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夜还未结束
叶天逸攥着齐晓音的小手,摆出一副“我只是怕你走丢了”的表情,有说有笑地走在兴悦城外的田野小路上。
一出城门,郊外的清新气息瞬间褪去叶天逸全身的烦恼,他舒服地伸起单手撑了个懒腰。
果然,相比于闹市,叶天逸果然还是更加怀念老师的小院。
齐晓音撇过小脸,看到叶天逸一副如释重负的面孔,眼中目光微微荡漾,盯着他的脸庞好半天,轻启双唇欲要说些什么。
但见叶天逸脸上神采飞扬,咽在喉中的话语怎样都无法随心吐露,凝滞的声音回旋在心间。突然她停下脚步,视线扫向地面,姣好的面容深埋双肩。
叶天逸感应到手中的皓腕悄悄挣了一下,他回头发现齐晓音自顾自地低着头,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他侧身定住,目光自地平线匆匆一过,最后停留在齐晓音身上:“怎么了?”
“手,”齐晓音的声音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小师哥牵了这么久,有些酸了。”
“抱歉。”
叶天逸乖乖识趣松手,齐晓音一只手握上另一只手的腕部,慢慢转动了两圈,好像真的酸胀无比。
他眉头一紧:“要不要我看看?”
齐晓音迅速把手收到身后,两只水灵的眼睛锁定叶天逸的眉间,异样的眼光看得他有点发毛。
她轻哼了一下,目光忽然一闪,不再打量他的双眸,也没有理睬他。
他不点明,就像齐晓音从不戳穿他的把戏。
“我先走一步,不许跟上来!”
齐晓音不知哪来的任性,撂下这么一句话就急匆匆地快步迈出数米。
叶天逸无奈地耸了耸肩,但也不好多说些什么,转而欣赏起沿途的风景。
齐晓音坚持走在前面,叶天逸也不急着追赶她的背影,从容不迫地跟在她身后,但一直保持二十步左右的距离——若即若离,不远不近。
就这么一路走过荒芜小径,稀疏村落,涓涓细流,重峦叠嶂。
两个时辰的脚程,硬是让齐晓音压成一个半时辰,要不是中途叶天逸无声抗议了一两次,说不准齐晓音埋头一口气就走完了全程。
落日的余晖斜照在一男一女的身上,迎着暮色,叶天逸的眼中倒映出一个神圣的身影。
在一望无际的地平线间,天与地被辽阔的莽野分隔,却因为其间的一抹浅紫,空穹苍茫浑然一体,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
而夕阳在这个女孩的身上遗留的美好实在太多太多,淡黄的晚霞为她的背影镀上一层金色,使得她在他的双眸间格外熠熠生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是在齐晓音的身上,看到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可惜,她的最爱不是浅紫……
叶天逸轻声嗟叹。
崆郦北岸,银珩湖。
船夫撑着一支船桨,在平静的湖面掀起丝丝波澜,一蓑烟雨见证曜阳余辉的熄灭,船上的灯火照亮了两位归者的面孔。
齐晓音双膝盘坐在船舱中,延伸向外的目光夹杂几分好奇与单纯,黑暗里星光的闪烁触动着少女心中本初的美好,她的眼睛内倒映着满天星辰,一对美眸尤为剔透。
叶天逸则搭在船沿,指尖缓缓探入溪水间,感受着流水的滋润,脸上神情却是若有所思,仿佛在思考人生哲学。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齐晓音又在看着他。
打从叶天逸第一次见齐晓音,她就经常静静地注视他,当时叶天逸以为齐晓音是对他面生,所以想记下他的模样。
可是过去了这么多年,叶天逸才明白这是齐晓音的一个习惯,当她欲言又止的时候,就会尝试眼神交流。
师妹啊,咱又没有会说话的大眼睛,就不要玩哑谜了吧?
“小音,你有话说?”
齐晓音没看他:“没有。”
叶天逸身形一僵,衣袖拂齐,连忙抑制住咽中的骂街冲动。
他不知道齐晓音在闹什么,但是他深知这绝非无中生有,一向好斗的他只好按捺住脾性。
“好好好,我不打扰你。唉,这银珩的美景一如既往,而某人的心情却时晴时雨,教人捉摸不透啊。”
叶天逸放眼远处,漫天银河在璀璨星光的沐浴下落入崆郦两岸,游曳于银珩,恍然如幻梦。
齐晓音趴在船沿边上,目光紧盯宛如银镜的湖面,仿佛正在凝视湖中之物。
她用肘轻碰了一下叶天逸的手臂,小声地说:“师哥,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叶天逸眼角一抽,咧起嘴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噗哧!哈哈,等我笑一会儿……哈哈,敢情你一路闷闷不乐,就是在担心这种事情啊?”
“你笑什么!”
齐晓音小嘴一嘟,略微嗔怒道:“早知道就不问你了,哼!”
“我,呵哈哈……你真是个傻丫头,你这就是典型的疑神疑鬼。”
叶天逸俯视船身,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眼柔情。
“若苑中无蝶,你且种花,你且耕耘,待来日繁华,自有群芳相迎。”
齐晓音一脸茫然:“?”
“就知道你这小丫头听不懂,”叶天逸洒脱一笑。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如果你家院子里没有蝴蝶,就去种花,去耕田,等到第二年花开的时候,自然有很多蝴蝶飞来。”
“哦。”
齐晓音突然茅塞顿开,小嘴微微一张,然后再一次陷入沉思:“所以呢?”
