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仅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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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若作惊鸿可为谁

    马一路疾驰,直到王府大门近在咫尺,允礼才缓缓勒马。守门的家丁早已迎上前,打千作揖,牵马入厩。

    海总管听得声响,也忙迎出来。

    “传膳。”允礼对海总管吩咐道,本王和姑娘还未曾用膳,吩咐膳房送到寝殿来。”

    海总管忙领命下去。回到正清殿,我并未直接回厢房,而是跟随允礼进入他寝殿的东三间。才迈入殿内,我寻了软塌便靠坐下去。

    “可是累着了?”允礼在我身侧坐下,问道。

    “确有些。双腿酸麻得紧。”我微瞌双目道。

    “晚些用了膳便回去歇着,叫叙叙揉揉腿,好生伺候着。”允礼对我道,“本王自有人服侍。”

    我应下声,便闻海总管在外通报膳房送膳食来了,允礼吩咐他与芷兰汀兰进殿将小食摆在榻上的小几上,便遣散众人,只留了布菜的小丫头。无言用膳罢,窗外忽闻雨声,稀稀落落,打在屋檐之上,倒是显得幌着烛火的殿内愈发安静。

    我轻步至檐下,雨丝映在宫灯前,朦胧中织起殿前一层水汽。如今正是我最得意的时日,心里头念的那个人,对我百般照顾,真心以付。他会陪我闹,带我学,倾尽无限的耐心。但若有一日,他真的厌倦了,厌倦了我的与众不同,那眼前一切美好,不过飞灰,弹指即散。在这个三妻四妾的朝代,我又能做什么?甚至连可以随时回的母家都没有。原来只能依附男子的女子,是这般无力。我不由地轻叹了口气。

    “可有心事?”不知何时,允礼站在了我身旁,“虽说天儿已暖,夜里头的雨到底湿冷,莫要着了风寒。”

    “谢过爷,翛翛无事,这便告退了,爷安寝。”我对他一福身,不想被他一把搀住。

    “翛儿,你可喜听曲?”允礼突然问道。

    “曲?戏曲?”我有些不解。

    “昆曲。”

    “不曾听过。”我道。

    “如此雨天,去流亭听曲倒是别有一番滋味。”说罢,允礼不等我回答,便传了海吉仁,传命府内戏子将台子从点音阁搬去流亭前,又命叫福晋作陪。而后牵起我的手便向撑伞等候的内监走去。

    雨夜里天黑路滑,倒是比平日还走得慢了些,待到流亭,戏班子已将台子备妥,福晋也候在亭内,见到允礼忙行礼:“臣妾给爷请安。”

    “亦姝,不必多礼,快坐。”允礼和颜道,在正中位子坐下后,示意我在他右手处坐下。

    “臣妾原想着爷今日怎这般好兴致,雨天还叫人搭台演戏,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福晋看看我轻笑道。

    我示意内监搬来凳子,在福晋身侧坐下:“福晋说笑了,爷原是想同福晋赏雨品曲的,翛翛不懂这些,自然无法陪爷论赏,只是未听过昆曲,这才求着爷一同来了。”

    允礼闻言,笑看向我,道:“正是如此。”又对福晋道,“你原也是诗书琴曲精通的才女,许久未同本王一同品曲,可莫要埋没了才华。”

    福晋搭上我的手,也不言语,只是眼底柔和的笑意格外夺目。

    从前总是听闻京剧为国粹,昆曲反倒是少有耳闻。不曾想如今王宫贵族所喜的,竟是以昆曲为主。我在旁听着曲,听着福晋与允礼的谈论,不时询问不懂之处。原先我虽不喜戏曲,这般同他们一道品来,从唱腔,曲词,到身段,神情,倒别有一番趣味。

    曲音才落,舞曲接着便上了。古典舞我从前倒是看过不少,虽然唯美又饱具难度,却常常叫我觉得失了一份什么。直至今日,才总算明白过来,从前看的那些古典舞,太过拘泥于技巧和动作,反倒忽略了本身身段的柔美与曲的意境。我不禁有些失神,听福晋道,此舞名“池雨”,是王府舞女自编的,倒是叫我见到了雨落池糖的意境。

