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海诛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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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义

    南京古称金陵,龙盘虎踞。是历代帝王建都的地方。明太祖朱元璋也定都于此,到成祖朱棣时才迁都BJ,南京作为陪都,仍有部院之设,在官制上可以说是与别的朝代都不同。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乌衣子弟,扶弹吹箫;湖海宾朋,吟诗作赋。市面之繁华,风气之靡奢,优胜于BJ。

    这时正是二月的一天下午,虽说江南春早,但路边的柳树,却还不能象贺知章所写的“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条”的样子。只是枝桠上已萌出了一片片、一簇簇绿色的比指头略大的叶子,显得生机勃勃,好似告诉人们春已悄悄归来了。

    此刻从武定桥那面来了两个年轻人正向曲中走去,走在略前的一人高挑身材,白净面皮,身着枣红缎袍,粉底挖云靴子,高视阔步,初看时颇有英武之气:但双眼闪烁不定,似乎缺乏沉稳坚毅的气度。同时,在他肩后同行的另一人,身材修短适中,骨肉停匀,双眸炯炯,方巾蓝衫,似是学中秀才,腰间却挂了把镶金嵌玉的鲨鱼皮鞘的佩刀,一望而知是十分名贵之物。

    走在前面的那人是南京中军都督万表的侄儿、俞大猷总兵的女婿万欣,金陵的游侠少年称他为“银蛇剑”,同他一道的是近四十年来誉满武林的长春老人白纯浩的嫡孙白先玉,不久前才到南京的。

    两人步入曲中后,街上来往的富家子弟、押客帮闲中不少人都认识万欣,不断有人向他拱手致意。万欣笑向白先玉道:“沉迷风月,君子所戒。然而谢安石携妓邀游,白香山亦有小蛮樊素,贤弟不要过于迂执。只要胸中无妓,逢场作戏有何不可!”

    白先玉微笑道:“万大哥约小弟出来时说今天是以文会友,走到此处才说要领略南都烟花,江湖风流,小弟是乡下人,实在不惯。况且我们哪样能比得上谢东山、白太傅?却偏偏要学他们狎妓,小弟实在不敢苟同。不过,万大哥既然兴致勃勃,小弟也不能杀风景、然而只能陪兄略坐一坐,便要回去的。”

    万欣道:“你看,已经到了,你放心,我也不是一定要通宵达旦的。”他俩一边说着,便走进了一家院子。

    白先玉成一着院中花木扶疏,也点缀着假山鱼池、堂前的龟奴高呼“有客!”帘内早迎出一个浓妆艳抹的四十多岁的妇人来;一见万欣便满脸堆笑,说道:“万公子这几天怎么不来?红杏天天都在盼你,这时正在房中等你哩。”

    万欣笑说;“我这不就来了吗!“边说边引龚成穿过一个月洞门。来到西首第二间房门前,掀帘进去。

    里面一个小丫头见了万欣、白先玉,忙向里间喊道:“娘!万公子来了。”里间立刻跑出个身穿绿绸挑花坎肩,桃红缎祆,撒地长裙的女人来,一下便扑到万欣身上,嗲声道:

    “公子这几天都不来,把我人都想瘦了!我还道是哪家的妖精把你迷住了哩。”边说边用粉拳擂鼓似地捶着万欣的胸脯。

    先玉见她年纪到二十四五,眉目倒也娟秀,就是粉搽得太多,脸颊上的胭脂抹得太浓。反觉俗气;又见她在万欣面前撒娇作痴的样子,更觉肉麻。

    那万欣却眉花眼笑地道:“哪里有甚么妖精!除了你这个妖精还有谁迷得住我?别闹了,还有客人哩。”万欣笑着指一指先玉。那女人瞟了先玉一眼,笑眯眯地双手捧了杯茶送给先玉,道:“群客贵姓?”

    先玉老实地道:“姓白。”万欣道:“我教你个乖吧,白公子是四川成都的大财主,家财万贯,这次是带着金银元宝出来花的!在这里还没有相熟的姑娘,你就给举荐一个吧。”

    先玉忙道:“万大哥取笑了,我哪是甚么财主?实是不敢当。”

    那女人走去靠在万欣身上,双手搂住万欣肩膀唧唧哝哝地说个不停。先玉只得把目光移开,去打量房间的布置,见那墙上挂着幅工笔美人画,旁边有副对联,写着:

    “杨柳楼心犹曼舞;桃花扇底正清歌。”上款是“红杏校书芳誉”,下款是“白下万欣醉后涂鸦”。字是行书,间架虽佳,笔致却柔滑乏力,心中暗付这万欣相貌虽然英俊,却虚有其表,性格更是浪荡轻佻,万表都督何等人品,怎么会有这样的侄儿?大猷将军似也看走了眼,怎么会挑到这样的人作女婿!

