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海诛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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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生

    于是,崔承佑心中更加恼怒,铁青着脸道:“原来是陆师傅!尊驾前年来京,小弟曾尽地主之谊,不知何事得罪,今日却与我为难!”

    陆安成含笑道:“崔公子快别这样说、前年愚下到京多蒙崔公子殷勤款待,衷心铭感,何敢有忘?只是今日崔公子与敝友‘五行掌’李兄弟硬打硬碰地拼掌力,时间一久,必会两败俱伤!双方都有交情,愚下岂能坐视?我也曾高喊不要再打,公子却没听到,只好冒昧地接了两掌。我看崔公子与白公子、李兄弟都没有深仇大报,今日争斗想必都是各为朋友。俗话说,冤仇宜解不宜结,这件事便请看愚下薄面,双方都罢手,不要再打了,如何?”

    崔承佑听说那矮胖子就是“南掌、五行掌”李飞军顿时一惊,又见先玉已脸色如常地用左手握住佩刀刀柄,冷冷地望着自己。心知今日再不见机,决然讨不了好,一来是五行掌李飞军功力甚深,并无败象;二来是白先玉家传的“长春刀”刀法威震天下,决非徒有虚名,方才自己虽占上风,但对方却不是用最擅长的刀法;三来这陆安成一片虚请假意,他与李飞军“南北两掌”齐名,多年厚交,岂能不护着李飞军?

    于是淡淡一笑,说道:“今天既然陆师傅出面。一切事我崔承佑就暂时放到一边,以后再向各位领教好了、失陪!”转身便在几个壮汉的簇拥下快步离开了。

    李飞军这才长吁了口气,说道:“这家伙的掌力真邪门呀!”边说边提起双脚。两个脚印竟深深地陷进地里几乎将近半尺,先玉才知他方才之所以一步也没退,实是把所受的震力转移到了脚下。

    其实如论这掌上的功夫,三人都不及赛孟尝崔承佑,李飞军之所以能硬接十八掌,是因为崔承佑已和龚成恶斗了将近一个时辰,内力大有消耗;陆安成之所以能把崔承佑震出四步,又因为李飞军和崔承佑硬拼了十八掌,崔承佑的生力已如强弩之末了。

    先玉忙向李飞军、陆安成致谢,说道:“今天多承两位前辈相助!不知两位前辈住在哪里?”

    李飞军道:“我们住在小南街我亲戚家里。白兄弟,和你一道来的那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先玉猛然想起,连呼:“万大哥,万大哥!”向周围正在散去的人中望去,也没看见。

    陆安成道:“你别找了,在你被崔承佑迫得不断后退时,他就走了,这家伙不是好人!”先玉一惊“前辈怎么知道?”李飞军插口道:“还是找个有吃喝的地方边吃边谈吧,我已经饿得慌了!”

    带着两人沿河岸走了一段,又从一条里弄中走出,到了纱库街口一处饭铺,拣了副座头,唤了几样酒菜,吃了起来。

    李飞军道:“白兄弟,我们无意间跟在那姓万的小子身后,听到他对崔承佑带来的两个壮汉悄悄说道‘你们如打不死姓白的,好歹也要把他弄成残废!事成之后,我万欣必有重谢!’‘万公子,你放心,这小子决不是我家崔公子的对手!’“另一个说道:‘我们已多次蒙万公子厚赐,还说什么重谢的话,何况这事又是‘铜棍将军’胡爷所托,我们自当尽力。’”

    陆安成接着道:“后来,那万欣假意要站出来厮拼,怒声大骂他的几人中却有这两个汉子,这不是做就的圈套又是什么?小兄弟,不是我说你,这姓万的简直是个口蜜腹剑的小人,你怎么和他做了朋友!江湖上风波险恶,你可要当心啊!”

    先玉听了,恍如头上响起了焦雷,茫然若失,半晌才说道:“这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李飞军问“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

    先玉喃喃地说道:“他是万表都督的侄儿、俞大猷总兵的女婿啊!”

