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仅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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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心静神宁墨自宜

    “姑娘,姑娘,您该起了。姑娘?若是再不起,爷该从朝上回来了。”我还睡意正浓,叙叙便开始有些着急地唤我。这几日天儿愈发暖和,我却是睡得早,起得晚了。之前无心与允礼一说鸟雀吵人,这数日来,清早的鸟鸣确实小了许多,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这般一来,反倒愈发助长我的嗜睡了。

    “爷早朝回不回与我何……”话说了半截儿,那“干”字还未出口,我如梦初醒般腾得坐起,“坏了,晚了。”我记起今日该是我去允礼书房随侍之日,若是他下朝回来我还未过去,岂非怠慢?来不及多思,我赶着更了衣,洗漱毕,早点也未用便推门而出。只是虽然想着赶快,我进殿时,允礼已然在书房内了。

    “给爷请安。翛翛来迟了,爷恕罪。”我内心有些忐忑,任何一位上司都不会对迟到的属下客气的,也不知座上那位会不会罚我。

    “第一日便来迟,嗯?”允礼坐在桌前,听得我请安之声,仍旧低头执笔疾书,并未抬头看我一眼。从他的语气中,我听不出他的任何想法,只是最后那个反问般的语气,让我有些惴惴不安。

    “回爷的话,翛翛早晨,起晚了些。”我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回话时甚至能感受到小腿处袭来的阵阵酸意。

    “本王想着不若让海总管将捉了的鸟雀都放回来?”允礼依旧未抬头,“这般你便不会睡过了。”

    “翛翛知错。”

    “起来吧。随本王去用早点。”允礼说着,放下笔站起身来。

    他话音虽落,我却未曾反应过来。用早点?他就这般将这事儿一笔带过了?我直起身子,却有些发怔。

    “这般匆匆跑来,必是未曾用早点。本王也还未用,随本王用些。”允礼将我带出书房,来到小桌前。小桌上已是摆满了点心小食。“坐吧。”他自坐下后对我道。

    “多谢爷,这,不合规矩,我站着便好。”

    “翛翛,自你学了规矩后,拘谨了许多。”允礼抬头看我。

    “不是拘谨,而是知礼了。”我偏头回答。

    “这里并无旁人,无需拘礼,坐下吧。”允礼笑说,“如今看来,还是原先那个不拘一格的小丫头有趣。”

    我应言坐下,双手一摊:“爷难道不曾听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我只是守礼了,可不是改了性子。”

    “这般倒又像是原先的你了。”允礼轻声一笑,“用早点吧。”

    见允礼动了筷,我也开始用膳,只是喝了几口粥,又夹了几块糕点,便搁下了筷。我本就吃得不多,以前家里妈妈总让我多吃些,可我就是极易饱,吃不了多少。清朝虽说一日两膳制,可宫门王府又岂同寻常百姓?虽然正膳两餐,却有早中晚点夹于一日之间,虽没有一二十道膳食,却也有好几碟。原本丫鬟并没有这三点之制,允礼却命海总管两膳三点一份不少送至我房中。这般一日下来,我愈发不知饿的滋味。

    “就用了这么些?”允礼见我放下筷子,蹙眉问道。

    我点点头。

    “怎么吃的这样少?”

    “我已经饱了。”我回答道。见我这般,允礼也没再说什么。我一直等他用完早点,跟着他一起回了书房。

    “爷,我需要做什么?”见允礼回到桌前,我却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

    “说是随侍,不过一个名头罢了。”允礼笑笑,“没什么需要做的,又不真把你当丫鬟使。”

    这回我是真的惊讶了。原先虽说允礼答应过我贴身侍婢只是给我一个在王府留下的理由,可倒也未曾想过他真的什么也不要我做。“无所事事,也很无趣呀。”我看着他道。

    “过来帮本王研磨吧。本王还有公文要阅。”允礼示意我过去,又问道,“你可会研磨?”

    我点头应下声,走到他右手侧,捏起墨块,在加了水的砚台里轻轻来回移动。允礼见我这般,也点点头,打开一本公文开始批阅。目过几行,许是有了些许意见,他顺手提笔,在砚中一蘸,便落下笔去。只是笔尖才碰到纸张,便是化开一小朵墨花。允礼双眉一拧,似要训斥,抬头见我,约是记起研磨之人并非平日的小厮,倒是生生将眼中的不悦压了下去。“翛翛,这墨也太稀了。”允礼指着纸上的墨花与我道,“你之前可曾研过墨?”

    “没有。”我低声道。本以为研墨极为简单,如今却是出了丑了。

    允礼轻笑着摇了摇头,搁下手中笔,掂起墨块在砚上几个来回后取过一张纸,从笔架上取下一支大号的笔吸饱墨,在纸上写下一个“一”字,递给我。而后,他又起身从一个匣子中取出一方崭新的砚台和一块未曾用过的墨,一并放到我手中:“墨色如纸上这字一般才是最好。你去一边坐吧,好好试试,等你胸有成竹再帮本王研墨。

    我捧着这些东西,走到允礼右下首的座前坐下。照着那一笔的浓度,我几经尝试,却总是显淡。几番下来,我有些没了耐心,索性将那墨块使劲来回几下,再一尝试,却发现墨汁有些过浓。我搁下笔,甩了甩发酸的右手,很是郁闷。

    “你急什么?”允礼的声音忽然传来。我回头看他,却并未见他从公文中抬起头来。可是他确实在与我说话,“本王都未曾催你,你这般着急做什么?”

