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山，祖师堂。

    掌律长老言无风依旧是副闲淡散人的模样，端起一杯温热的茶水，轻轻抿上一口。

    他身穿一件干净儒衫，气质温和，双眼深邃幽深，彷佛见惯了沧桑岁月里的无常世事，再加上霜白银星的两鬓，不难想象年轻时候出彩容貌，但令人着迷的还是他现在这副波澜不惊外表下，深藏着如醇酒一般的往事。

    暂替宁缺担任掌名长老的陈言收回目光，看向祖师堂内另外三人，两名性情永远外露的太上长老，当年一战输给了教主离歌，两个老匹夫当时就该去见前代教主，现在却厚着面皮非要插手宗门事务。

    还有个花枝招展的内门长老明瑜夕，登山修行十数年，整日拿着男女双修之事说笑，可至今还未破去处子身，着实可笑。

    “言无风，怎的天天都要祖师堂议事！”

    性情向来急躁的齐仙甲目露不悦，沉声问道：

    “我齐仙甲早就被教主放逐出了祖师堂，宗门有事直接找内门长老议事便是，免得哪一天又被教主瞧见嫌弃，直接逐出岁末山。”

    老头仍是心存怨念，昨日教主一缕神识突然回到山门，早该知会祖师堂的言无风竟然保持沉默，白白让他在教主面前丢了面子。

    贼子阴险可恨！

    言无风笑而不言，放下茶杯。

    祖师堂一瞬间进入了光阴凝滞不前的状态，彷佛从不舍昼夜的光阴长河中生生脱离脱离了河道，灵气飞溅如出炉铁剑刚触及人间，整座祖师堂内灵气消退一空，这就意味着任你是元婴境真我境大修士，都无法依托仙家秘法探听此处几人的交谈。

    见言无风这般慎重行事，太上长老陈泰剡皱起白眉，等了片刻仍不见这厮有何言语传出，便问道：

    “言长老，今日召我几人过来，所要商量何事？”

    言无风微微摇头，一指倒扣，重重敲在桌案上，祖师堂内有无形无影厉鬼嘶啸声响起，彷佛遭遇了何种撕心裂肺痛苦，很快消逝于此方天地内。

    “这……”

    堂内四人皆是心中一惊，两位元婴境，两名真我境，竟然没能看出隔绝出的这座小天地还有奸细暗藏的鬼物。

    “大胆，竟然敢在我宗门祖师堂留有鬼物探听消息！”彷佛一口刺狠狠卡在喉咙里，齐仙甲心头狂怒，开口就是一阵狂喷。

    言无风瞥了眼这无能狂怒的太上长老，淡淡移开了话题，第一句话就在众人心湖间扔下一座山岳，溅起念头涟漪无数：

    “掌名长老宁缺，曾受山门内鬼以秘法袭扰炼化，潜移默化间长达三年之久而毫无察觉。”

    “若非她此次重伤，暴露出人身天地中几处关键气府窍穴存有阴养活物的痕迹，也许三年五年后，岁末山掌名长老宁缺，就成了某人手底下的一尊残断魂魄的鬼儡，再无自我神识。”

    齐仙甲霍然站起身，怒火好似要从眼睛里迸出来，一连几句话好似利刃一般刀刀插进心口：

    “气煞老夫，真是气煞老夫！”

    何人竟然敢潜入岁末山山门内，以歹毒阴法将山门长老炼化成鬼儡，这是何等的猖獗狂妄！

    这简直就是狠狠地当面扇他们的脸。

    此事若是传了出去，岂不叫全天下修士白白笑话一场，这哪里是打他们的脸，这是直接脱了岁末山的衣服，打起了屁股，说是奇耻大辱也不为过。

    “当我岁末山真我境修士死绝了不成！言无风你快快说出去，到底是何情况……”

    “安静！”

    陈泰剡也被这一言语气得胸口起伏不定，面容极为恼怒，他一手重重拍在桌案上，粉碎茶杯蒸尽茶水，示意某个老匹夫先安静下来：

    “无风，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言无风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内门弟子钟贞，登山前只是一介凡人，从未有过修行，登山不足三日，便能重伤元婴境修士，诸位谁信襁褓稚儿能够伤到弱冠男子？”

    陈言嘴角抿起，默然片刻道：

    “所以你怀疑，宁缺长老是早已跌境却不自知？”

    这样才能解释，修行十数年的练气士轻易就被一后辈重伤，一件仙兵至宝就如同山下利刃，想要正面伤害形同弱冠男子的元婴境修士，持器者绝不可能只是个稚童。

    要么钟贞早早筑基成功，明悟了本命神通，要么就是受伤者不是元婴境。

    而钟贞上山前只是个凡夫俗子，从未有过修行，所以真相就只有一个了。

    言无风点点头道：

    “宁缺连跌两境，修为看似还是元婴境，但也只是看似而已，我所好奇的是，宁缺为何始终没有察觉到跌境一事？”

