冬瓜,一个弹指便能将他击碎,发出清脆的“吧嗒”声。他手一抖,密函掉落在地上。

    “混账!京口主帅是谁?竟然称一反贼为中军!”,驸马寻到一细枝末节来出气。

    “禀驸马,是金子湘。”侍卫抱拳道。

    宽敞的衣袖遮住了颤抖的手,驸马急需喝点茶压惊,他走到桌案前将一壶冷茶喝完,冰凉的茶水使他内心有所平静。

    “来人,金氏谋逆,即刻抄家!”,驸马盯着侍从,眼珠泛红,好似金家人就在眼前,“诛连九族!”

    侍从有些迟疑,但见驸马已有癫狂之状,遂不敢异议,他抱拳道,“属下领命!”

    京口到建康城只隔着几重青山和长江支流,王敦一日便能兵临池下、席卷都城。可他并未急于破城,而是屯兵在蒋山之下。兵书上说,上交伐谋,攻城为下,他已派心腹去城外引战,将守城之人擒到营中,再返遣他回去说和。

    可是,王敦失算了。纵然守城之将肯降,驸马也不愿意。他亲自坐镇,守城夜袭。

    当夜,一队人马轻袭中军,发现营帐空空如也,躺在军帐上的不过是草人。

    “有诈!”

    一声未落,营地被一众士兵围住。为首的是一个三十不到的男子,他手握长戟,冷笑道,“周邴清呢?”

    “大胆!敢直呼驸马名讳!”,士兵怒道,由于底气不足,他已有后撤之态。

    “抓活的——”,男子大吼道。

    此时,王敦派人埋伏在郊外,见空中释放白焰信号,他率军攻入都城。守城士兵以为是突袭成功,遂未做准备,等反应过来时,已然错失良机。

    王敦入城畅通无阻,一众兵甲之士直逼皇宫。他穿着盔甲,腰佩长剑,踩着汉白玉石阶,每一步都来之不易,每一步都是王氏的荣耀。

    宫殿一时间纷乱起来,太监宫女纷纷逃窜,有的舍不得家私珠宝,在回去的路上被一剑刺死了,有的则趁乱哄抢,与财尽亡。

    “宫变了!宫变了!”,侍女跑进长安殿,一路呼喊。

    元安公主从睡梦中惊醒,她连忙披衣束发,从架子上拿起弓箭。

    “是谁?”,元安公主打开门。自父皇逝去,长兄不知所踪,她又被驸马拘禁在殿中,“宫变”这个消息实在令人害怕。

    “回公主,不是外族,好像是王中军”,侍女宜霜急忙说。

    王中军,王敦!元安公主紧握双拳,下令道,“严守殿门,来者射杀!”

    “诺!”,公主府卫一齐抱拳。

    宫中禁卫没有抵抗,只要王敦不杀皇族,他们都能息事宁人,何况,王敦是抬着陛下的棺椁进的宫,于情于理,都不能称作“作乱”。

    王敦站在太极殿中央,望着灯火通明的空荡,他的目光放在了龙座上,那由九条黑龙缠绕的座椅,庄重而奢华。华丽的座椅下是无数的尸体,旁人的,自己人的,这是由血肉堆积的荣华。

    王敦感到口干,他颤巍巍地走到阶下,一步步上去,伸手抚摸着它。他不敢坐,也不能坐。起码,现在不能。

    黎明,太阳从东边升起,在琉璃瓦片上洒下一缕白金色的光。命运造化,乾坤已定。

    王敦在龙座旁坐了一宿,这夜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淑妃自缢在仪芳殿,驸马乱中被杀,御史大夫沈梦被误射……

    “淮王醒了吗?”,王敦抬眼问。

    “回中军,醒了,哭闹不止”,士兵道。

    王敦失笑,“送到城外青龙寺。”他不能处死淮王,毕竟是陛下之子,但留在宫里是个祸害,容易引来敬王猜忌。

    “敬王呢?”,王敦问。

    “正在入宫”,士兵答道。

    王敦点点头,他准备在太极殿等候敬王,毕竟二人书信半月,未曾见过一面。

    天空澄净,白云飘逸,几树残柳在风中张扬,片片柳叶坠地。

    敬王先改了封号,称晋王。在以陈御史为首的文臣建议下,于十日后登基称帝,王妃谢氏为皇后,美人王氏为贵妃。此外,为了慰藉奎氏忠烈,司马将其族厚葬在皇陵,下令寻找奎氏女眷,妥善安排。