    “我并未着急。”我接着允礼的话道。

    “未曾着急?你最后那几下用力的,不是耐心殆尽心中急了是什么?”允礼眉角上挑,抬头看向我道。

    “是有些耐不住了。磨了许久,这墨色总是淡了些许。”我不自觉地微低下头去。

    “你看本王这书案,”允礼指着身前的桌几对我道,“你可看到有多少奏折公文?”

    我依言将目光投射过去,眼中的不明所以瞬而被讶异所替。提眸一瞥,允礼书案上堆叠的两沓公文同他的肩一般高。“爷何时须将这些批阅完?”我不禁问道。

    “今夜。”

    “今夜?如何做到?这么多公文,爷怕是得熬一夜了。”我忙得道。

    “这些皆是皇兄交派之事,许是要一日夜才能阅完。你可有见本王有丝毫焦虑急躁?”允礼边问着,边起身至我身侧,从我手中捏过那墨块,扫了一眼墨块的下端,“心若沉静如水,动亦平缓端方,那般磨墨,墨块底端必是平整。而你,你瞧这墨块,是平是斜?”

    我闻言看向允礼手中墨块,那墨块底端参差不齐,与“平整”相去甚远。

    “落笔必先研墨,研墨须先静心。”允礼缓缓说着,边拿着那块墨在砚台中平缓地来回移动,“翛翛,只有心平,才能知晓何时的墨才是浓淡适宜的。在本王身边,本王不求你何,惟愿你能静心。”话落,手顿。允礼将那墨块交还于我,径自走回书桌前批阅公文。我侧过墨块一瞥,底端,平整光滑如新。

    再重新将墨块直立于砚台之上,我尝试沉我之心。来回,来回,仅是这两个极为简单的动作,我却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墨块平移之间,我原本有些好胜,焦躁的心也一点点沉落,落入无边大海,连落水声都不曾发出。不知来回几遍,似乎感觉这墨应是差不离了。我搁下手中墨块,执笔提腕,左手一捋衣袖,再次写下一笔。这一笔,墨色与允礼的那一笔几乎不差分毫。

    搁笔,将砚中墨倒尽,重新用水研墨。几番调整,终于是找对了感觉。我将摊在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收拾妥当,侧首见允礼正微拧双眉在纸上疾书。不愿打断他的思绪,我放轻脚步走到他身边,左手扶袖,右手掂起那镀着金龙的宝墨在一旁研磨。允礼似乎并未注意到我的存在,运笔蘸墨皆若无旁人。

    他应是在写奏章。我探头去看,虽不是很能看懂他写了什么,却一眼被那字所吸引。这字迹,我太过熟悉。我曾几乎遍寻他所留存于世的碑,书画,牌匾等等,不仅能一眼认出他的字迹,更曾模仿过些许。如今,这熟悉的字迹呈于眼前,而书写的人更是于我跟前,心中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尤甚。从不敢想,我竟能亲眼看着他挥毫弄墨,只觉得,我确是万分有幸的。

    洋洋洒洒几页纸,允礼终于是写完了奏章。他从一侧取过宝印,鲜红的官印落于浅黄纸上,象征着他的身份。揉了揉太阳穴,允礼偏过头,终于注意到我的存在。“翛翛?”

    “爷可是累了?我去叫人奉茶可好?”我搁下手中墨块道。

    “方才,是你研的墨?”他有些惊讶,见我点头后,又重新拿起奏章细细一看,最终满意地点点头,“完琦嬷嬷所言不假,你果然极为通透。”

    “爷可要小憩一下?”我问道。

    “不了,还有这许多事未处理。这些墨汁足够本王写一阵,你也无需立侍着了。本王书房架上典籍颇多,外间更有诸多藏书,你可以随意翻翻。”允礼指着书架子对我道。我点头应下。

    看允礼又埋入公文堆里,我也不愿去扰他,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推开屋门,嘱咐外头侍立的丫鬟去泡茶。茶水送来,我令小丫鬟继续在外头候着,自接过茶水,送到允礼书案前。早闻得史学家评价雍正殚精竭力,堪称勤政之表范。皇帝勤政,底下王公大臣自然也忙碌。我知晓允礼和怡亲王允祥都是实心为国,兢兢业业之人,也知晓他们总是忙于朝政,却不曾想,他会是这般忙碌。

    给他送了茶水,我径自走到一旁,在书架前踱步。允礼的书架中,自有四书五经,《史记》、《资治通鉴》、《战国策》、《左传》等等耳熟能详的书籍和各国列传,更有无数我从未听过,甚至连书名都认不全的典籍。我随手抽了一本《初刻拍案惊奇》,隐约记得这当是一本明代小说,颇有些兴趣,便坐到一旁翻了翻。书中语言虽不深奥,可没有标点的书我实在读得费劲。虽说这书语言并非文言,与我以前看过的《三国》《红楼》颇为相似,但这书一旦没了标点,确乎是折磨人的。再加上我本就不太熟悉繁体字,看这书,竟比我当时第一次看英语原著还要吃力。

    看书若是看不懂,便容易犯困,加之书房内炭火暖意融融,我书没读几页,眼前却是有些恍惚。也不知心不在焉翻了多久,竟捏着书一手垂在桌沿,边枕臂睡去。

    也不知多久,只觉着有人在碰我手中的书。本就是极浅的小憩,一感觉到动作,神思已是醒了一半了,还未等全清醒,允礼低沉的声音便传来:“翛翛,翛翛,醒一醒,这般睡,又该着凉了。”允礼一出声,我立刻睁开了眼。

    他轻轻从我手中接过书,合上放在一侧,“已是约莫巳时,随本王用膳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