    陆李两人都惊得同声说道:“啊?真想不到!”

    万欣怎么会起心陷害先玉?这金陵的阔少爷又怎会和BJ的贵公子联手合力?也无怪先玉此时百思不解,莫名其妙。

    这原因实在太隐秘了,还得从头说起。

    原来先玉在河南鸡公山李家坞同两河帮神雕林昆等的那场激战中着了毒针,由汪牛儿相伴在AH凤阳俞大中家中养伤,当神医徐焕章和鬼神愁前往BJ唐效先处去后不久,他伤势即已痊愈,但时间已临近岁末,俞大中定要留他们在那里过年节。

    先玉千里护送俞家回籍,与俞家老幼都已亲如一家,尤其与明珠的情感,那是发乎情,止乎礼。两人虽以兄妹相称,一个心里是“吾有佳人,倾城倾国。欲求佳人,辗转伏枕”;一个是少女心性,既朦胧、又纯情;如此便即留下过年。

    整日无事,不是与俞大中评析时事,议论诗文,便是与俞明珠棋琴消遣,言笑晏晏;自然白汪两人的武功也是每日必练,从未搁下。

    不多几日,大概是往来河南AH的商贾,已把官军进剿李家坞,周阳大破两河帮的消息,添枝加叶地传到凤阳来了,其中也有先玉如何活劈“阳牌阴刀”唐冬、唐酋和“五麦黄蜂”董富贵等巨匪大盗的故事,尤其是把‘大侠汪留”,实即汪牛儿说得更如神仙降世,天将临凡一般,说他如何单身独闯李家坞后寨,赤手空拳地打死数百悍匪,赶跑“千年成精的鬼怪物”、甚至说“大侠汪留”有七十二般变化,是变成一只蚊子飞进李家坞后寨的。

    这时在河南、AH、湖北一带,“大侠汪留”名声之响,实际上已在明霞堡主周阳夫妇之上。这大半是从被汪牛儿赶得乱窜的那群吓破了胆的两河帮漏网帮匪口中传出的,偏偏俞大中的家人大约是有意卖弄,把“大侠汪留、白少侠现在正住在我们家中”的话漏了出去。于是接连好几天都有人登门求见或拆柬相邀,幸得俞大中代两人一一峻拒。但因此一来倒引起了俞明珠极大的兴趣,缠着要向汪二哥、白三哥学武功。

    俞夫人笑着骂她道:“你这丫头简直疯了!你是个姑娘,又不上阵杀敌,学武功于甚么?”明珠道:“妈妈这话欠通,花木兰不也是姑娘吗?而且学武的好处也不只是上阵杀敌嘛。爹爹,你说是不是?”

    俞大中拈髯笑道:“话虽如此,要学好恐怕也很不容易。我虽不懂武功,但想来学文学武其理相同,写得几个大字,凑得几句歪诗,可以叫学文,却不能叫通文。你过了春节便已十六岁了,现在要习武,恐怕迟了点吧,白贤侄以为如何?”

    先玉点头道:“老伯说得极是,这练武倒确实以从小练起为好。但小妹天资聪颖,要学却不一定是难事。”汪牛儿也附和道:“如要抡拳踢腿,抡刀使剑,是迟了点,如学内功也还可以!”

    先玉说道:“对,学内功也可强身健体。牛哥便来当小妹的老师,好不好?”汪牛儿双手直摇道:“我笨嘴笨舌的,当师傅哪里成!还是公子来教吧。”

    俞大中道:“那便烦白贤侄教她点呼吸吐纳,调息运气的功夫吧!丫头,要学就得规规矩矩向你白三哥学,不能调皮呀!”

    明珠笑瞥先玉一眼,说:“爹爹放心,白三哥又是我哥哥,又是我师傅,我敢调皮吗?”