    金氏被释放,赐官邸玉带,金子湘笃实明辨,封为上将军。

    顾喜廉洁清正,加官一级,但因朱氏与驸马公主往来过密,罚俸一年以作警示。

    侍郎许巽忠孝两仪,奉公职守,加官一级,特赐谷璧。

    丝丝端详着这块谷璧,“这是那位客人送来的吗?”,玉璧泛青,四周由苗芽之物缠绕。

    “丝丝,你可知那位客人是谁?”,许巽放下茶杯,温和地笑了笑。

    “非富即贵”,丝丝记得一个形容人的词语。在她看来,那位客人就是如此,不怒自威,一身贵气。

    “没错,他是当今晋王,未来的陛下”,话虽出口,但他自己还有点不相信,未来的天子竟然曾在鄙舍暂居。

    丝丝惊得一抖,险些摔破了玉璧。她将玉璧捧到架子上,轻抚胸口,“做梦都不敢想呀!我竟然见到陛下了。”

    这时,外面传来几声对话,小蠹连不跌地跑来,气喘吁吁地说,“公子,公子,来人了!”

    自从许巽升官进爵之后,往来拜见的人从早上到夜里,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小蠹虽也跟着长了见识,但见他如此匆忙,怕不是晋王来了。许巽整理好仪表后,出门迎候。

    来的人不是晋王,是一个内侍模样的人。他面皮白净,看不出年纪,但从一双傲气的眼睛来说,是个站队正确的年轻人。

    见到许巽,内侍眼底的傲慢消散了,反倒露出赏识之色,他讪笑道,“恭贺少卿,奴才来送东西。”

    “敢问内侍所送何物?”,许巽见内侍只身一人,身后并未有箱奁。

    “府上可有位叫柳丝丝的姑娘”,内侍朝许巽身侧看去。

    “丝丝是我府中管事,不是奴籍”,许巽解释道,他怕晋王招了丝丝进宫,遂做此开脱。

    “自然,奴才奉命给姑娘送一物”,内侍从袖中掏出一个令牌,通体黄金,中间赫然一个“令”字,右下角有“司马”字样。

    “殿下说,姑娘有事可直接入宫,所求所愿,若在权柄之内,定当竭力。”,内侍将令牌递予许巽,“劳烦少卿转交。”

    许巽接过令牌,沉甸甸的一块,“臣代丝丝谢过殿下!”

    内侍点头,他往前走了一步,低声问道,“许少卿,殿下跟奴才提到柳姑娘,说她仁善姝丽,乃世间少有。少卿,管事有些屈才了。”内侍暗示道。

    许巽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内侍一向传达殿下旨意。

    “奴才听说少卿近月迎娶顾小姐,先给您贺喜了”,内侍见点不透他,勉强地笑了笑,之后拂袖离去。

    许巽望着手中金牌,这是无上的恩典。他将金牌交予丝丝,沉思半刻,抬眼问,“丝丝,你平生所愿是什么?”,这块令牌能过帮她实现一切的梦想。

    丝丝捧着金牌,开心地直转圈,这是晋王给自己的奖赏,他是除了小姐和许公子外,第三个认可自己的人。

    “所愿?”,丝丝重复着二字。她想了一会,除了希望和许公子结亲,她还想要什么呢?丝丝叹了一口气,顾小姐对公子的仕途有帮助,会让他在青云路上走的更远。

    那么,除了许公子,她自己就没有其他愿望了吗?丝丝陷入了迷茫,她盯着庭院中的一个枇杷树,上面结满了圆溜的果树,她不是柔弱无依的柳树,她是扎根深土,结满硕果的果树!

    一辆马车从城中驶出,直奔郊外六品堂。

    苏隐披着斗篷,端坐在马车内。她已经打探过了。马六在郊外置办了一处房子,名叫六品堂,经常接济往来落魄之士,其中不乏亡命之徒。这个马六实在不只是人贩那么简单。

    门外的守卫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外,仔细打量了一番,见没有姓氏字样,便以为是寻常之人,遂驱赶道,“此处不是驿站,请阁下…赶紧走开。”

    听着侍卫半文半白的话语,苏隐在心中暗笑。她掀开车帘,由侍者搀扶下了马车,“马堂主在吗?”

