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的瓦塔里和现在并没有什么区别，唯独不太一样的，恐怕就是那时候的异端还无法像现在这般如此猖狂。

    所谓的异端只不过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每个人都可以上去欺负一下，或是吐两口口水、或是踢两脚、或是痛揍他们一顿……

    他们就像是中世纪的奴隶，他们丧失了在瓦塔里的一切权力，也不会有任何的法律来保护他们。他们不会受到任何的保护，自然也不可以向任何人提出不满。

    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这就是他们应得的报应，因为他们是异端——是亵渎神明的罪人。

    年幼的卡门是神明忠诚的拥护者，他从小就希望着能够进入教会工作，为侍奉神明做出贡献，然后逮捕那些亵神的异端。

    小孩子总是会梦想着一些英雄事迹，他也一样。他很幼稚、也很天真，他曾梦想自己未来有一天能够瓦塔里的大英雄，他会成为神明最忠诚的信徒，然后清除所有的异端，然后他会受到所有居民的崇拜与尊敬，并被封为大英雄。

    就像中二时期的少年总想着自己能够成为拯救世界的勇者，他也一直在往这个方向努力。他自命不凡，努力学习，不停地积累和锻炼，只是为了能够尽早加入教会。

    而事实上，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其中一部分原因来自于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是教会中的一名教士，他是一个和善的人，总是揣着温雅的笑容，对待人也总是细心周到，从来不会冒犯到他人。

    他抓住过很多异端，也为侍奉神明做出过许多贡献。

    他不仅是个合格的教士，他同时也是一名合格的父亲。

    他不酗酒、不发脾气、不会埋怨生活……他总是会鼓励自己的儿子积极向上、不管多忙也总是会抽出时间陪妻子和孩子、他会尽自己的全部努力去照顾自己的家人……而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让卡门心生向往。

    卡门很崇拜自己的父亲，年幼的他不明白这份憧憬代表着什么，只是单纯地认为他的父亲很“好”很“帅”。

    他记得父亲的好，在他的印象之中，他的父亲一直都是那个屹立在他身前的巨人，为他遮风挡雨。

    但他从不曾想过，有一天这巨人会倒下，在风雨还未过去之前、在黎明出现之前……

    他认为自己的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可某一天，镇子上却传出来了一个传闻——卡门的父亲是一个隐藏起来的异端。

    卡门自然是不相信这些东西的，因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父亲，那对神明的尊重，又怎么可能是装出来的呢？

    可他的信任在瓦塔里不值一提，大众的呼声在瓦塔里就是一切。一人成行，三人成虎。这样的呼声在镇子上不断壮大，很快，所有人都相信了卡门的父亲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异端，而非一个和善文雅的教士。

    那些曾经被他帮助过的人，也认为他之前的和善只不过是他的伪装，他的真面目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

    他们胆寒他的演技，至此之后，所有人看待卡门家的眼神都变了。

    原本的熟悉与亲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漠与厌恶，甚至还有恐惧。他们家的窗户别人砸烂，家具被人毁坏，屋子的墙壁也被涂满了恶臭的粪便……

    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上演，教会也撤去了对他们一家的补贴，卡门的父母也都丧失了工作。

    靠着他们的积蓄，一两天或许还撑得下来，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只会越来越深陷于窘迫之中。

    只要他们还住在瓦塔里一天，他们就永远无法摆脱这样的窘境。

    久而久之，甚至就连卡门也变得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了。他认为，如果不是自己的父亲成了异端，现在的自己恐怕早就进入教会里工作了吧？

    那些教导自己的话都是骗人的吗？自己父亲的真面目就是一个欺诈者吗？

    他很痛苦，也不愿意相信这些。

    所以，他质问了他的父亲。

    他至今还记着那时他父亲的模样与声音。那是一个无比沧桑的形象，明明只有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却仿佛七老八十的老人，脸上满是皱纹与疲惫。

