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交心
陈伟把他理解中的都说了出来。
不一定对,毕竟不管是谁针对许建国,一定做的很隐秘,不是随便就能被人看出来的。
楚开来听完,玩味地看着陈伟,“那四哥你这是看好许建国了?”
陈伟一愣,没想到楚开来都看到这一步了。
随之大笑,“我的傻弟弟啊,轮得到咱们压宝吗?”
陈伟喝了一大口酒,咬了一大口葱,嚼的很香。
“说句不好听的,咱们都是小人物,有个机会让领导看得见你就不错了,有的选吗?”
陈伟的意思很明显,普通人想进步,有的选吗?这是赶上了。要是有别的机会,让他在王立、白占鹏面前露个脸,他也毫不犹豫。
就是这么现实,没有那么理想化。
酒气有点上头了,“你别看哥风风光光的,其实哥也不容易。”
“你嫂子催着我结婚呢!可在哪儿结啊?我一个农村的靠当兵进了城,没房没地的,住着厂里的单身宿舍,总不能回老家那个漏风的茅草房里去结吧?”
“虽说一领证就能在厂里排号,等着分房。可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没个五七八年的轮得到咱吗?”
“不得买个指标啊?”
“钱从哪儿来?”
“我一个月46块6毛3,靠那点死工资得攒到哪个年月?”
“只能削尖脑袋往上钻!要是今年工转干能捞着一个名额,也许还能好点。”
只能说,无论哪个时代,生活都是一样的,不可能按照规定好的路线顺顺利利地走下去,总要出一点难题,添一点艰辛。
陈伟的问题很现实,他也是去年才进厂的,资历浅,不自己琢磨出路,媳妇都娶不上。
他又是打猎,又是拉关系,为的也就是这么点事。
疲惫地揉着眉心,“说实话,哥其实不是想当官。我知道我自己啥样,好喝酒,好交朋友,不是当官的料。”
“可有啥办法呢?工转干工资能高点,排指标也能快点。”
楚开来点头表示理解,“多正常点事儿,光明正大,怎么让你说的像很有负罪感似的呢。”
干脆也倒了点酒,和陈伟碰杯。“都在酒里了。”
陈伟恶狠狠地撞了一下,“要不我咋认你这个弟弟呢,会唠嗑!”
“你将来肯定有大出息,到时别忘了哥。”
楚开来琢磨了一下,不失真诚,“别的不说,那顿肉就够我记一辈子的了。”
陈伟无声点头,“都在酒里了。”一饮而尽。
陈伟喝多了,爬上楚开来的床倒头就睡。
楚开来一边收拾,一边砸巴着陈伟刚刚的话,“白副厂长和王副厂长吗?就这么简单?”
第二天天刚亮,陈伟就走了,早上保卫科有会。
临走还嘱咐楚开来,“昨晚那些话,哪儿说哪儿了。”
楚开来笑道:“我懂。”
陈伟刚走没一会儿,许小玲就来了。
楚开来正端着脸盆,搭着毛巾要去洗漱,就见花窖格窗外俏生生站着个姑娘,穿着崭新的工作服,扎着土掉渣的羊角小辫,瞪着一汪水似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瞅着他。
楚开来出去,“咋地?又要哭一鼻子?”
他不嘴欠还好,话一出口,许小玲牙都要咬碎了。
想想昨晚就丢人,被闫雪回去那么一提醒,居然没听出话里有话就更丢人。
关键是哭那一鼻子。
瞪着楚开来运气,好半天,“去死吧你!”
“哎呀我去!”楚开来一声低吼,脸盆都扔了,抱着小腿乱蹦。
正踢在胫骨上,疼出天际了。
再看许小玲,调头就跑,羊角辫在晨光里跳动。
楚开来急眼,“有病啊!踢我干啥!?”
人却没影了。
因为点什么呢?楚开来闹不明白。
许小玲走了,还没到上班点,陆姐又来了。
一进办公室,就见楚开来一条裤腿卷着,小腿上一大块紫青。
“这是怎么了?”
楚开来,“没事儿,让小野猫挠了!”
陆姐,“……”
扁着嘴无语地看着楚开来,你告诉我这是猫挠的?
楚开来不想提,岔开话题,“这么早,陆姐有事啊?”
陆姐,“没事儿,要回趟娘家,来取点东西。”
陆姐呆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犹豫了一下,对楚开来欲言又止的,最终也没说什么。
那天之后,许小玲再也没来过楚开来这里,倒是闫雪有空就往楚开来这儿跑。
名义上是敦促楚开来学习。可实际上是来躲清闲。厂机关那边最近不太平。
厂机关主要分两个部分:
一是政工口,党办、组织部、宣传科,纪委,工会,妇联,计生办,档案室,老龄委(退休办),精神文明办公室和团委等等。
二是生产部门,行政办公室,劳资科,采购办,生产处,销售科,计划处,统计科,财务处,审计处,保卫科,后勤处。除此之外,还有基建、勤务,小车班,大车班等等。
闫雪在厂机关的采购办。
楚开来,“采购办是归许副厂长管的?”
