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海诛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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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落水

    时光如梭,不觉已近午牌时分,众人便都在主堡用过午饭。饭后,胡廛即刻打点行装,束成一个小包裹斜挎肩上,匆匆告别众人,即便上路前往南京。

    鬼神愁胡廛离了仙霞堡,撇开大步行走如飞,打算今晚赶到蒲潭镇住宿。

    一路上见两旁的田地里常有农人在犁田耙地,植树锄草,偶尔也见着三四个一群的牧童,或在牛背上悠然吹笛,或任那几条牛儿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地吃草,自己跑到旁边竖蜻蜒,翻跟斗,玩得兴高采烈。四围畴平如镜,山花烂烂,渠水淙淙,树吐新芽,暗想在倭寇烧杀,兵荒马乱的年头,这一带又是地处沿海,老百姓却能安居乐业,不受惊扰,都因受到仙霞堡的庇护的缘故,难怪二叔二婶名扬天下,在江南数省更是无人不知了!

    胡廛心情惬意,脚底生风,已然走出仙霞堡五十余里,便觉得情形愈来愈不对,不仅路上不见一人走动,而且两旁的田地里再也没有做庄稼的农人和放牧孩子的踪影。

    远远近近看见的农户都关门抵户,不见炊烟,似乎无人居住。再走了一程,便见往常从这里经过时曾经歇过脚的几间茶水、熟食的青瓦房,已被大火烧塌。走近一看,墙边屋角还躺着五六具尸体,其中还有两个小孩,都是血迹模糊,头破肢残,惨不忍睹。

    胡廛义愤填膺,知道不是海盗肆虐,便是倭寇逞凶。暗忖再过十里便是甘家村,那里有近百户人家,不知遭到荼毒糟踏没有?一边想,一边加紧脚步向前赶。

    不多久甘家村已遥遥在望,走到距村口十多丈远时,忽然从里面冲出五六个双手握刀,哇哇乱叫的汉子,一律白布缠头,肥袖短襟,直向胡廛奔来。南廛一眼看出果是倭寇,心知甘家村已经完了,便想从村旁绕过。这时有两个倭寇已斜截到他的前面,劈头便是一刀。胡廛想起村民遭到屠杀的惨状,怒火中烧,下手便毫不容情,狠辣之至。向左一斜,右手使招“织女投梭”,匕首猛插那人腹部,直没刀柄。同时身形下俯,一个跺子脚,正踹在从侧面扑来的那个倭寇的胸膛上,蹬得他倒退了数步,跌倒地上,揉胸呻吟。后来的四人扇形摆开,都紧握钢刀,瞪着血红的双眼,一步步地围了上来。

    胡廛想这时如不快走,把大队匪寇惊动了使费事了,打量好了地形,大喝一声便向东面的倭寇冲去。那倭寇站着马步,举刀过顶,也大喝一声,斜斜地向胡廛一刀砍来。

    但胡廛突然身形后仰,双足用力一蹭,一个“鲤鱼倒穿波”,竟从两边那倭寇头上飞过,落地便猛起一脚,“铁脚挑裆”,狠踢在那倭寇双腿之间,痛得他滚地惨嗥。胡廛乘机扭转身躯,“飞鸟投林”,已跃出四丈开外。其余的三个倭寇“依里哇喇”地不知叫些甚么,仍从后面追来。

    胡廛微微冷笑,提了口气,头也懒得回地往前跑去,不多时那三个倭寇已被抛到后面连影子也看不见了。胡廛继续向前走,思忖着蒲潭镇此时不知怎样了。

    申牌时分,胡廛到了蒲潭镇前,见镇墙上空飘着一面大旗,上绣着斗大的“戚”字,暗喜有戚继光将军的队伍在此驻守。自然无事了。

    胡廛在蒲潭镇住了一夜,第二天急急赶路,经过绍兴、萧山都没有住宿,走了一截夜路,在赶到杭州,约摸已是将近戌牌时分了。

    一路上官军、乡壮盘诘甚严,但鬼神愁胡廛只要打起乡谈,说是从仙霞堡前往南京送信的,便大多笑脸相待,没有留难。

    第三天胡廛住宿湖州,第四天打算赶到宜兴。从湖州到宜兴的路,约有小半都是沿着太湖的。

    汪洋浩瀚的太湖,一望无际,水波接天。时见片片银帆在天边冉冉飘动,一群群的沙鸥白鹭之类盘旋起落于浅水处,这里不见寇踪,蓝天丽日,爽风拂面,春光如照,使人倍感心旷神怡。

    胡廛大步奔行,不知不觉中已走了七十余里,肚中微感饥饿,突见前面有数骑狂奔而来。那几匹马本已连蹦带跳,四蹄如飞,马上的人似乎还嫌它跑得太慢,仍在接连鞭打,口中还在大喊“强盗来了!”‘救命啊!”‘强盗要杀人哪!”

