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卡米拉的指引，娥曼妲在离开村子，向东步行三天后，成功截住了一支来往于她所在的西南地区与魔导都市之间的庞大商队。妃欧娜曾为娥曼妲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巨型商队”的壮观，但直到亲眼见到，少女才真正理解“巨型”的意义。

    在山岭与峡谷之间，一支庞大的队伍在前进。

    四百多位风尘仆仆的旅行者，一步一个脚印，沉重而稳定地步行着。他们大多盖着兜帽，披着披风，穿着耐磨的皮靴，手持登山杖。队伍中有马，那是娥曼妲从未见过的高头大马，两米多高，毛发泛着光泽，载着手握长枪、身着皮甲的商队守卫。队伍中也有许多驴，它们负责背驮商队的用具与私人物品。

    在队伍的中间，摇摇晃晃行走着数十个四足货运魔像。魔像们大小不一，但都至少有一层楼高、一座房长，活像些行走的小堡垒。它们周身覆盖着稀疏的魔法纹路；到了晚上，这些纹路就发出神秘的蓝色光芒。埋藏在魔像内的魔力结晶是它们唯一的动力源。这些沉默的搬运工不知疲倦，不畏酷暑严寒，忠心耿耿地执行着它们被赋予的使命，如果把它们凹陷的背上驮载的商品加起来，肯定能毫无压力地填满村子的所有谷仓。

    商队的首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年妇女，在听完娥曼妲的故事并见到卡米拉的字据后，准许了仍在发低烧的她作为女仆加入大商队。娥曼妲是第一次踏足家乡之外，在许多事上显得天真无知，但她吃苦耐劳，对于新的活计也能很快掌握，因此商队的其他成员也愿意接纳并尊重她。

    娥曼妲与商队成员一起风餐露宿。她在短暂的旅途中经历了暴雨、巨风与沙尘，走过了深林、沼泽与草原。她目睹甚至吃到了以前从未亲眼见过的奇异生物，也在天边识别出了以前从未见过的星座。商队里数量极少的年轻女孩们很爱听娥曼妲讲述九尾狐与巫女的故事。讲述这些已故之人的故事给娥曼妲带来了些许痛苦，可既然他人爱听，她便还是分享。

    商队的旅途令人疲惫，因为用双脚丈量大地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对于娥曼妲而言，这次的旅途却是一趟治愈之旅。户外的新鲜空气与每日行走带来的锻炼让娥曼妲的身体完全康复，而与人打交道则抚慰了娥曼妲的心灵。

    在娥曼妲离开村子将近三周后，大商队终于在一天下午抵达了魔导都市。

    如何形容此时的魔导都市呢？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我会说：这是个野蛮生长的地方。

    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时刻，毅力与建造之神埃克菲勒选定了一个山区与平原的交界处，并在那里降下了他的神迹——大地下城“高德兰”。高德兰位于一个魔力富集的优越位置，正是这地理条件造就了大地下城的尚未见底深度，变换不息的结构，以及适宜矿石、魔力结晶与危险魔物生成的内部环境。高德兰的发掘史长达五十几年，但对这座伟大宝库的真正系统性探索和开发，则是魔导都市建立时期的事情。

    十年前，在恶魔讨伐大战结束时，魔导都市还只是大地下城的入口而已。在战争胜利前夕，魔导都市的创始人，人称“调研魔术师”的玛格丽特·威廉明娜，主动脱离了令她厌倦的军事工作，开始全身心地投入魔法的研究。与各路远道而来的冒险家一样，她也看重了大地下城的无比潜力。与他们不同的是，她直接在地下城的入口处为自己建造了一座研究室兼住宅，方便自己日夜不停地进行调研工作。调研魔术师和来到此处的冒险家进行了广泛的交易，委托他们替自己进入地下城进行调查，作为回报则为他们提供住宿与金钱。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渐渐地，旅店老板，酒吧老板和中间商等一些人也住到了尚处婴儿期的魔导都市之中；同时，希望跟随调研魔术师学习的各路法师也逐渐聚集在她的周围。虽然调研魔术师本人讨厌从事管理工作，但在多方的需求下，她还是驱使魔力自动人偶逐渐重构与扩张了这一片建筑。

    再之后——这是约摸六年前——魔法工业开始在具备了基础设施的魔导都市里兴起。虽然需要某些原材料需要从远方运来，但魔导都市周围的魔力使得魔法工厂的动力十分充足；此外，大地下城本身也提供多种稀有资源。有了工作机会，更多的人开始在魔导都市定居。随之而来的商业繁荣、人口兴旺与城市规模的大幅扩张都是前所未见的。

    调研魔术师仍然是城市大部分房子以及全部核心地段建筑的拥有者。她还是城市的总设计师，提供了其赖以生存和运转的三套系统：应付来自地下的危险的魔力屏障、保护市民生命安全的魔力警偶部队，以及提供动力的魔力管线。因此，城市的居民们异口同声地推举她为魔导都市的最高领导人。可调研魔术师对此却完全漠不关心。她整天醉心于自己的研究，除了提供这三套系统和收取最低限度的地租以外，从不对城市进行任何管理。

