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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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来日没有方长

    高尹镇,尹家私塾。

    稚童咿咿呀呀的读书声在院中回荡,镇上来启蒙的孩子不少,捧着《笠翁对韵》摇头晃脑,尹寒夏安静的坐在案几前,眼神清冷的看着读书的幼童们。

    一年来,尹寒夏就被安排在书院教幼童启蒙,这是高玲珑的主意,其他人也乐诚其见。自大房没落,因为三房四房龙凤胎事件的荒唐事,尹守礼又重新将掌管内院的大权交回二房手里,不过高玲珑经过一番教训,做事比过去低调谨慎得多,虽三房四房心里不服,但看老爷对高玲珑满意的样子,她们也不敢多话。只不过她们发现,高玲珑确实比过去剔透不少,做任何事都和她们先商谈,包括对尹寒夏的处置。

    高玲珑恨透了大房,但田毓秀已经疯了,她没有下手的必要,人到中年,荣宠远没有家财重要,她的目标是尹寒夏。高玲珑借口寒夏不良于行不便进铺帮忙为由将他安排在私塾教书,说起来是私塾就在尹家院中,方便寒夏身子,实则让他远离尹家生意,就算未来分家,以尹寒夏透明人一样的情况,在尹家也毫无威望可言。要抢他的那份还不是易如反掌。

    尹守礼并未多想,一是在姨太太们的挑唆下,对大房和寒夏的气久久未消,二是觉着寒夏拄着双拐的形象实在给人添堵,带出去也只会令他颜面扫地,于是同意了高玲珑的建议,将寒夏放在私塾,家族里还能落一句为孩子身体考虑的好名声。

    对于尹寒夏来说,他竟有些感谢高玲珑这个主意,他本就无心经商,现在更是尹家一无是处之人,在私塾他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用听外面人指指点点,那些人说他蠢得自己戴顶绿帽,笑他被父亲打残,他谁也不想见,什么也不愿多想。反而,每天面对着天真的幼龄稚童,他更平和淡然。

    孩童们下课了,尹寒夏目送他们一个个跑出书院,这才慢慢收拾书册,眼看着要下雨,他一会儿要去娘的屋里看看,需不需要添个火盆,现在没什么人会主动来管他们母子,一切得自己操心。

    春雨……尹寒夏的心颤了一下,许久之前也是个春雨天,他和无双跌落陷阱里……他忙闭上眼,不能再想了,他不愿想她。

    “吱”院门响动,尹寒夏抬头,来人穿着一身白色长衫,和过去一样偏爱白色。

    “你发什么愣?是我啊,不认识了?”

    “乔大哥。”尹寒夏算算时间,“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外地念书吗?”自周医师去世,乔方便通过介绍去了广州念医专。

    “我来,是……”乔方不想过多寒暄,准备好了应对寒夏的反应,便掏出了包里的两份报纸,“寒夏,别激动,这件事,你有权利知道,我不能瞒着你。”

    尹寒夏懵懂的打开报纸,顺着乔方手指的地方看过去,一张报的标题写着:《政府军成功击毙革命党反叛首脑高海宗》;另一张报上在一张模糊的照片下标注:女通缉犯许无双尸首。

    尹寒夏身子晃了晃,难以置信看到的一切,他指着报纸,问乔方:“这写的是些什么?我不明白,你给我看这些做什么?”

    “寒夏,我知道你不能接受,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

    “胡说!发生什么了?我不信!”没等乔方说完,尹寒夏突然急喊起来,面色赤红,“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凭什么说是,是……”

    尹寒夏张了张口,声音却没出来,这个时刻他无法叫出那两个熟悉的名字,他将报纸塞进背包,一把挎在身上,撑起双拐以最快的速度向堂屋方向去。

    乔方跟上去,他看见尹寒夏踉跄着走进堂屋,不顾周围人的不解,拿起电话,按照报纸上的号码拨过去,他一字一顿的问:“你们报上登的击杀一男一女两个革命党的新闻证实过了吗?是真的吗?确切吗?不是假消息?”

    对方不知电话里说了什么,还未等乔方反应过来,只一瞬,寒夏便已经昏倒在地。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尹寒夏睁开眼看到床边的乔方和尹暖春,他们见他转醒,各自松了口气。

    “你没事就好,我路过,帮了乔大夫一把。”尹暖春从乔方口中得知了一切,“没想到竟会发生这种事,这么多年打闹,却从未想过他们会送命,这俩人真令人摸不着头脑,好好地跑都跑了,怎么就去搞革命了?”