    守卫之间交换了眼神,谁也不说话。一个稍微胖一点的守卫嚷道,“你是何人?”

    “我家主子…姓王”,苏隐冷笑一声,故作傲慢之态。见二人还不传报,她厉声道,“好大的威风!怕不是许久未入城,不知城中风云了?”

    王敦未废兵卒而带甲入殿,以陛下的棺椁当盾牌,逼得禁卫连连后退。箭杀驸马,勒死淑妃,将淮王连夜送到青龙寺,如此大事,谁人不知?

    侍卫连忙赔笑作揖,“您请进,小心台阶!”,他推搡着同伴,让他赶紧去禀告堂主。

    马六听闻王家到访,他赶紧穿上衣服走出门外。听人禀告,说来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带着一个黑色的斗篷。看不清容貌,声音倒是很清脆。

    “小人给夫人请安!”,马六作揖的同时也在窥伺她的模样。他马六是个识礼的人,来的若是男人,统称为“大人”,来的若是女子,则称呼为“夫人。”

    苏隐摘下斗篷,含笑地望向他,“马堂主,别来无恙。”

    马六见此女眼熟,又说不上来是谁?他摸着脑袋,在原地踱步,瞪圆了眼珠,“啊,你是陆家的!”,这不是他卖给陆家的婢女吗?怎又去了王家,哎呀,此女真是手段了得!

    苏隐打量着四处的宅院,高墙灰瓦,游廊画亭,调侃道,“马堂主过得真是风生水起呀!”

    马六跟在她身后,连连应声,“不如夫人!经营多年就攒了几个钱,还被过路的贼匪给抢啦!小人一气之下盖着这院子,希望结交些有能之人,也好庇佑我的生意不是?”

    见他说的齐全,苏隐知道,他是想攀附城中的权贵。

    “马堂主对我有恩,我自不会将恩人…抛之脑后。”苏隐停住脚步,伸手折断一枝菊花。

    马六楞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眼睛一亮,“自然自然,夫人有何吩咐!我马某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给夫人办好!”

    苏隐故作惊喜,露出一个圆满的笑容,“当真?”,身居内城,这次是打着探亲的名义才出了城,她必须珍惜机会。

    “当然!夫人请说!”,马六情绪高涨,满面通红。有了王家做靠山,他再也不怕那群如同贼匪的衙役了!

    苏隐所求也很简单,不过是扶持刘家而已。刘氏死了老爷、二子,就连长子刘毅也被处死了,可谓是门庭奚落。那么刘氏在蜀地的控制权也会减小,让严氏一家独大。

    二犬相斗,必有所伤。苏家已被禁商,历此一难,元气大伤,自不能与严、刘二氏争胜,只能等待时机,蛰伏起来。

    苏隐让马六做刘氏的出资人,帮他恢复实力,四六分钱。

    “蜀郡的云锦、茶盐、马匹、铁器都是获益大宗,货物在手,有伤有益,必先明晰市价,控价低于所耗,尚获三分。控价于同行,损其利,又获三分。所得不可尽入私囊,要分于众人,分于官府,则又获三分。”

    苏隐瞥了马六一眼,继续说道,“这些都是后话,打通蜀郡之脉在于修路与水运之权。修路是惠民之事,这是帮你立足在蜀郡的好牌子,至于水运之权”

    “水运之权如何?”,马六一脸赞赏地看着她,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水运之权在官府和世家手中,他们不会轻易给商贾。”苏隐想起了往事,心里一紧。

    马六抢答道,“这有何难,只要银子堆到头,郡守也得走!”,他一向明白此类人的做派。铜钱变成银子,银子换算成人情,人情又带来银子,不就是那回事吗!