    先玉正自暗思,忽听万欣道:“白贤弟,红杏有个妹妹叫夭桃,十分标致,是曲中的花魁!愚兄作个媒,就叫他来陪你。”先玉毛骨耸然,双手乱摇,道:“使不得,千万使不得!我有事,要走了。”便站起身来欲向门外走去。

    那红杏竟走到身前,双手按在先玉的肩上,媚声道:“坐嘛!有甚么事?我那夭桃妹妹又漂亮,又聪明,弹琴唱曲样样都精,保你一见就不想走了!”先玉只觉浓香扑鼻,那女人的双手又按住自己的肩头不放,真是窘极了,只得又坐了下去。

    这时那小丫头已跑出房去,高喊;“请夭桃姑娘!”一会儿门帘一动,进来了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姑娘,穿着同红杏一模一样的衣裙,只见这女子桃腮秀目,皮肤白腻,薄施脂粉,果然比红杏秀美。

    红杏招手把她引到龚成身边,道:“夭桃妹妹,这是四川成都来的白公子,有名的大财主,你好生侍候!”夭桃盈盈一笑,便坐到先玉身边,轻声问道:“公子可是才到南京?”

    先玉应了声:“是。”先玉一时间只觉无话可说,反是那夭桃不断找些话来引逗他说。倒没有和他动手动脚,龚成心里才逐渐镇定下来。

    突听“哗喳”一声,那门带被人一把扯下,随即怒冲冲地闯进一人,约莫三十来岁,身材挺拔,衣饰华美,二目神光十足。

    他一进来指着先玉便骂;“你是甚么东西,竟敢来臊咱老子的皮!夭桃是大爷我花了三百两银子包下来的,你敢来割我的腰靴,横插一枪,今天我就要把你的蛋黄蛋白全都抠出来!”

    先玉一怔,起身抱拳道”兄台不要误会、夭桃姑娘又是方才才和愚下见面的、兄台既花了银子,把她带走便是。”

    那人大喝道:“甚么误会,误会你奶奶的!咱老子知道你姓白,是白纯浩的孙子,今天就是来要你的好看的!”此时门外也拥着一些人一齐在吼“打!把姓白的小子抓出来打!”

    先玉顿时明白了,这些人是特地冲着自己来的。什么夭桃不夭桃的都是借口,立刻冷笑道:“要打那还不好办?我们到外面去!”

    这时老鸨龟娘都赶来了,连忙道:“别打,别打!客人要打到外面去打!”

    那人盯着先玉道:“你小子还有种!院外就是长板桥,河边宽绰得很,我们到那里比划比划!”万欣也愤然作色说道:“好!谁敢欺负我们白兄弟,公子爷难道是好惹的!”于是,一齐乱哄哄地都往外走。

    出了门,走了三十来步便是条曲折的小巷,穿过巷子便来到了长板桥的南面。

    那个身材挺拔的华服汉子走在前面,先玉紧随其后,万欣和一大群看打架的人又跟在后面。一路上两边妓院楼上都有些男男女女凭窗下看,指指点点,先玉愈觉又羞又怒,只低着头直走。

    街左一处楼上也有两个五十上下的人往下看热闹,一个矮矮胖胖,脸色白晰,另一个身形瘦高,蓄着八字胡须。

    矮胖的那个一眼看到先玉,不觉“咦”的一声叫出了口,便和瘦高的那个低声说了几句,掏出一小锭银子放到桌上,也不理会小娘、龟奴的一片送客声,便和瘦高的那个匆匆下楼出院追了上去。

    两人行走甚快,方进入小巷不几步,便已走到万欣身后。这群人来到河边,此处野草芊绵,稀疏地立着几株榆柳,地势果然空旷,拥来看打架的,连小孩在内。竟有七八十人,都把先玉和那人围住。

    万欣挺身站出,大声说道:“我银蛇剑万欣在南京城中也还薄有名声,今天你们要欺负我白兄弟,那是万万不能!”

    那人身后却“呼”的一声涌出了五六个壮汉,六嘴八舌地嚷“我们找姓白的单打独斗,同你姓万的无干!”

    “你要硬出头,就休怪我们仗恃人多,大伙儿打他个稀烂!”