    “你出去。”尹寒夏声音很小,语气却不容置疑。

    尹暖春怔了怔,习惯性的想怼一句,可看到尹寒夏的样子,收了脾气,叹息一声,拍了拍他:“我帮你去给爹告病,这些天你好好休息吧,我只想说,一同长大,虽然打过不少次架,但他们这样的结局实在太惨,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儿。”

    尹暖春走出了院子,乔方又从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寒夏,说道:“这是一个月前我才收到的,看这信上的邮戳应该是时衍通过层层转交才到我手上,他这番煞费苦心,还是放不下你。”

    尹寒夏径直抽出信来:

    乔兄:

    你我之间自不必费心寒暄,我时间不多,匆匆几笔祝好,望兄谅解。

    我写这封信时并不知日后生死,但如若你拿到了信,那便一定是绝笔,望兄不要悲伤,我身死报国,也算死得其所。

    乔兄,自你我相识,便总是由你帮我助我,我欠兄的无以为报,只愿来世你我换上一换。所以,这次我又不耻向你求援了,因为除了你,如今的寒夏不会信任他人半分。

    日前得知自无双离去,寒夏便陷入无尽困境当中,由于我现下身份特殊不便出面,无双与我一起也不能送信给他,为了不节外生枝我并未告知无双寒夏的困顿,但我万分焦急,没有一刻不想赶紧救寒夏于水火。我本意再等一个月撤回后就赶往高尹镇,但近日形势突变,局势难以捉摸,我担心此次脱不了身。现如今无双暂时对大势了解不多,我需先安顿好她,至于寒夏那里,你若能收到这封信,说明我已遭遇不测,那么就请兄代我助他脱困。

    乔兄,替我告诉寒夏,我对不起他,但有他这个兄弟我不枉此生。

    ……

    泪,打湿了纸面,后面写了些什么尹寒夏已经看不到了,泪水流完一层又涌出一层,心里的闷痛让他难以呼吸一阵接一阵的气滞。

    “我可不可笑?”尹寒夏捂着心口,气息急促的喘息着,“我还一直责怪他们忘了我,我还恨时衍哥抢走了无双,我还怨他们不念旧情,我还告诉自己不要原谅他们的无情,我还……还……”

    “寒夏,别气自己,这不怪你,你没有错。”乔方倒出一颗药丸送进尹寒夏口中,帮他抚顺心口。

    此时的尹寒夏脸色憋红,额上满是虚汗,他将腿依次挪下床,撑住拐杖起身,可还没站起便又倒下,再次没撑起来便又倒回床上。

    “乔大哥,我怎么站不起来?帮我起来,我要找他们,或许报纸上的人不是他们呢?或许,时衍哥已经逃了,信只是误发给了你,一切都有可能对吧?”

    乔方按住一遍遍想起身的尹寒夏,此时他才发现寒夏浑身剧烈的颤抖,他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溢满了紧张。

    “寒夏,控制你的情绪,不要这么紧张。”乔方的手探到尹寒夏的膝盖处,因为精神异常紧张,他本就失衡的身体更不受控制,一阵阵的抽搐着。

    “你帮我起来,我要去找无双,她不会死的,她说过,老天不要她的命,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尹寒夏悲愤的哀嚎着,用尽全身气力将自己撑起来,却连一秒都没支撑住登时扑倒在地,他一下下的敲着抽搐的双腿,悲恸的揪着头发:“我为什么让她走?是我自作聪明,却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乱世!我不该让她走,留住她,她就不会死!都怪我,怪我呀!”

    ……

    凌晨时分,尹家陷入寂静当中,没人在意平湖秋月的小院中短短一下午发生过什么,更不知道几乎哭干了泪的尹寒夏此时正睁着空洞的双眼嘴里不断喃喃自语:

    “是我无能,是我傻,我蠢,是我假意君子,如果能留住她做个自私小人又如何?她就算恨我怨我至少她能活着……”

    “寒夏,跟我走吧,离开高尹镇。”乔方按照高时衍信里的嘱托,说,“我已经给你联系了几所学校,你有读书功底,年纪也大些,稍稍补些西学基础就可以考专科了,虽然离开家要自己闯荡,但总比留在这个深宅当中受人欺辱强。”

    尹寒夏苦笑起来,笑着笑着再次红了眼眶:“我害的无双送命,现在我居然要去过新的人生了?”

    “不是因为你!你只是为她好,你从来没有对不起他们兄妹俩!听话,寒夏,你还有大夫人要管,留在这里受苦你是觉着赎罪了,可是大夫人呢?她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不能给她一个平稳的晚年?”

    “我娘……是啊,也是因为我变成这样……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我才是无用之人,老天不长眼……”

    “时衍和无双的死再过一阵就会传开,到时候你家那一堆姨太太不知还要借着由头怎样冲你和大夫人发难,你忍心吗?难道还要因此让你娘再次蒙难吗?”

    尹寒夏抬起头,怔怔的盯着夜色发呆,乔方知道终于劝动了他,将手搭在他的肩头保证:“天一亮我就去找你爹,时衍信中已经教了我如何跟你爹谈条件,他最是了解你爹的脾性,你放心,你和大夫人我都会带走。”

    三天后。

    一车,一马,载着三个迷茫落寞的身影离开了高尹镇,除了田毓秀手里抱着的匣子,他们几乎什么都没从尹家带走。

    尹寒夏理了理田毓秀因颠簸掉出发髻的一缕头发,心里默默许诺:

    “无双,我娘因为我一生坎坷,我要弥补她一个平和安康的晚年,送走我娘,我就去找你和时衍哥,到时我们三个还像小时候一样,一直在一起,谁也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