“咳,算了,当我没说。”
“反正你师哥我的意思就是,你这丫头与其担心生活能不能维持现状,倒不如想想怎么掌握局面,获得主动权。对于现在的你,抓紧灵道修行是当务之急。”
说着,他邪恶地扬起嘴角,伸出手使劲地揉起齐晓音的脑袋:“毕竟修行才是法灵师的头等大事,只有达到更高的境界,才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哗哗哗!
齐晓音被叶天逸的举动吓了一跳,原本扒在船沿的双手不小心落入湖中,湖水溅起数尺高。
感受到叶天逸掌心的温度,齐晓音花容失色,两只小手不停摇晃着表示抗议,平静的湖面被她搅成一片波光粼粼:“不要啊!小师哥欺负人!快住手啊!”
“嘿嘿,你就不要挣扎了!快让本师哥给你弄一个新发型!”
“才不要!你上次的‘小清新’发式嚷我被琴叔笑话,我才不信你!”
“诶!你这话太伤我心了,我可是为了帮你博老师一笑,你可不知道想让一个面瘫笑一笑多难!”
“我不管!你就是在拿我寻开心!”
“师哥逗师妹能叫寻开心吗?”
“就是!”
“哈哈哈,你猜对了,但为时已晚!吃我一记摸头杀!”
“啊!叶天逸我跟你没完!!!”
船夫默默拉低斗笠,好遮住自己视线中不堪入目的一幕,他不禁暗暗感叹一句:年轻真好!
崆郦山深处,隐居。
一名年过四旬的中年男人正在俯首调试桌案前的一张古琴,男人的手指轻轻划过琴弦,悦耳的声调立即在屋中徘徊,他的眉宇也随着琴声流露出罕见的温和。
男人一袭无垢白衣,飘逸的长发黑白相间,紧紧裹束吊垂身后,一双墨瞳微微撑开,剑眉轻翘便是不怒自威。
他不苟言笑,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改变他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他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泛光的琴身,目光落在古琴上一处刮痕的时候,他的五指不由自主地停滞在空中。
不一会儿,半悬的手旋即垂下,他的目光一移,眼中没有溢出异样的情感,反而平静地看向案前的一角。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是一封尚未拆封的书信。
他的灵识嗅到熟悉的气息。
忽而,白衣男人微微侧目,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随后,约莫十余息的功夫,屋外传来大门轰然打开的声响,伴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男人眼前的木门发出轻微的扣门声。
“琴叔,我们回来了。”
门外传来甜美的声音,白衣男人听后,原本古井无波的神色闪过几分复杂。
这孩子有心事。
“进。”
正当叶天逸以为老师已经就寝,准备回房洗洗睡的时候,主屋里传出一个字。
还真是惜字如金啊……
叶天逸深吸一口气,对齐晓音使了个眼神,齐晓音装作没看到,轻轻推开面前的木门。
他见状眉头一抖,这丫头片子刚刚怕是真的动火了。
本来是想说自己先回去,让她替他和老师打个招呼,没想到齐晓音转身就走,叶天逸只好一同走进主屋。
倒也不是两人师生关系不和睦,只是他最近不知为何,总感觉老师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叶天逸想破头皮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除了私自翻阅老师珍藏典籍,藏匿不明来路的野生奇兽,擅闯崆郦禁地,无意毁坏兴悦城的丹炉室,大闹兴悦豪门的老家,玩废了他们的传家宝等事外,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举止啊……
叶天逸越想越没头绪。
前脚刚迈入屋内,一曲琴音突如其来地响彻房屋,而后一瞬叶天逸就觉得有什么东西迎面飞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抓,不料自己动作太慢,横飞之物直接甩到自己脸上。
啪!
好吧,至少省的自己动手去接。
叶天逸拿下脸上的东西,才发现那是一封信,一封尚未拆封的书信。
“给你的。”
白衣男人的声音没有夹杂任何的情绪。
叶天逸细看一阵,瞥见信上的邮戳,瞳孔猛然一缩:“天辰寄来的?”
“嗯,不错。”
“信没拆过?”
叶天逸意识到什么,问道。
“火漆未损,应该没有。”
齐晓音的目光在两人的身上徘徊:“琴叔,师哥,你们是怎么了?这封信很重要吗?”
“不,不是很重要……”
叶天逸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因为他看到桌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茶盏。
“老师,今天有人来访?”
“故友,信也是她捎来的。”
明明信上有邮戳和火漆,却是经熟人之手而来,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
当然也有可能此处过于隐蔽,不是认识的人还真送不过来。
但他还是倾向前者,毕竟有关天辰的事,再怎么离奇,叶天逸也敢信。
“你多虑了。”
嗯?
还不待叶天逸捋清其中关联,白衣男人便出言打乱了他的思绪。
白衣男人见叶天逸眼中的疑虑没有消减半分,又对他说:“你先退下,我有事和小音单独说。”
“啊?”
齐晓音惊讶地张开小嘴。
“老师,学生……”
叶天逸张口欲语。
“你需要时间。”
“……学生明白了。”
叶天逸转身走出主屋,面对山中猎猎寒风,胸口积蓄的烦闷顿时减轻不少。
他又拿起信封,借着屋外油灯的火光,清晰可见的图案勾起触目惊心的回忆,如同结痂的伤口再度撕裂。
明明都打算放下一切,怎么又找上门来了?
他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不论他如何逃避,那些沾满血污的过去总是能以各种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伴同血淋淋的现实。
而这些,恰是当初的他最希望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