他记得那天陈伟和他说过。
闫雪短发乱糟糟的,后脑勺的头发支棱着,脸上更是连点粉都不打。
无聊地靠着桌子,欻欻的把报纸翻的贼响。
“可不是就许小玲他爸吗?要不怎么不清净呢?”
楚开来,“怎么了?”
闫雪,“审计处查大账,这几天轮到采购了。”
查大账,就是全厂所有账目过一遍。除了各车间的小金库,连一个扳手都得登记,很麻烦。
楚开来,“查的严吧?”
闫雪想了想,“是比别的部门严,天天谈话。”
楚开来笑了,“看来还真是针对许小玲他爸的。”
闫雪,“嗨!也不全是针对他爸,机关、后勤、厂办都乱套。”
好不容易和楚开来有了她擅长的话题,闫雪有点收不住了。
“你是没看见啊,从来没这么露骨过,为了争厂长的位子,几个副厂长都撕破脸皮了。”
“前段时间,王副厂长实名举报魏国臣的后勤小金库数额巨大,然后把白占鹏也给捎带上了。”
“还没消停呢,白副厂长在会上和许小玲他爸又吵起来了。白副厂长指名道姓说许小玲他爸是‘走资派’(走资本主义路线),那架势真是一点余地都不留了。”
“听说,侯副书记和魏国臣也在较劲,反正谁也不让着谁,明刀明枪的上了。”
“最后,还是空降来的那个李正良看不下去了,借查大账的机会让大伙儿都消停点,别再闹了。”
又怕楚开来不懂,“李副厂长毕竟是省厅下来的,还是有些威慑力的,而且大局观也比咱们厂的老人大得多。”
撇着嘴,“反正机关里都是这么说的。”
楚开来笑了,“那这么说,李副厂长这人确实有远见。一个厂长的位置,至于争成这样吗?”
闫雪,“以前可能不至于,这几位早些年就争过,可能留着面子,但是这次不不一样。”
“传闻说,上面要改革,搞厂长责任制。党办要给经济让路,厂长的权力就大起来了。所以这次争的凶。”
说到这儿,闫雪长长一叹,“别看我和许小玲关系好,不过这次我倒是支持李副厂长。让他们这么闹下去,永丰厂就完了,咱们谁也没好果子吃!”
楚开来想到了改革初期国营企业要面临的窘境,说了句,“不然也没什么好结果。”
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后世仅仅只是简短的几字表达,可对亲身经历的国营厂职工来说,却是无比艰难的过程。
按照闫雪的说法,几个老牌副厂长争的头破血流,倒是空降的李正良比较顾全大局从中斡旋,现在厂里的人倒希望新来的李副厂长能上去。
楚开来当个八卦来听,感叹不管在哪个年代,权力和利益的争夺都是血腥的。
但是,依他的上帝视角来看,这几个副厂长争的有点早了。
在楚开来的认知中,国营企业改制,厂长真正独揽大权,甚至在国改私的过程中受益,起码还得十年。
中间要经历漫长的折磨和试错,直到九十年代初,少数国营企业才渐渐通过国转私和股份制改革,走出大时代的泥潭。
还有一小部分,甚至要到九十年代末才看到希望。
然而,大多数企业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彻底消亡在变革之中。
想到这些,楚开来看向窗外的后勤食堂,被熏的黝黑的东区锅炉房,翠绿的道旁树木,还有干净的天空和云彩。
这仅仅是永丰厂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在这座占地数千亩,有两万多职工,近六万家属的厂区内,烙印下了太多人的青春乃至一生。
楚开来不由会想,永丰厂最终的命运会是怎样呢?最终会在时代里愈发蓬勃茂盛,还是变成一片断壁残?是在时代浪潮下逆流而上,沉默在大势之下?
八万多人是在永丰这个名字下继续发光发热,还是各奔东西?
“闫雪...”
“干啥?”
“如果让你离开永丰厂,你舍得吗?”
闫雪想都没想,“有什么不舍得的?等我姐在京城安了家,就投奔她去。柳河这小破地方,早就呆够了。”
楚开来,“……”
闫雪又加了一句,“不过,我有点舍不得后勤食堂的菜包子,那是一绝啊!”
“还有2食堂的小炒肉.....”
“还有还有,6食堂的羊汤!!”
“也许还有许小玲吧?还有咱厂的奶油冰棍。”
闫雪越数越多,越数越没有底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