    “白纯浩的孙子原来是缩头乌龟!”

    先玉忙拦住万欣道:“万大哥你请退开,这伙人是冲着小弟来的,由我来对付好了!”

    万欣道:“如此,贤弟要当心。”便退到一边去了。

    先玉注视着那人,略一拱手道,“你要打,我白先玉奉陪就是。但阁下高姓大名可肯见告?你我二人素不相识,打这一架究竟为的是什么?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藏头露尾!”

    那人两眼紧盯着先玉,面色冷漠,说道:“我叫崔承佑,人称‘赛孟尝、武功盖九城’!至于打架道地原因嘛,嘿嘿!也不为别的,就是要见识一下长春老人白纯浩亲传的本领!”

    先玉见那人一再无礼,也冷冷地道:“原来你叫崔承佑,没听说过有你这号人物!”

    崔承佑大怒,向右急行两步,侧身一掌,“灵猿摘果”,势挟劲风,直劈先玉百汇穴。先玉头一偏,斜行避开,一招“雀揽尾”向他肘臂处拿去。崔承佑拧腰转体,右臂后缩,左掌“青龙探爪”按向先玉胸膛。

    先玉左脚后撤,吸腹涵胸,一招“如封似闭”,连挤带按,使崔承佑此掌落空,身体也向前一倾、先玉趁势上身向左一斜,“风摆红莲”,一腿突地拍向崔承佑头部。崔承佑赶紧一个“鹞子翻身”,险险避开,趁势旋身,一招秋风扫落叶,右掌迅拍先玉肩背。先玉斜身跃开,恰好崔承佑也转过身来,两人正是对面而立。

    先玉脚踏弓箭步,挺手一拳,“五圣朝天”直击崔承佑下额,迅如闪电,这是从少林神拳中演化出来的招数。崔承佑知道厉害,搂膝绕步,斜让数尺,“铁锁横江”,左掌轻飘飘地击向先玉右肋、先玉右脚后退,身形微侧,“白鹤抖翎”,右掌如刀,反切崔承佑腕脉。

    崔承佑沉肘坠肩,避招还击,左掌“韦陀展杵”,疾拍先玉后心。先玉上身向下一栽,倏地反弹一腿“倒踢紫金冠”,踢向崔承佑的左臂,极为快捷诡异。崔京佑方自仰身避开,先玉又旋风似地抢到右侧,“瓶花落案”,反而一掌劈向崔承佑肩背。

    崔承佑急窜闪开,“倒打金钟”,反掌拍先玉耳门。先玉成向前一冲,闪开崔承佑这一掌,突然一指疾点崔承佑天突穴,待崔承佑向右拧身避招时,右收左发,左指又戳向命门穴。崔承佑猛吃一惊,急忙倒跃八尺,以毫厘之差闪开。

    崔承佑八尺外拿桩站稳,暗忖此人年纪最多不过二十三、四,拳脚竟能精妙如此,既有内家的招数,又有外家的妙着,招式之准,劲力之强,变化之奇,应变之速,都是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尤其是自己接连出掌竟象不能伤他,可见他的内功也有很深的火侯,难怪当年长春老人威震江湖,连他这个小孙子也这般厉害!

    其实先玉心中也是骇然,因为他和崔承佑一交上手,数招方过,便觉对方的掌力十分古怪,尽管自己的身体连一次也没有让他的手掌接触到,却时而感到热浪袭人,使人气促汗流,时而又觉奇寒透骨,使人齿颤手僵。

    虽然运起真力护住全身后,这种剧冷剧热之感稍有减弱,但仍未完全祛除,难于忍受。当下两人各怀戒心,聚精会神地盯住对方,各自在想克敌制胜的善策,都踏着寒鸡步左绕右旋。来回往复了半圈,又抢到场心,再次拼斗起来。

    崔承佑自思先玉的招数精妙难测,自己的确有所不及,因而采取了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方法,脚踏八卦方位,只在一丈方园之内,一步一掌,把九九坎离掌的招式,从“宇宙开元、阴阳鼓荡、浊降清升”到“水火交攻、离坎互济、地覆天翻”的八十一式,从头到尾,又从后到前地施展开来。直劈横拍,左呼右应,周而复始,连绵不断。