    胡廛见马上这些人有的拿着刀,有的提着棍,却都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直着脖子叫喊,也不禁大吃一惊,怎么这里居然也有大股的盗匪?

    忙纵目向远处望去,只见远处才出现了一小点黑影,一刹那间便已现出全身轮廓,是条人影,飞快地往这方奔来,不过片刻,竟已距这五匹仍在狂驰的快马不远了。

    马上的这些人大约见那人来得太快,一齐纵马离开大路,从路边的地里向一片树林直奔。那条人影真是快如流星,捷胜猛禽,一跃十丈,几个起落便到了胡廛前面几丈远近,又是腾身一跃,已从胡廛左侧擦身飞过。

    胡廛只觉眼睛一花,耳边一阵风响,那人就已过去,连面孔也没有看清。忙转头去看,只见那人正腾身而起,斜斜射到四丈多高处,双腿一屈一伸竟象支巨雕般地,凌空扑向前逃的五骑。

    身法之快捷灵便,连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鬼神愁胡廛也惊佩不已,暗赞好俊的轻功!

    此时那前进的五骑中除了一骑仍在拼命狂驰外,另外四人大概知道逃不脱了,一齐勒住坐骑,各举兵刃,回身向从空落下还未到地的那人身上猛砍狠砸。

    胡廛见那黑影直扑一人的背后,那人反臂一刀劈下,另一人把根三截棍抡圆了,从后直砸黑影的背部,第三、四人也各挺手中的刀剑纵马向黑影冲刺。

    胡廛方想:可惜!这人太莽撞了,这下完了!此时却见那黑影在间不容发间,旋风般地向四骑一闪,立刻传来几声惨唤,那四匹马上的人都纷纷滚下了马,其中一个竟被摔到几大外路旁的大石上,胸袋也撞得稀烂。

    那黑影毫不停留,又向放马急奔的第五骑凌空扑去。

    这匹马上的人十分狡猾,边跑边回头看,见那黑影耸身跃起,他便陡然勒马向右,冲出了两丈后,却又带马向左奔驰,瞬息间就连变了两次方向。

    那条黑影虽已腾身跃起,却象摩空鸿鹄似的翩然翔动,竟然在空中转折自如,犹如双足踏地,一眨眼间便已扑到马上,把马上的人一把抓住向上提起,脚在马上一点,轻巧地提着那人,从侧面跃出两丈外才飘然落地,正如提着个布娃娃一样,丝毫也不显用力费劲的迹象。

    鬼神愁胡廛两眼发直,又是骇异,又是惶恐,暗想江湖上都称我胡老大的轻功是天下第一,但这人在空中连变两次方向,转折自如,行若无事,我胡老大便办不到,至于他武功之高,劲力之强,我更差甚远!忽觉这背影似很熟悉,心中一动,便回身向那人奔去。

    那人抓住马上人的腰带根提在手,正好回过身来,四目相对,立刻高兴地大喊:“胡大叔!你怎么在这里?”胡廛见那人身材魁梧,豹头环眼,双眸如电,脸色黝黑,全身精力弥漫,神威凛凛,不是汪牛儿是谁!心下也是又惊又喜。

    两人相见,都有一肚皮的话,一大堆的疑问。胡廛急忙一连串问道:“你怎么到了这里?胡睦那天把你骗到哪里去了?这些人是干甚么的?他是谁!”

    汪牛儿只顾得回答他最末的一问,把提着的那个人抖了两抖,说道:“这个狗东西叫‘黄剥皮’!”这“黄剥皮”臂骨已被汪牛儿掐碎,痛得晕了过去,经这一抖倍感剧痛,又醒转了过来,不住颤声嚎叫。

    汪牛儿把他向上拎起,瞪住他问道。“那龙皮你藏在哪里?快说!”黄剥皮奄奄一息地说道:“是……是……我说……是拴在……在马鞍上……”汪牛儿“叭”地一声把黄剥皮丢到地下,向胡廛笑道:“胡大叔,你稍等一下,我去把龙皮取回来。”那人骑的马跑出几丈远后便站在那里呆楞,倒没有跑开。

    汪牛儿快步奔去,从鞍前取下个包裹解开看了看,便把它捆好,背到肩上,牵着那匹马走了回来,对胡廛说道:“胡大叔,我有很多事想问你,你知道我家公子在哪里吗?”

    胡廛说道:“你家公子一直同我在一起,现在仙霞堡。我也有很多话要问你,我们到前面找个地方边吃边谈好了。”

    汪牛儿说道:“好!前面有个地方菜饭都有的,青荷妹还在那里等我。胡大叔,我们骑马去;反正这些杂种都死了!”