    他的父亲看着卡门，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后用他那几乎嘶哑的声音说道：“孩子……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可这样的话语在卡门耳中听来，仿佛就是承认了他的“罪行”。

    于是，卡门哭着飞奔了出去，嘴里喊着“你才不是我的父亲”，让身后的男人不禁露出了苦笑，身子也更加蜷缩了起来。

    他好像快要老死了。

    而健步如飞的卡门，才刚刚步入青春。

    他不能让儿子的人生毁在自己的手上——这位父亲如此想到。

    他决定去承认他的“罪行”，之后无论是吊死还是烧死，都随它去吧。只要能解决问题就可以……只要能证明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是清白的就可以。

    而跑出门外的卡门也在偶然之中听到了一个对话。

    他躲在阴暗的小巷中，而小巷的另一边，是两个高大的中年男人。

    他认识其中一个，那是自己父亲的同事，另外一个似乎是教会的高层。

    他们似乎是在谋划着什么，卡门竖起了耳朵，认真地倾听了起来。

    然后，他便发现了令人不敢相信的真相——那些谣言与传闻，就是这两人传播出去的！

    既然普通人说的话没有可信度，那就让教会的高层去说好了。至于这样做的原因……当时尚且年幼的卡门并不明白，但现在，他明白了。

    那是嫉妒——他的父亲原本即将晋升神职人员，那是教会的高层。

    而父亲的同事，是依靠家中的关系进入的教会，他在处理日常事务时处处碰壁，如果不是有个教会高层的靠山，他早就当不成神职人员了。

    可这样的人，却嫉妒与仇视着卡门的父亲，因为——他实在是太耀眼了，耀眼到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了。

    他试图去撕下卡门父亲那虚伪的笑容，他数次激怒卡门的父亲，可卡门的父亲却始终只是一副笑脸，甚至还主动和他道歉和好。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侮辱了，又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其实才是那个连污秽也不如的渣滓，他嫉妒这样的人，他想要取而代之。

    凭什么他就可以晋升神职人员，而自己不行？只要自己认真起来的话，难道不是立马就能超越他吗？只是自己稍微偷个懒而已，那个男人就乘机夺取了本该属于他的权位！他无法接受！

    于是他串通自己在教会中的高层靠山，将污蔑卡门父亲的谣言传播了出去。

    看着卡门父亲逐日衰落的狼狈模样，他笑得很开心，就像是得到了玩具的小孩子。

    他终于变得比自己更加丑陋了！他终于变得不如自己了！只要自己想做还是能做到的啊！

    他和那个高层如此高兴地说着，而卡门却被真相震惊到头晕眼花。

    卡门再一次奔跑了起来，但不是回家，而是去海边。

    他对着大海怒吼“为什么”，然后回想起小巷中那个男人小人得志的模样，以及那些令人愤恨的话语，他不禁感到一阵反胃。

    他在港口干呕起来，整个人匍匐在地上，用拳头奋力地锤砸着大地。

    他不明白，为什么好人就应该受委屈？明明那个散播谣言的人才是坏人，可大家为什么却帮着坏人对付好人？难道大家其实都是坏人吗？

    他向着其他人大吼，告诉他们真相。

    可他们的眼神却变得更加冷漠与厌恶，甚至有人给了他一巴掌，让他闭上嘴巴。

    他们说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撒谎，是瓦塔里的耻辱，不配生活在这个小镇上。

    他们说他长大以后肯定也会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异端，于是便用污言秽语怒骂他。

    他们甚至提议现在就杀死这个可怜的小男孩，以除后患。

    听着那些令人惊恐的话语，卡门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些邻里。那时的他，还不懂得什么叫做“民众的盲目性”，只是觉得自己好像被世界抛弃了一样。

    他浑浑噩噩地离开了港口，之后去了哪里，他也想不起来了。

    只是回到家后，他已经浑身是伤了。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却并没有睡很久，因为在睡觉的过程中，他突然感受到了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灼热。