    这样一来，魔导都市就成了各方势力野蛮发展的天堂。这些势力包括实业家、高利贷者、雇佣兵、投机商人、黑帮、冒险者、学者和众多来到此地谋生的人。在魔导都市，除了杀人放火之外，你什么都可以做；实际上，因为警偶的数量有限，理论上被禁止的暴力犯罪也时有发生。魔都逐渐具备了一种迷人的气质，一种机会的气质；它在追逐梦想的人的眼中，尤其是在年轻人的眼中，有着无穷无尽的魅力。

    魔导都市如同一副油画。你若站在远处观看，它是一副和谐而磅礴的画卷；但你若贴近了，它就是由无数沟壑与尖峰组成的马赛克。

    商队在魔导都市的边界穿越了淡蓝色的魔力屏障；几乎完全不可见的屏障如泡泡般将整个城市包裹。随后，货运魔像们在一片卸货区内集体跪座下来。它们身上的魔法纹路开始缓慢闪烁；这些庞然巨物如呼吸般吸收着散发在魔法都市空气中的魔力。商队迎来了旅途的终点。卸货完毕后，大部分商队成员化整为零，消失在了都市的大街小巷。

    “这是两周半的报酬。”领队分给娥曼妲一小袋铜币。

    “谢谢您允许我同行，还亲自来管我的事。”娥曼妲礼貌地鞠躬致谢。

    “姑娘，别客气，商队里谁也不比谁高一头。再说了，这段时间你干得确实很好。要是你想继续在我这儿挣钱，商队在下周的今天会再次集结。”

    “万分感谢，但我尚有它事在身……”

    “悉听尊便，愿马哈尼姆大人的顺风与你同在。那在我们分别前，还有其他事吗？”

    娥曼妲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呃，其实有件小事……我想烦请您给我介绍一下魔导都市。毕竟我从没去过任何城市，更何况是这么大的……”

    “没问题，随我来吧。”

    领队带着娥曼妲爬上了卸货区的一座高塔。据领队介绍，这塔曾被用作魔都的边防站，但后来因为疏于管理而废弃。卸货区位于魔导都市的西侧。塔下，无数的魔像正如休憩的甲虫般安静地趴着。略微远望，魔导都市棕黑色的建筑群便嶙峋地展开在了娥曼妲的眼前。魔都寸土寸金，因此城市的建筑物大都紧密相邻，除几条放射状布局的大道外，其余的街道尽是隐匿在阴影中的小街小巷；而即便是在这些狭窄的街道上，小商贩们也竭力发挥了他们见缝插针的本领，手推车、地垫与广告牌框出了一片又一片的摊位，只留给行人两三人宽的空间。魔都的天空也如它的地表一般拥挤，尖尖的屋顶、竖直的烟囱与纵横的各种管线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在迅速落山的夕阳下，城市被均匀地镀上了一层金色。

    娥曼妲看得出了神。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到超过三层楼的建筑，而魔都的建筑远远不止于这个高度……

    “怎么样，很宏伟吧？”领队微笑着说。她抬起手，指向整个魔导都市最显眼的地标性建筑。“看到远处那个塔了么？那是调研魔术师大人的研究塔。它特别粗；咱们离得太远可能看不出来，但是塔的周长有足足六七百米！它又是整个城市最高的建筑，坐落在城市的正中心，你要是迷路了可以靠它辨别方向。魔术师大人的塔顶可不简单，整个半球全是水晶做的，方便她观星……在晴天，闪亮的水晶穹顶可称得上是这里的一大奇观，所有人都能看到。”

    娥曼妲提问：“大地下城的入口在哪里呢？”

    “入口？你是指哪个呢？”

    “啊？有不止一个吗？”

    “嘿……在十几年前，我还不是领队的时候，地下城确实就只有一个入口，就在现在的研究塔的正下方。不过现在，高德兰的近地表部分已经成长到了半个城市都有入口的地步。”

    “高德兰大地下城……在增长？”

    “对的。小姑娘，咱们私下讲一句：老嬷嬷我的感觉从未出过错，而我最近感觉，这地下城的增长变得越来越快。我住在城市里的时候，有时都能感觉到来自地下的轻微震动。见了个鬼——这地下城就像个活的东西。”

    娥曼妲把领队的这番话默默地记在心里。

    “嘿，跑题了。紧挨着研究塔的部分是塔的附属建筑。远一点，绕研究塔一圈，就是整个城市最热闹的市中心——酒吧、工会、行会和大部分旅馆都集中在那里。咱们运送的货物，很多也要拿到那块去零售。你好像在找人？那城市中心就是你的去处了。但，那边也是最乱的地方。小姑娘，你一个人走路要保护好自己。”领队伸手掂了掂娥曼妲的背包。“……看好你的钱袋子。还有，把你的漂亮脸蛋藏好，别让人贩子盯上你，要是遇上危险就找城市里巡逻的警偶。”