    “若是我也能做此等舞,便好了。”我不禁道。

    “怎么,翛妹妹想学舞?”福晋闻言问道。

    “福晋唤我名便好,实在担不起这一声‘妹妹’。”我忙道。

    “我自然知道你周全。我也是有分寸的,不会叫人听了去给你、给爷落下话柄。”福晋拍拍我的手道,“你可还没回答我。”

    “是想学。”我回道。

    “她呀,万事都想学,也不知上辈子是否是个状元郎。”允礼笑道。

    “想学是好事,我可书信一封,爷入宫时带给额娘宫里的郭嬷嬷,她原是宫里教习秀女的嬷嬷,算是最好的老师了。”福晋道。

    “嬷嬷严格,像她这样分毫不通的,由嬷嬷教起来,有的苦头吃。本王看还是等她把筋骨练软了再去请嬷嬷不迟。”允礼回道。

    “爷说的是。”

    夜已静,前头的戏班子也演完了。允礼命海吉仁亲将福晋送回华仪殿,也自领着我向正清殿走去。

    “心里头好受些了么?”走在小径上,允礼忽然牵住我的手。

    我有些不明所以,看向他。

    “你心中有事,本王看得出来。只是本王想告诉你,不论何事,本王可以同你分担。心中郁郁时,不只有对着窗外屋檐暗自神伤,也可以与本王一同听听曲,赏赏舞,或只是寻本王说说话。”允礼停下脚步,注视着我道。

    我心下动容。原不解他为何非要我同去听曲,竟不知他早已看破我心下的不安与惆怅,只想将我从那不明不白的情绪中带出来。

    “莫要胡思乱想了,今夜,本王陪你。”他说着,不容分说将我带进厢房,命叙叙上前伺候梳洗后,双手按住我的肩,迫使我坐在床沿,“安寝吧。”

    我伸手牵住他的手,他也在我身侧坐下。我将头靠在他肩上,良久,忽而出声道:“爷可曾想过,现如今对我百依百顺,是会将我惯坏的。惯坏了,爷若又一日厌倦了,那我在此举目无亲,不仅会伤心,还会无助。”

    只听得耳边轻声一笑,继而便传来允礼的声儿:“翛儿,原来你所忧心的是这个?古有杞人忧天,今有翛儿忧夫。你叫本王说你什么好?你这是信不过本王,还是信不过自己?”

    “古人三妻四妾,今日喜明日弃,谁人又知这份新鲜能抵多久?况且,谁认你作夫了?”我佯嗔道。

    “古人,本王怎就成了古人?如今男子莫说皇亲国戚,寻常人家又何尝不是三妻四妾?本王知你始终介意,本王也无可奈何。但本王又怎会弃你于不顾?若说本王只是新鲜,新鲜不过三两日,照你这三言两语间便是大不敬,本王早便要了你性命,又岂会留到现在继续惯着?”允礼笑揉我的头,“你呀,安心便是。本王从不是那寻花问柳之人,惟有责任,为人夫之责,为人子之责,为爱新觉罗家后嗣之责。而对你,却也是头遭动的真心。”

    我继续靠在他肩上,玩弄着自己的发。若说不动情是假,可得到的越多,越是患得患失,也是真的。

    “莫要胡思乱想了。本王还未曾问你,为何就想学舞了?莫不是一时兴起,看府里舞姬跳的好看,就起了念头?”允礼搂着我,轻抚道。

    “爷可曾听过惊鸿舞?”我反问道。

    “梅妃所作惊鸿舞,自然听过。”允礼道。

    “相传惊鸿舞,是为心爱的男子所作。”所以我想跳给你看,从我第一次在《甄嬛传》见过惊鸿舞起,我就想。我未曾将后半句话说出来,但允礼却是会意。

    他轻笑,扶我躺下:“早些歇息,明日本王便找人教你。”