    从此明珠便向先玉学起少林内功心法“韦护伏魔功”来。她智慧超人,聪明绝顶,这一潜心学习,七天后便尽得要领,以后便是自个儿修习,不须先玉再行传授,进境甚为神速。

    一日,俞大中接到堂弟俞大猷托人捎来的一封信,信中请俞大中全家到南京一游,并说次女洁珠已于三月前与万表之侄万欣结婚,因长子经生实授游击之职,守备江西,长媳随往任所,自己常驻军前。南京家中缺人照料。万都督顾念及此,命万欣即住己家。弟兄自出仕以来,会少离多、亟盼前往。并说洁珠也甚望和明珠相聚云云。

    俞大中告老还乡后,无官一身轻,没有牵绊,他们堂兄弟之间情谊素笃,便欣然欲去。

    但俞夫人殚于长途跋涉,虽经明珠劝说,也不愿去。俞大中只好带着明珠于元宵节后动身前往,并约先玉、汪牛儿同去。白汪两人本欲到江南游历,且想趁便去浙江仙霞堡以应仙霞堡主周大侠、沈女侠夫妇的邀请。

    于是便一齐到了南京,同住俞大猷宅内。万欣父母早丧,一直受叔父万表照料。万表军务甚繁,又怜万欣孤苦,虽也督促他学文习武,管束却难于面面俱到。这万欣颇有些小聪明,虽知叔父公务甚繁,不能时常考查自己,也便怠惰嬉戏起来。

    当万表问到时,往往撒谎遮掩,实在瞒不过了,也能见机认错,表示痛改前非,逐渐养成了言行不一,阳奉阴违的恶习。

    万表由于少怀大志,勤奋逾常,青年时便能卓然自立,声誉鹊起,误认为凡男儿都应自强不息,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万欣也会如此。当侄儿十八岁后,便将属于万欣父母的产业交给他自己去经管,本是使万欣能早得历练的意思。

    万家本是簪缨世族,浙东著名的巨富,万欣名下的田地、房屋、商号、作坊也很不少。这下落到他的手中,叔父不再拘管,真是得其所哉!立刻便任意挥霍起来,自有一般浮浪子弟、蔑片帮闲前来趋奉吹拍,伙吃分用。

    这虚伪装做的本领是他从小不断操练而来,这般已是功夫独到,又有一帮公子哥们帮闲,竟然瞒天过海,万表竟没有觉察,虽不满意他文既不成,武也不就,几年中竟没有什么长进,但总认为是限于无资,暗中叹息。

    万欣二十一岁时,由万表作主,遣媒向俞大猷的次女俞洁珠提亲,事前也询问过万欣的意向。万欣知俞大猷官居总兵,手缩兵符,声誉甚隆,得为俞家门婿,也足以人前夸耀,便一口应允,并且唯恐不成,那段时间,在行迹上也检点了不少。

    俞大猷以与万表谊属同僚,又是挚交,听说是万表的侄儿,已是放心了一半,况且也见过万欣几次,见他相貌不失英俊,对答也文雅得体,就欣然应允了这门亲事。

    随后,两家商定,在去年八月间办妥这段姻缘。二人婚后刚过十天,万欣对俞洁珠大为不满,一是因俞洁珠相貌虽不丑陋,姿色却属平常,哪比得上烟花场中的风流角色,远不是万欣所梦想的美如天仙;二是因为俞洁珠颇有父风,性格诚实朴响,操持家务虽很能于,但对琴棋书画,吹弹歌舞却是不擅其长,更不会万欣已很熟悉的那些烟花妇人投怀送抱,撒娇作痴的那一套。

    但万欣早已惯于虚伪遮饰,虽然极不满意,却也不动声色,对俞洁珠仍然欢颜悦色地敷衍,自在外面去寻欢作乐。有时整夜不归,便说替叔父料理公事去了。

    俞洁珠见惯了父亲勤政于军务,只认为丈夫也是如此,哪会有甚么半点疑心?等到万表命他们仍回俞府居住后,万欣的浪荡荒唐,夜不归家,便更加容易搪塞了。叔父以为他自然是在俞家,俞家却又以为他回了万家。

    俞大中一行到了后,自然与万欣见了面。这万欣见俞明珠面如朝霞和雪,身若杨柳临风,意态娴雅,风韵嫣然,自有一种高华脱俗,光艳照人之美,不禁顿生绮想妄念,暗忖道:

    “我这小姨妹与她姐姐相比,真是一个象无暇的美玉,一个竟象粗糙的石头,如能换一换岂不大妙!又想我叔父至今无子,如果老天爷赐福于我,教他绝了后,我便兼祧两房,自然要娶两个太太,这小姨妹何难到手!真个如此,即使她姐姐再丑些,也还值得。”

    万欣一厢情愿地胡思乱想。竟象事情定将这样,心痒难挠,连日里想方设法也要往俞明珠身边跑。明珠与洁珠从小在凤阳老家时便住在一起,姊妹情深,多年未见,见了面自然加倍亲热,加上她天真未泯,心无杂念,见万欣总来陪着自己谈天说笑,只道是他体贴姐姐,所以特别关顾自己,反而高兴,也便坦然相待,无拘无束。

    那万欣见她笑语如珠,春风满面,活泼地娇态可掬,更觉得明珠俏丽天生,越发心醉神迷,魂飞魄散,一天到晚都在胡思乱想了。但接连几次有先玉、汪牛儿同在一起时,他却发现明珠总是同白汪两人亲密地谈论说笑,反而把自已冷在一边。

    对汪牛儿万欣是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他想:一个“斗大的字也认不得一担”的黑大汉,谅小姨妹也不会礁上他!唯独白先玉文武兼优,长相也英气勃勃。看他们两人相处的情形,这姓白的小子一定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这小姨妹也多半有了意思。

    一日,婢女将一具瑶琴抱来,明珠用手指了指中花园的香雪亭,笑道:

    “这是爹爹从叔叔那里借来的,我们去那边弹奏一曲如何?”

    先玉见琴器之美,目及皆是;尤其琴额镶玉,琴徽也是玉制,若吉光朗照,辉映沧海,高洁出尘,散发着一股幽朴的气息,喜道:“俞二叔所藏必是名琴,小妹少好音声,必有妙曲相应,甚好!甚好!”

    只见明珠攘皓腕,飞纤指,正调品弦,循徽协声。初涉渌水,中奏清徵,勾、挑、按、吟,弦上递指,指下过弦,美声大兴。洋洋习习,或状若崇山,或去若流波。先玉正自情与音合,往来动宕,恰如胶漆之际,忽闻明珠拊弦而歌曰:

    “天风吹佩兰,

    心静于何伤。

    古曲为君奏,

    韵清满室香。”

    于是曲引向阑,琴音渐歇。

    先玉赞道:“难怪稽康曾评历代才士,称其才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丽则丽矣,然未尽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原不解音声;览其旨趣,亦未达礼乐之情也,皆不若小妹之宽和明朗,弘大润泽,从容自得!”

    明珠道:“众器之中,琴德最优,三哥既解音声,可知此琴之名?”

    先玉料知不凡,便问:“正要请教?”

    “此琴名曰'片玉',相传是稽康临刑前所奏之琴呢。”明珠一面说一面翻转琴身,见轸池下刻有隶书“片玉”二字。

    先玉沉吟片刻,说到:“今闻小妹雅音,为兄也赋得一诗,可名曰'片玉琴诗'。”

    明珠拍手道:“定是好诗!”

    但听先玉吟道:

    “琴况箫湘意,烟开杜若洲。

    纵横天下事,清竣广陵秋。

    魂夺孤徽耀,弦空一水流。

    寥天传绝响,风景每生愁。”

    明珠笑道:“果是好诗!小妹认为,历代文士写的《琴赋》中,嵇康的《琴赋》虎步古今。三哥的这篇五律独辟蹊径,名为写琴,实写稽生,人琴一体,极见精思。”

    ……

    二人志趣相合,才貌相投,如影随形,片刻不离。如此情形,这万欣走来撞见。由疑生妒,由妒生恨,暗中便把先玉恨了个刻骨铭心,心想如不除去这姓白的小子,要把小姨妹弄上手恐怕就千难万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