    胡廛见被汪牛儿丢在地下的黄剥皮出气多,进气少,脸色蜡黄,眼睛都定了,便问道:“这人怎么办?”

    汪牛儿恨声说:“这狗东西逼死的人成串串,早就该死了!”一脚踏到黄剥皮的胸膛上,微一运劲,“喀嚓”一声,胸骨尽碎。

    汪牛儿把马疆送到胡廛手中,另去拉了匹马,道:“胡大叔,请上马。我给你带路。”两人攀鞍上马。一前一后,先顺着大路让马小跑了两三里。

    汪牛儿又勒马转向湖边的小路。走了一程,回头对胡廛说:

    “青荷妹来了!”只见前面有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提着把钢叉飞跑而来,老远地便喊道:“汪二哥!你追着黄剥皮没有?”

    汪牛儿也大声回答道:“黄剥皮和他那几个狗腿子全被我打死了!龙皮也抢回来了!还有,我胡大叔也来了!”

    这时那姑娘己跑到近前,胡廛是见她身材高大结实,皮肤黑里透红,面容也可算秀,隐隐隐流露出英武之气,步子矫健快捷,显然是练过武功的,只是眉梢眼角略带泪痕,身上的衣着和一般乡下姑娘相似。心想汪牛儿叫她青荷妹,不知是什么来历,汪牛儿又是怎么认识她的。

    这青荷跑到马前,汪牛儿便跳下马给她引见胡廛说道:“他是我的胡大叔,你也叫胡大叔好了。”青荷姑娘立刻微笑着叫了声“胡大叔!”毫无妞妮之态。

    汪牛儿把缰绳递给她说道:“你来骑马,我走路,我们还是先回黄剥皮的庄子里去吃饱了饭再说。”青荷却不接缰绳,说:“不成,我从来没骑过马。你骑吧。我还是自己走,又没有多远。”

    回头向胡廛笑笑,用手指着湖边绿树丛中的一所高大房屋说道:“就是那里,黄家的人都被我们赶跑了!”

    胡廛见那房屋果然只有一两里远。江牛儿也不再劝她,又骑上马,青荷姑娘把钢叉扛在肩上,傍着王牛儿的马走,一路跳跳蹦蹦地,脚下倒也甚快。

    一会几,绕过几丛竹林绿树,便来到黄剥皮的房前。房子修得很有气派,门前有数十级石阶,阶下便是大湖,一字泊着五六支小船和两支帆船。

    黑漆大门是开着的,两人下了马,把马拴在石柱上。进了门是个大院,中间有座大厅,厅上桌倒椅破,凌乱不堪。显见不久前经过一番斗殴。转过大厅又是个天井,有厢房、主屋和耳房,正屋中间一张八仙桌上放满了菜肴、碗筷,几乎还没有动过。

    青荷拖开椅子请胡廛和汪牛儿坐下,说道:“这桌菜他们还没有吃,就被王二哥打进来,吓得从后门逃跑了。正该我们几个吃,只是菜饭都凉了。你们先喝点酒,吃点凉拌的菜,我到厨房去给你们弄点热菜。”

    胡廛道:“何必费事,冷的便冷吃,出门在外哪能讲究这么多。”青荷道:“还是弄热来吃好,方便得很,一会儿便好了。”说着端了几样菜便向后去了。胡廛便和汪牛儿喝着酒谈了开来……

    汪牛儿那日被铜棍将军胡睦灌醉了酒,推入江心急流之中、他本不会水,从船上跌落水里便往下沉,“咕噜!咕噜噜!”接连两大口江水灌入腹中,周身被江水一激,醉意便消失了大半。

    惊骇之下,只想冒出水面,奋力往上一跃,“哗啦啦”水声一响,竟被他从沉入水下大约两丈处,分波裂流通地冲出水面一丈多高。可惜他一见大江茫茫,波涛汹涌,心慌意乱,手脚乱动,一眨眼间又象铁块似地落了下去,“扑通’一声,沉得更快。

    这汪牛儿在水中愈是挣扎得厉害,腹中灌进和气管内呛入的水也便愈多,逐渐地便失却了知觉。

    汪牛儿所练的“七绝神功”中本有辟谷屏气的葆元龟息之法,他如运使起来不难闭住呼吸,沉到江底,再从江底走上岸来。但汪牛儿练“七绝神功”时由于不能尽识解说的文字,只是照图而练,虽然已经练成,此时却还不知正该动用。