    苏隐没有说话,她抬头看了看日头,觉得时间不早了。交代完此番事宜,苏隐便回了内城。一路上,她总是想起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不是沈黎人的牵引,她本可以将仇恨埋进土里,就当是天命如此。可是,沈黎人的每一次出现,都像一把扇子一样,煽动起她内心仇恨的火苗,越扇越大,直到火势凶猛,吞噬了怯弱与愧疚。

    马车到了城中,她从掀开车帘,将一袋钱递予随行的女子。女子高兴地接过钱袋,消失在了人群中。如果她真是夫人,那么就不需要雇人充当婢女。如果她是夫人,那便能出入自由。

    “砰——”,屋内传出瓷瓶破裂声。接着,拙功遣散了侍女,连他自己也不敢往里进。

    “怎么了?”,苏隐试探性地问。她出城应该没有人跟着,那么公子发怒也定与她无关。

    拙功努嘴,悄声道,“小场面,有人辱骂王家。”

    “辱骂之人可送至刑部,公子发怒不如治罪”,苏隐说道。

    “若知晓是谁,恐怕还没送到刑部就已经成灰了,你以为这是哪?”,拙功耸肩道。他自小在王家长大,可是见过中军大人的手段。

    屋里渐渐没了声音,好似怒火暂歇,陷入一阵骇人的平静。

    “你去看看”,拙功对苏隐说。

    “今日不是我当值”,苏隐拒绝道。

    “减金半两”,拙功退一步说。没办法,公子一向温和儒雅,可偏偏这样的人发火起来更令人瑟缩,就像穿着单衣进了冰窖。

    “一两”,苏隐看着他。她眼底有着莫名的自信,认为贪财的拙功会妥协。

    “去吧去吧”,拙功推搡着她,一脸无奈。果然是翅膀硬了会飞了,竟同他这个府中老人讨价还价。但说来也怪,他本来是想让此女来帮衬自己,顺便气气公子,没成想他二人的关系倒是亲近起来了。

    拙功思忖片刻,他得做好准备了,这郁金堂将又多了一个夫人。

    苏隐用手绢将地上的碎片包裹起来,将屋子收拾整齐。她瞥见邺公子站在窗前,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府中的树没有溧山上长得好”,王邺自语。

    “山中没有拘束,顺心而长,府中的树是要时常修理的”,苏隐答道。她知道邺公子说得不是树,他或许想要一种叫“自由”的东西,许多世家子弟都想要。

    王邺从铜镜中瞥见她的身影,她正在整理书架。

    “你知道御史大夫沈梦吗?”,王邺冷不丁地问。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将朝事说于她听,但就是想同她说话。她狡猾又聪颖,善于揣测人心,而他需要别人揣测。

    “奴婢知道之时,他已经死了”,苏隐坦言道。市井传言,说沈梦是中军下令杀害的,根本不是误杀。

    苏隐也认可这个说法,当夜入城,应该直逼宫殿,怎么会误入御史家,杀了沈大人呢?听说,沈梦前不久刚从溧县调回建康,等来的不是升官,而是弓箭。

    “你觉得是谁杀的?”,王邺问道。他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士兵误杀”,苏隐重复了布告上的话。重要的不是她的意见,而是立场。

    王邺朝她走去,“你很聪明,可我想听实话。”他将苏隐逼到书壁前。

    面对他的步步急逼,苏隐后背贴在书壁上,她咽了咽口水,抬眼看着他,“实话就是——”

    “是什么?”,王邺低头,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菊香,清涩而淡雅。

    “杀人者无意,听闻者又何须恼怒;死者无意,杀人者又何须在意!”,苏隐闭着眼睛说。既然他父亲不在意名声,他又何必自寻烦恼,既然沈家没有追究,那他愧疚的良心就不该捂住世人清白的嘴。

    凶手自证,才是笑话。

    王邺没有说话,他久久地盯着眼前的人。

    “滚出去。”屋内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

    苏隐睁开了眼睛,她轻抚因紧张而起伏的胸口。看来自己惹怒了他,连阿谀奉承都做不到,还想当人家的夫人,真是可笑。

    入夜,苏隐沐浴后换了衣裳,她披着长发,举烛关窗。夜里风大,吹得树叶哗哗响。

    “是谁?”,隔着屏风,一个人影出现在眼前。看身形,像是一个男子。

    苏隐以为是沈黎人,她本能的拔下银簪,“深夜来访,未免操之过急了吧?”