    一时掌风激荡,呼呼有声,寒流热浪。层出不穷。把围观的那群人迫得退了又退,散得老远,退慢了的竟大声惊呼,叫痛不迭。

    先玉暗想姓崔的掌力之诡异霸道,自己确实难以破解,久斗下去必吃大亏,只有抢快争先,速战速决为妙。因而这次一上来就猛攻快打,拳击指戳,脚踢肘撞,快速地变换身形步法,“猫扑鼠、猿坠枝、隼盘空、龙出海、鹞翻身、鹤渡塘、豹越涧、蛇穿隙”,如阵阵旋风似的裹住崔承佑身形,不断冲刺而前,忽扑正面,忽走边锋,忽攻上盘,忽取下盘,宛如星驰丸跳一般,旁观的人连眼也看花了,惊得个个目瞪口呆。

    半个多时辰后,先玉已攻出了四百多招,但每次迫近崔承佑身体,眼看即将得手时,总被崔承佑掌力中所发的寒气热风逼得闪跃开来,渐渐感到自已御寒御热的功力一点点地在减弱,头脑微觉昏晕,胸腹中也有胀闷之感。

    这时崔承佑也已察觉,竟然反守为攻,暴喝连声,一步一掌地攻上前来,先玉闪到东,他就逼到东,先玉退到西,他就追到西。

    又过了五十余招,连旁观的普通人也看出先玉不妙。因见他接连闪退,一张脸有时白得象纸,有时却红得象血,动手移步也缓慢下来了。

    崔承佑仍猛喝连连,左一掌,右一掌地拍击而前,巳把先玉逼到一棵老榆树前,正自喜要再击五六掌,必能把先玉击倒在地,取了这小子的性命。

    在先玉这边也明白,这已不是一般争强斗狠,只见对方嘴角扬起一丝狞笑,似以为自己黔驴技穷、只能束手待毙一般。心道:我不欲杀你,你却要置我于死地!这当口不祭出“碧寒”宝刀,不使出我白家的“过河十八式”更待何时?……

    “呼”的一声崔承佑“双撞掌”两掌同时击出。只道先玉退无可退。哪知白家的武功最大的特点就像过河之卒,只进不退。关键时刻,先玉像穿花蝴蝶一般身形一左一右,间不容发间闪到崔承佑身后,与之换了个位置。

    崔承佑这两掌落空,竟然没有打实!掌风所至,树上的细枝倒落下不少。耳朵还听得一声大喝:“好霸道的掌力!”

    崔承佑不待细看,右掌神龙摆尾护住周身,回头只见寒光闪烁。

    崔承佑不及思考,本能地知道先玉刀正出鞘,自己左手“叶底藏花”掌力绵绵,只想争一个半瞬,不让对方完全把刀法使开。

    “让我来试试!”又是一声喝,只觉眼前一花,从旁窜过一人斜挡在先玉身边,闪电般同崔承佑对接了一掌,只听得“膨”地一声巨震。

    崔承佑感到一股柔和的力道从掌心传来,到了胸腹之间陡然剧烈地一震,自己竟站立不牢,连退了两步后背撞上了老榆树。崔承佑才看清先玉手里一把通体透明、寒光四溢的刀,抽出大半“啪”地又还回刀鞘,身旁站着个矮矮胖胖,面带微笑的商人模样的人。

    崔承佑刚刚出了一亏,厉声想喝:“你!你敢来管闲事!”猛扑向前,举掌就打。只见他双臂纵横,连环发掌,倏进倏退,掌影如山,那人双脚却在原地没有移动,只在身前快速无比地挥舞着双掌,“嘭嘭嘭乓乓乓”,每一掌都和崔承佑对接得严严实实,每一掌也都把崔承佑震退出两三步。

    崔承佑退而复进,已攻出了十八掌之多,眼见那人虽被自已的掌力震撼得不住摇晃,却仍然半步也没退。象这样连续不断地以掌力硬打硬碰的对拼,在武林中倒也少见。

    崔承佑惊怒交集,暗自运口长气,气沉丹田,劲贯双臂,抢步上前,“双撞掌”,两掌同时猛然击出。就在他抢步前行时,耳边仿佛听到有人喊“住手!别打了!”

    但他狂怒之下,一心只想击倒对手,哪里肯听?仍然用出全身劲力猛然推出。刹那间,又有一人如飞跃出,也用了个“双撞掌”,四掌相接,又是“嘭”地一声巨震,那人被震退了两步,崔承佑却退了四步才勉强站稳,只觉双臂酸软,掌心更是如遭数十细针穿刺,阵阵疼痛、惊骇之下,才看清矮胖子身边又站了个身材瘦高,蓄八字胡须的人,认得是近十年来驰名江湖的“南北两掌”中的“北掌、黑煞手”陆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