    “啊！我，我知道了。”

    “再往外一圈，就是住宅区了。这住宅也分有钱人和穷人。你就看楼房之间的空地大不大就行了，地方大的就是有钱人住的，地方窄的就是穷人住的。但是能住地表以上的人都还不算境遇最差的，真正的贫民窟在地下。女神保佑，孩子你可千万别去那些地方……”

    娥曼妲点点头。

    “最后，就是最外围的魔法工厂。工厂也分好的和坏的。好的工厂，明亮又干净，工作日也不长，九个小时；坏的工厂，那就是累死人的地方，一天也不让你休息，每天往死里干。商队里有很多人就是失业的，或者受不了工厂的魔力工人……”领队叹了口气。

    娥曼妲回想起一路的旅途。“听上去，商队生活更有趣呀。”

    “是啊，但那只是对没有家室的人……家人总会把人束缚在同一个地方……真深奥，可惜我没有家庭，商队就是我的家庭。好啦，小姑娘，我介绍完了。有什么具体的问题吗？”

    的确有。娥曼妲又向领队打听了前往她目的地的路线。

    “……谢谢您。”娥曼妲终于穷尽了她能想到的问题，略有忐忑地和领队道别，独自踏入了黑漆漆的城市。

    少女又成了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地走在魔都的一条小巷里。即将下山的太阳被紧凑的房屋完全挡住，那些房屋在娥曼妲的左右对峙，无声地较着劲，简直像要把对方整个吞掉。巷子两侧都完全没有窗户，脏兮兮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广告或启事。路面本铺着石头，可缺少修缮导致许多地方都缺少砖块，下方的污泥黑漆漆的，散发出浓烈的味道。

    工人们尚未下班，除了无聊地休息着的小贩们外，就只有三三两两的流氓赖在街头。娥曼妲感到许多双眼睛在自己身上游走。一开始，她还能故作镇定地步行，时不时强迫自己驻足辨别方向；可她的心很快就开始砰砰乱跳，呼吸也慌乱起来，而越是慌乱，来自他人目光的压迫感就越强。她又想起了初春——如果能有一个朋友陪着自己该多好？

    少女感到害怕了。她已经步行了一个时辰，可是距离她的目的地似乎还有很长一段路。太阳已经下山，街头的灯笼被一盏一盏地缓慢点亮，空气中流动的魔法也逐渐作为蓝色的溪流变得可见了。远处好像有人在窃窃私语。是工人们吗？还是黑帮、恶棍或其他什么邪恶的人？娥曼妲紧紧攥着腰间的剑。有人在跟着自己吗？天哪，距离目的地到底还有多远的路？

    娥曼妲的视线慌乱地四处乱扫。她看到有人在墙角处小便，看到了一小群面色阴沉之人手里的巨斧和巨锤，又看到了一位袒胸露乳的人左拥右抱着两位染了头发的女人。最后的那人，胸前赫然纹着一个咬着心脏的骷髅头，那花纹如滚烫的烙铁般冲击着娥曼妲的瞳孔。

    少女再也受不了了。她拔腿奔跑起来，双手死死地按着衣服与背包。她感觉从身后的黑暗中正伸出无数的手，像蛇一般向她袭来，要把她擒住，拖拽，拖到那深渊中去！她想起自己在村子时对于魔都的憧憬。*我真傻！真傻！呜……*

    少女不停地跑着，跑了不知多久，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她在原地弯腰喘息，而后突然猛地转头，瞪大了眼睛，望向……一片祥和的街道。

    在不知不觉间，娥曼妲已经来到了繁华的市中心，在这里，五光十色的明亮灯光你争我抢地闪烁着，音乐从各种酒吧中飘出并混杂在一起；但事实上，即便娥曼妲现在仍在工业区或住宅区，她也完全不必慌张。许多的冒险者、工人与商人都走在街头，兴奋地讨论着当天的见闻。他们或勾肩搭背，或边走边低头研究手头的东西，或者像是有急事般快步前进。有时，熟人会在街头互相认出，双方便会大声打招呼。欢笑、热烈与激情彻底取代了阴森与压抑；魔都就如同耍把戏的表演家，把一副全新的面貌变戏法般地展现给初来乍到的少女。

    娥曼妲感到自己的心情慢慢平复。她又辨认了一次方向。在她的前方，研究塔的水晶圆顶向天空射出明亮的光柱；抬起头，魔都的夜空中轻盈地漂浮着由魔力汇聚而成的蓝色潮汐。

    *“吉娜的救赎”应该不远了。应该就在……啊，到了。*

    少女终于到达卡米拉介绍她去的目的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