    见对方不说话,苏隐绕过屏风,见一素衣男子坐在桌前,他手里拿着酒壶,面颊泛红。

    “邺公子?”,苏隐将银簪收入袖中,“您怎么来了?”,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来自己的住所。

    王邺闻声看了她一眼,继续闷头喝酒。

    这一眼,苏隐感到熟悉,上次在苍山,他也是这样的眼神,倦怠而疏离。

    “邺公子有什么心事吗?”苏隐试探性的问。深夜来访,孤男寡女,一种不祥的预感充斥心头。这么快吗,她还没有做好当侍妾的准备。

    “沈兄爱菊,我素知之;沈兄好酒,我素知之;沈兄被杀,我竟不知。”王邺苦笑,眼底有一抹凄色。

    沈兄?沈梦。苏隐恍然大悟,原来邺公子和沈梦是朋友,听到好友被自己父亲杀死,很难不受刺激。他一直以污蔑自欺,原来心里都知道,只是不想,不敢去相信。

    “逝者已逝”,苏隐安慰道,她递去一张帕子。

    王邺瞥了见黄色的帕子躺在她的手心上,好似一朵绽放的菊花。他伸手抓住它,像抓住沈梦的命一样。如果他提前知晓,那他绝不会放任不管。

    苏隐见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她于心不忍,任其为之。生离死别,何尝不是人生之痛。

    “沈兄之妻已有身孕,去溧县前让我草拟乳名,可我…”,王邺低头,一滴泪水落在桌面上,他哽咽不语。

    苏隐从未见他伤之至此,她轻抚他的手,“公子,沈大人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孩子的,公子之诚心,他也定然知晓。”

    王邺抬起头,眼角泛红,他抽出手,又举壶喝起酒来。

    苏隐走到他身侧,一把夺下酒壶,挡住他的手,“喝酒不会解决问题,只会让你更加忧愁!”

    “邺公子,你可愿去祭奠沈大人?”,苏隐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

    “祭奠?”,王邺迷离的眼眸逐渐清澈起来,“自然愿意。”

    苏隐问了沈梦的葬所,遂即披了斗篷,但扭头见他穿着单薄的素衣,于是将自己的斗篷披在他身上,带上遮帷,盖住了他上半张脸。

    “公子,去祭奠他吧”,苏隐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将匕首绑在腰后。

    王邺点头。与其白日里在众目睽睽之下祭奠,倒不如夜中去看望他。

    二人各骑一马,在寂静的街道上行走。穿过街道,走到城门口。守城侍卫见此二人衣着怪异,一时间警醒了起来,召来弟兄将其围困。

    “来者何人!”,守城侍卫喊道。

    王邺从腰间取出令牌,扔给侍卫。侍卫见上面赫然刻着“王”字,连忙说道,“卑职失礼!”,然后将令牌奉上。

    王邺没有接,他轻夹马腹,朝城外奔去。

    苏隐见他急于逃离,知道此刻他对标榜身份的令牌有种复杂的情感,厌恶它,又不得不依赖它。

    “叨扰了”她接过令牌,对守卫说。

    山外寂静,一弯月牙挂在半空中,散发着清冷的气息,像一把镰刀,随时准备割去人的脑袋。

    沈梦的陵墓在山腰上,一个绝佳风水宝地。这座山也因他而被圈做沈家之地,以供亲友祭奠。可除了三服内的亲人,又有谁敢来呢?由此,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这都冷清的很。

    陵墓前摆了些祭品,一顶婴孩的帽子在一众祭品之间显得格外突兀。王邺一言不发地站在墓前,他的目光落在了虎帽上。

    “沈兄,乳名我想好了”,王邺开口了,他缓缓走到墓边,俯身坐了下去,“亦清,如何?像他父亲一样清正。”

    “不行,在乱世中,清正不能自保”,他摇摇头,“叫永安吧!”