    允礼确是将此事放在心上的。第二日散朝回来,便将一位教习带到了我面前。学舞必先练筋骨。因而这位教习上来,便开始教我如何练软开。她是颇为严厉的,见我软度不行便死命压软度,临走之时还嘱咐每日早晨必要勤加练习。

    头几日里因着新鲜,还不觉得辛苦,十几日练下来,成果不怎么明显,但疼却是实在的。因而教习在时我还是认真,只是每日自练难免有些躲懒。

    “怎的今日懒洋洋的?”午后无事,我正在正殿廊后的一片小院子里踢腿,允礼突然走来。五月的天儿春意正盛,午后阳光和暖,叫我的身子也不自觉懒了下来,却叫允礼抓了个正着。

    “这连着几日下来,压腿是一日日疼着,但进步是一点儿也瞧不见。”我有些气馁道。从小便知自己筋骨硬,却也不想真是硬到这般,“且我对自己也实在下不去手,有些疼了便坚持不住。”

    “本王看看,可有进步。”允礼对我道。

    我看着他,心知他是要安慰我,便将左腿搁在水缸上,一点点俯身去够,只是当酸疼感传来,我便不想再更下去了,只浅浅摸到脚踝。突然眼前一暗,允礼抬腿将右脚也搁在了缸上,耳边只听的一句“吐气”便整个人被一股力量压下去,直到用手能抱住脚跟。

    “疼,疼。”我忍不住轻呼道,眼泪几欲夺眶而出,可身上的力量却丝毫不减。

    “数二十个数,本王就放你起来。”允礼的声音传来,十分平静。

    我没有办法,只得开始数,因着疼痛,出来的声儿都是飘着的。好不容易数到了二十,允礼一放手,我只觉腿都僵了,只能一点点从水缸上拖下来。

    “另一边。”允礼继续道。

    “不要,疼。”我满心不愿意,红着眼框看着他。

    允礼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看着我。见他半天没反应,我只得不情愿地将右腿架到水缸上,又是二十个数。

    “踢了腿来殿内寻本王。”允礼拍拍我的肩,便离开了。

    腿虽然疼,但我心知踢腿是少不了的,不然只能是白疼,便忍着左右各踢了五十下,却讶异地发现,踢腿的高度有了肉眼可见的进步。这几日我一是怕疼不敢自己狠下劲儿,二是教习姑姑毕竟有分寸,虽严厉,也绝不会按着我让我下去。允礼今日轻轻一用劲,倒是正好推了我一把,一下便有了进步。

    寝殿内,晚膳已经摆上了桌,只是还不曾动过,心知是允礼在等我。

    “还记得你研磨那日本王教你的么?”允礼亲自为我盛了一碗汤问我道。

    “记得,心静。”我答道,却有些不解,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

    “那今日本王便要教你第二条,便是坚持。”允礼平和地看着我道,“本王从不要求你非要做到什么,但心静,是一人处事之态,亦是练就平和通达之源,而坚持,则是成事之本,是责任。你可以选择不做,但做了,必须要坚持。”

    “你为何,软开这么好?”我突然问道。

    “身为皇子,皇阿玛自小要求我等文武双全。男子虽不习舞,但却要习武,骑射功夫,无一能少。二者虽一字之差,一柔一刚,本质却极其相似。”允礼笑答道。

    我看着他眼中的认真,记得康熙朝始,皇子三岁上书房,天不亮便起身读书,午后习武,一日不敢懈怠。这样的允礼,日复一日磨练出来,才能有今日的秉性和才华。我不知说何,索性扑入他怀中撒娇。

    允礼接住我,语气中透着无奈:“你年岁小,这几月练字习琴学规矩确也是沉静稳妥的,偶尔躲懒怕苦也是正常。本王着实没想你当个全才,这般辛苦,只要你开心便好。但是这处事的态度,还望你能一直记得。”

    我在他怀中轻应了声。我所爱,所敬的,便是他身上这种平淡却坚定的气质。他愿在琴棋书画上亲自费心教导我,最值得我学的,从不是他的一身才华,而是成就这番才华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