    他猛地睁开眼睛，惊愕地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火海之中——自己的家正在燃烧。

    父母的尸体就在客厅中被熊熊火焰燃烧殆尽，地面上只留下了教会的金色面具。

    卡门颤抖地捡起了面具，并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他认得这个面具，这是属于父亲的面具。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带上了面具，仿佛是自己的大脑告诉自己应该这样做。

    不如就和爸爸妈妈一起死在这里吧——他如此想着。

    反正也已经无所谓了，他已经对瓦塔里彻底失望了，也没有任何活着的意义了。

    他闭上了眼睛，晕倒在了火海之中。

    可奇迹却发生了，他并没有被烧死，在一切都被燃烧殆尽之后，他依旧活着，可他却也付出了代价，他身上是大片的灼烧痕迹，脸上的面具也因为高温和脸部皮肉紧紧贴在了一起，无法分离。

    他奋力地扯下了滚烫的面具，连同自己脸上的血肉一起。

    烧伤和撕伤同时出现在了他的脸上，让他的面部一阵血肉模糊。那就像是奴隶主给奴隶烙下的烙印，如此滑稽，又如此恶心。

    卡门没有被任何好心人施舍，没有任何人会关心他，他只是靠着自己度过了一切。

    他逐渐学会了烧杀抢掠，也彻底将自己内心的道德底线抹除。只要是能够生存下去，他愿意去做任何事情。没错，一切——哪怕是杀人。

    他本没有活下去的意义，可他却没来由地升起一阵怒火。

    那怒火阻止了他自杀的念头，在怒火平息之前，他会活下去，拼尽一切。

    他要复仇——向父亲的恶心同事、向那个助纣为虐的教会高层、向不明事理的教会、向整个愚蠢的瓦塔里！

    只有那样，他才能够平息自己心中不断燃烧的怒火。

    那一天，烧掉他家庭的火焰没有消失，而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在他的心底燃烧着。

    ……

    “这之后，我杀了那两个污蔑我父亲的人。我对他们施以酷刑，他们一边痛哭，一边向我求饶。可我却只觉得可笑。

    “所以，我将他们的胸口霍开，将他们的心脏掏了出来，确认他们的心脏是否是黑的。可那分明就是红的……明明是红色的心脏，却为什么能做出如此黑暗的事情呢？我不理解。

    “所以，我拼了命在他们身上寻找黑色的器官。我抛开了他们的肚子，扯出了他们的厂子与胃；我剁开了他们的四肢，检查他们的骨骼；我切开了他们的头颅，确认大脑……可我没有找到，他们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是黑色的！”

    卡门说着，竟是突然大笑起来，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的父亲真心信仰着神明，可结果呢？回报他的只有他被烧成灰的尸体！教会不在乎！神也不在乎！所有的人都特马的不在乎！

    “信仰神明的人被污蔑，神明非但没有证明他的清白，反而默认了误会与惨剧的发生；而不信仰神明的人却能够苟且偷生，靠着那份自私与嫉妒过着富足的日子！就算是今天早上，我们烧毁了教会，烧了神像，神也屁都不放一个！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的话，那么祂一定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账！而我不相信神，也不认为这个世界上存在神，这一切只不过是虚幻的妄想！如果真有神的话，那就让祂现在对我降下神罚啊！”

    卡门对着天空怒吼，可什么也没有发生。

    于是，他笑了起来，对着陈雨竹他们说道：“你看吧，什么也没发生，不是吗？”

    他向着地面吐了口唾沫，怒骂道：“所以，什么教会、什么信仰，都特马的是狗屁！”

    他再也没有之前那镇定的模样，而是不爽地辱骂着，仿佛要将自己内心中不爽快的地方统统发泄出来。

    是啊，这十几年来，他无法与任何人分享这些。唯一能够让他讲出这些话的人，竟只是几个毫不熟悉的外乡人。

    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