    苏隐没有过去,她站在一棵枫树下等他。只见他嘴角开阖,似乎在话家常。冷白的月光落在他的肩上,手上,落在墓碑上,几株青蒿在风中摇摆,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冷寂和寒凉。

    悲到极致是哭不出来的。苏隐想到了母亲,她还从未去祭奠过,甚至,她都不知道母亲埋在哪。

    苏隐拉紧了领口。这冷风钻进了胸口中,她的心疼得在抽搐。

    漆黑的天上只有一弯月牙散发着微弱的寒光。传闻,那住着一个美丽的女子叫姮娥,陪着她的有一只兔子。苏隐抬头看着月牙,开始了无端的幻想。她想,月宫会不会清冷?她又想,月宫中的姮娥,会不会也在想,人间是否清冷。

    一种是无人问津的寂寥,一种是无人知我的惆怅。

    苏隐无神的目光落在了远处,一处长草的坟头里埋着御史大人,一个世家之子在坟前无声的悼念。纵然他们权力通天,也无法使人起死回生。金缕衣,白玉圭,在死亡面前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金玉美誉,田地宅院,不过是身外之物,人所重者并不在此。重情者念情,重欲者逐欲,这外物不过是一种满足的方式。

    苏隐忽然想到了沈黎人,当自己拿钱财祈求他手下留情时,他的愤怒是如此之大。还有勾玉,她曾将他学剑的理想当做笑话,还有丝丝,她从未从心底里认可她,还有苏澹,面对他从军的愿望,她只当无聊的玩闹,还有许多人……

    冰凉的泪水落在衣领上,苏隐喃喃道,“对不起——”,她对着空旷的黑夜说,对着寂寥的冷风说,就是没办法当面对他们说。

    一股温热从后背袭来,苏隐低头,发现披风披在了自己身上,她错愕地转身,对上了一双柔和的眼睛,“邺公子。”

    “更生露重,披上吧”,王邺说。见苏隐眼角泛红,他从怀中掏出帕子,递到她面前。

    “多谢”,苏隐接过帕子,假意地擦了擦。她本可以用袖口擦拭,可为了与他增进关系,她便没有拒绝。

    回去的路上,苏隐除了短暂的忧伤之外,她都在思考今夜之行的意义。相较于别的侍女,她已经走近了王邺,那么侧氏一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她需要这个头衔来做事。

    事情正如她所料,她在郁金堂已经是畅通无阻了,其他侍女也一再暗示,日后高飞,勿忘友谊。就连拙功也和气了许多,他不再提及欠金一事,总是客客气气的。

    “苏姐姐,公子叫您呢”,一个侍女亲切地走来,她满脸堆笑,眼尾落了些白粉,衣领上白点点的。

    苏隐按耐住激动的心,她点头微笑,缓步走进室内。这每一步都包含了她无尽的幻想,惩戒严刘,营救苏澹,寻找父兄,团聚亲友。

    王姓,是她手中的利刃,是她自卫的盾牌。王邺,是她权衡利弊后的最佳选择。

    “邺公子,您找我”,苏隐特意让声音更柔了些,虽是预谋之中,但她还是有些羞怯。

    王邺对她招手,“你过来,我有一事找你商量。”

    苏隐抬头,见他眉宇似有焦急。怎么,难道不是结亲的事?

    “公子何事?”,苏隐走到桌案边,俯身亲问。

    “拂絮子,你知道吗?”,王邺问道。

    苏隐点点头,她不是彩楼巷的舞妓吗?也是大名士王启的红颜。

    “她是大公子之人,但前几日被人下毒了,现在卧病在床”,王邺侧过脸去,他实在不想插手叔叔的家事,可是此事一旦被父亲知晓,那就不只是毒害舞妓的小事了,说不定会牵扯到张、王两族。

    “公子该找刑部,我如何会查案”,苏隐感到语塞。

    “凶手已经查到了,是…是张氏之婢”,王邺举杯饮了一口茶,继续道,“总之,你去彩楼巷找拂絮子,让她说服大公子不要生怒牵扯旁人。”

    苏隐听明白了。原来是张氏之婢替主人不平,去毒害舞妓,但事情败露,王启要惩罚女婢,甚至要开罪他的夫人张氏。真是大家里稀罕事多。

    “喏”,苏隐点头,她正准备转身去办,却被身后人叫住。

    “你有对策了?”,王邺略带惊讶。

    “软的不行,有硬的”,苏隐答道。不就是个小舞姬吗,她还能被歌巷之人拿捏?