    不过汪牛儿这一失去知觉,反而解救了他。因为当危及生命时,他身上具有的“七绝神功”潜能立刻自然地生出反应,金刚辟邪之力,葆元龟息之术都发挥了出来。全身的毛孔自张,代替了用肺呼吸;身内过多的水液,也随着真气的运行,从足厥阳肝经的大敦穴,足太阳牌经的隐白穴,足少阴肾经的涌泉穴,足少阴胆经的足窍阴穴等穴位中被缓缓逼出,身体也渐渐浮出水面。

    汪牛儿落水之处正在水经急流中,他就这样被滔滔滚滚、急速奔流的江水推带着向下游而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汪牛儿忽然觉得眼前有团红闪闪的火在晃动,一睁眼便阳光刺目,赶忙闭上;又觉出自己是躺在水中,闪电般地便记起自己落入江心的情形,侥幸还没有淹死。

    于是打算站起身子,踩到实处,手脚一乱动“七绝神功”的潜能顿消,立刻又沉了下去。就这样,直到他迷迷糊糊,逐渐失去知觉,“七绝神功”的潜能再次发挥,他又转危为安,浮上水面,奔腾的江水也把他越冲越远了。

    汪牛儿醒了便胡乱挣扎,于是沉没,失去知觉。继而自发潜能,又复醒过来,周而复始,直到他第四次醒过来时,已不知是第几天的半夜了。

    因为吃了前三次的苦头,这次当他看到广阔无垠的蓝灰色天空,悬在天心的冷月,意识到自己还是仰面躺在水面上任水飘浮冲走好,已经知道只要一动就会沉下,便索性听其自然,一动也不动。

    片刻后便发觉虽然波浪有时会从头脸上冲过,身子却还没有下沉,暗想:我汪牛儿的命看来还长,直到现在也没有被淹死。正如前次我跳下那绝谷,自认为定要摔死,却没有摔死一样。想到了绝谷,忽然便记起绝谷中石壁上的武功图谱,第十一日到十三日之功,练的都是不吃东西和不吐气、不吸气的,自己练后也曾经试过,便是两三个时辰闭住气,也不觉有甚么异常。既然可以闭气,那么沉人水中时水也就灌不进口里鼻里了,有甚么可怕的?现在正好试试这个功夫。

    汪牛儿嗜武如痴,想到练武功便心也灵了,手也巧了,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什么都可以不顾了。于是他立刻运用起葆无龟息之法,向水下沉去,不多久脚便碰到江底,当即踩牢,站直身子,等了一阵,并不觉有丝毫难受之处,才把紧闭的双眼慢慢睁开,却黑沉沉地什么也看不见。便试着向前走,深一脚浅一脚地,仿佛瞎子似的,走了七八步绊到一块江底的石头,几乎跌了一跤。

    汪牛儿想,还是上去为好,用力往上一跃,便冲出了水面,但他不懂如何在水面保持平衡,瞬息间又落了下去。这次却没有直沉到底,只沉到三丈左右就悬浮在水里,飘飘荡荡地,时而浮起两三尺,时而又下降两三尺,顺着水流移动。

    汪牛儿想,这水既淹不死我,我便在这里估摸着练习游水好了。别人学会游水难道不是在水里学的,反而是在岸上学的不成!何况别人学游水时还怕被水淹死,现在水已淹我汪牛儿不死,学起来岂不更快?

    决心一定,他便干了起来,先学怎样从水里很快冒出水面,又学怎样才可以随水飘浮,不再沉没,再学怎样向前游动,左右转体,怎样翻身,怎样换气。

    汪牛儿从小养成了坚毅沉着,不折不挠的性格,下了决心要做的事。如未做成,决不罢休。这次学游水也是如此,中间不知失败了几十次,几百次,反正他内力之悠长强劲已经并世无双,不会感觉困乏,又能多日辟谷,不怕饿,所以连续几个时辰地在水里边练边捉摸,捉摸了又练,最后汪牛儿竟掌握了上浮、下潜、在水中游动、转侧的诸般技能。

    这时天色已经破晓,汪牛儿学会了游水,心中大乐,不禁在江心发出一声响亮之极的怪叫:“我汪牛儿学会游水啦!”便一头扎进水中,向右面顺着水势潜游而去。

    汪牛儿身躯又高大,体力也远远超过一般人,自从学了“七绝神功”后,全身倍加柔韧灵巧。这一奋力潜游,双脚上下翻搅,身腰急速扭摆,手臂快捷划动,势头之猛速度之快,实在可与江中游鱼媲美。

    当汪牛儿游到距岸边两三丈远外,觉出水已没了,把身子刚一伸直,站了起来,“哗”的一声将头探出了水面,汪牛儿将头刚探出水面,忽见有两根闪亮的东西,随着尖厉的破空之声,又轻又直地向自己射来,顿时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