    王邺感到好笑,他曾拿金冠和匕首去找拂絮子,结果像石投大海,没有一声响,她竟然想空手去找人,“硬的?你动了拂絮子,不怕大公子吗?”

    “她有大公子做靠山,何故我就没有?”,苏隐反问,她笑吟吟地看着王邺。

    王邺也笑了,他故意问道,“是吗?我倒不知你有了靠山,此人是谁?”

    苏隐笑而不语,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便离开了屋子。

    灰白的天空像一块帕子,遮住了太阳,密线之下渗出些白光。初冬的建康,没有萧条之感,干净的街道旁有呵手搓耳的商贩,有热气腾腾的酒楼,有穿梭往来的车马,一切都是那么繁盛。

    苏隐披着厚重的斗篷,她走上红楼,敲开朱门,一阵暖香扑面而来。隔着珠帘,她见有两人对坐,案上摆着瓷器,茶气袅袅,颇为雅致。

    一个侍女朝帘后人说了两句话,接着,苏隐被请了进去。

    卧病在床?苏隐诧异地盯着女子,她虽着常服,但依旧美貌非常,一双含水的眼眸,波光流转;朱唇粉颊,白颈秀项,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怪不得名士王启为之倾倒,这等姿容让人如何不爱?

    “你的旧识来了”,拂絮子开口道,她转动着茶杯,和对案的男子说。

    苏隐闻言,看向了男子的背影,旧识?

    陆琅侧身,笑道,“几日不见倒是长高不少,看来,他待你不错。”

    苏隐诧异地看着二人,怎么陆琅和拂絮子认识?记忆忽然袭来,她想起了那日陆琅在彩楼巷醉酒,拿酒杯泼他的女子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拂絮子。

    “坐吧?”,陆琅拂袖指了指一侧的座子。

    侍女接过苏隐的斗篷,将她引到座前。这一瞬间让苏隐觉得又回到了从前,熟悉又陌生。

    “你叫苏隐,蜀郡人?”,拂絮子问道。她眼含笑意,并无为难的意思。

    苏隐点头,这怕是陆琅告诉她的,他二人的关系绝不像客人与舞姬那么简单。此时的陆琅沉静中带着谨慎,以往身上的那股迷狂劲儿全然消失了。

    三人对坐,略带尴尬。只好自顾自的转杯喝茶,或看向窗外。

    “小隐,你去看过沈梦?”,陆琅侧目而问。二人深闯城门之事倒是传入了市井,可不久便被人压了下来,仔细一想,定是王敦为子善后。

    苏隐没想到他也知道此事,在她的印象中,陆公子对外事都没有兴趣的。

    “是,邺公子与沈大人交情深,故而前去祭奠”,苏隐换了一种说法。

    拂絮子笑了一声,挑眉道,“父亲做贼,儿子做官,一唱一和,真是把忠孝的戏给做全了。”

    苏隐听了不禁皱眉,此语未免有些刻薄。

    “与其说他与沈梦情深,不如说他待你深情,否则他为何偏偏带你去,对泣新坟,最是孤独悲伤,能将脆弱之面示你,小隐,你知道他的用心吗?”,陆琅打断了拂絮子的话。

    苏隐微愣,接着狐疑地望向他,“我不知邺公子用心,但知道陆公子的私心。”她发觉陆琅一直在引导她,从一开始的说邺公子喜欢自己,再到如今的用情至深。他像是将一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拼命往她脑子里塞。

    “好戏开场了”,拂絮子打趣道。

    陆琅听了也不做辩解,他饮了一口茶,叹气道,“你瞧,我竟没有伯乐的眼光,自不必去做那东郭先生了。”

    屋内点着熏香,混着茶香,苏隐的精神劲儿没有初到时的那般足了,松了腰背,舒服得坐在一侧。

    对了,她忽然记起了自己不是来喝茶的,而是替人办事。可拂絮子令人难以捉摸,自己的道行恐怕不够。

    “拂姑娘,不问我来是为了什么吗?”,苏隐挑起话头。

    拂絮子捻起扇柄,悠悠地给茶炉扇风,“郁金堂的主儿让你来求我,求我饶了张氏。”

    舞巷之人饶恕高门之女,她用词倒是狠毒。苏隐诧异地盯着她,“所以,拂姑娘的主意是?”

    拂絮子没有回答,反而问起了陆琅,“东郭先生,你以为呢?”

    “妇人之谋,君子勿参”,陆琅连忙摆手,表示自己并不想牵扯进去。

    “拂姑娘既是大公子的知己,自当要为他考虑,若他为你而开罪张家,闹得两族不合,必引来王大人的责难,这想必也不是姑娘想看到的吧?”,苏隐的目光始终在拂絮子脸上,面对漂亮的人,话锋倒也弱了几分。

    陆琅脸上露出一抹笑,遂即又消失了,他自顾自地饮茶、吃点心。

    “好厉害的嘴”,拂絮子迎上了她的目光,眼眸暗沉,变得冷淡又空寂,“你怎知我不想看到?或许,我就是要呢?”

    苏隐一脸不解。舞姬向来只图钱财,不愿招惹是非,可她为何要身陷其中。

    拂絮子搁下扇子,身子前倾,半缕青丝滑落到案几上,“告诉你,我知道那杯酒有毒。”她魅惑地笑了笑,继而倚在座子上,等待着苏隐的反应。

    苏隐错愕地看向她。这已经超出她的认知范围了,眼前的女子不是常人,更像是上古的狐妖,操纵人心,坑害无辜。

    苏隐想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思量着拂絮子应该不会对她说真话。她将眼神移开,落到陆琅身上,见他悠然自得地品茶,丝毫不受二人影响,苏隐明白了,他和拂絮子是一伙的,他们可能要对王家不利。

    “小妹妹,回去吧”,拂絮子眼中带笑,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这件事就算你欠我的一个人情,将来我可是要讨回来的。”

    拂絮子答应了?苏隐又是一惊,她感觉自己被人戏耍了一番。

    “多谢”,苏隐起身要离席,再不走,她怕是要被拂絮子吃了。

    “别急啊”,拂絮子招手,让一个侍女从匣子里翻找些什么。接着,侍女将一个石子大小的红玉莲形粉盒放到案几上。

    拂絮子打开粉盒看了看,轻嗅了一下,对苏隐说,“这个,送你了。”

    见苏隐踟蹰不动,她玩笑道,“放心吧,没有毒。那宅院里的玩意儿我可不用!”

    “多谢拂姑娘,只是奴婢用不着胭脂”,这是实话,苏隐摇摇头。

    陆琅听见“奴婢”二字,不禁努嘴。嘴上念着奴婢,做的尽是主人的事。

    “不是胭脂,是药,能让你变美的药”,拂絮子伸出手,真诚地望向她。

    苏隐听着心动了,她接过红玉粉盒,躬身行礼,“谢过拂姑娘。”

    “好了,又欠了我一个人情,哈哈”,拂絮子倚在座子上调笑,笑得眉眼弯弯,若群星璀璨。

    天色灰蒙,飘起了雪花,一片片的落在行人的毡帽上,肩臂上,融化成一滴晶莹的水珠。苏隐仰头望天,点点雪星在风中飞扬,轻飘飘,乱纷纷。

    她披着斗篷走在雪中。去年冬日,她还在陆家,今年辗转到了王家,不知明年,又是谁家呢?苏隐捏紧了手中的胭脂,就像捏紧了自己的命运一般。

    远处一辆马车停在巷口,车上挂着一个“王”字灯笼。

    拙功从马车上跳下来,朝苏隐说,“下雪了,公子派我来接你。”

    苏隐站在马车边,不自觉地看向了那对暗青色的灯笼,彩绘花鸟,玉垂璎珞。邺公子派拙功来接自己,这意味着什么?她又想到了蓉夫人,公子以前也这样待她吗?

    “再不走就成雪人了”,拙功瑟缩地掀开帘子。他在心里叹气,下辈子一定要托生成女子,他跟了公子二十年,也没见公子对他这样。可见,男人靠不住,还是银子靠谱。

    苏隐踩着杌凳上了马车,一阵暖意袭来。原是这车里放了手炉,四壁用油纸封着,又罩了一层锦,严实而保暖。推开窗格,一丝冷风吹了进来,冻得她浑身一激灵。

    窗外飞白雪,片片落微尘。伶俜如孤雁,谁问明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