    于山上修士而言，自身修为境界就像是人之耳目手足，稍有异样便能清晰感知，宁缺却从元婴境跌入筑基境而不自知，极为古怪。

    祖师堂内陷入沉默，无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言无风不见失望，继续说道：

    “我曾将此事禀于教主，却无任何回复，所以就唤诸位过来商议此事如何处理。”

    年逾三十的陈言一手托住不见细微皱纹的瓜子脸，思量几息道：

    “阴养鬼儡之人，是否就是杀害海峰刚的刺客？”

    “能够悄无声息暗害宁缺，不被山门祖师堂察觉，至少也该是元婴境修士，儒释道三教真我境修士寥寥几人，万妖盟被嬴国拦在血色长城外，诸子百家中元婴境修士一眼就能数来，所以这人是山下王朝的仙人供奉？”

    “又或者是山下皇室暗中培养的修士？”

    此言甚是有理，在场几人不觉轻轻颔首，就着这一思路散发想去，言无风说道：

    “除了考虑与我岁末山为敌的各方势力，这内鬼所求何事，抱有何种目的，也是值得考虑一二。”

    齐仙甲皱眉问道：

    “一元婴境内鬼想做什么，我等如何知晓？”

    陈泰剡摇摇头，有不同的意见，“内鬼想要用秘法掌控我岁末山掌名长老，要么求一名，要么求一物，若不是儒释道三教人物，那他只能求物了？宁缺一脉掌握着宗门圣物断横剑，如今是何情况？”

    言无风抬袖一挥，这件半仙兵品秩的宗门圣物顿时出现在祖师堂内。

    剑气寒光凌冽满堂，此方小天地内明明没有任何灵气，这柄无鞘长剑现世后却如鲸吞万物一般翻涌腾负无数气海，大气磅礴牵动人身气机激荡。

    剑名断横，意为一剑断去敌者长生，一剑出即是横绝天下。

    “几日前，曾有一大筑基境修士秘密潜入宁缺一脉山头，试图窃取此物，遭到护宝大阵反噬，仓惶逃跑之际被内门弟子截杀。”言无风道。

    “内门弟子截杀大筑基境修士？”陈泰剡确认般反问一句，按理有此境界外加这次杀贼功劳，理当晋升宗门大执事才是。

    言无风淡然道：

    “内门弟子钟贞所为。”

    祖师堂陡然沉凝了一下，陈泰剡手抚白须，微微眯起眼睛，“老夫着实好奇，教主到底赐予此子何种仙兵至宝，能够轻易越境斩杀大筑基境修士。”

    大筑基境修士，虽然已经明悟本命神通，但真气尚不能反哺人身，所以练气境修士手持仙兵至宝，是有一定几率杀死毫无准备的此境修士。

    “看来山门内奸就是想要此剑？”女长老陈言将话题拽了回来，不想多聊某个不知礼数的年轻人，“断横剑不过是半仙兵品秩，何至于一位元婴境修士苦苦谋求多年？”

    言无风看着浮在半空中的凌厉长剑，心中同样有此疑惑，可惜山门玄御文阁对此剑并无记载，他看向两位在山门中修行一生的太上长老，希望能得到解答。

    两名太上长老对视一眼，由陈泰剡开口说道：

    “我等也不知晓此剑有何神异。”

    这时，一直旁听的明瑜夕突然说道：

    “横断剑又名岁除剑，据说是岁末山开宗教主所佩之剑，流传至今，有何神通只有历代教主知晓，离歌无心宗门事务，这件仙兵就交给了掌名长老一脉代为保存。”

    几人看来，目光流露之情不言而喻，你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明瑜夕心情不佳道：“我曾听离歌教主随口提起过。”

    没有大费口舌解释为什么。

    此事就此作罢，为稳妥起见，几人商论一番，决定将横断剑暂时保存在祖师堂内，有三重大阵的保护，即使是真我境修士想要窃取也得耗费数个时辰。

    另外宁缺遭受内鬼暗害一事，就交由陈言调查，言无风散去这座小天地，祖师堂内重新涌入灵气。

    说完了最为重要的事情，接下来就是几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两名太上长老想要离开，却被言无风以后辈学识浅薄为理由拖下，聊了半个多时辰，正说到曹北玄与外门叶氏的矛盾，据说是有人冒充了曹北玄，祖师堂外忽有人求见。

    经过术法的通传，姜慕雪走入祖师堂内。

    言无风率先开口，问道：

    “何事？”

    姜慕雪犹豫了下，说出山门弟子钟贞在万魔境地内的离奇遭遇，现在人已经活着回到祖师堂后竹林秘境中，未受到严重伤害。

    堂内又是一阵沉默。

    虽然昨日从教主口中听闻钟贞未死的消息，心里已经做足了准备，可今日亲耳听见这消息，堂内四人心思各异。

    沉默的气氛中，突然传来啪的一声。

    太上长老陈泰剡手边的茶杯不知为何就碎掉了。

    这一幕看得明瑜夕嘴角上挑，心情莫名就愉悦起来了。

    “他，他是怎么回来的？”齐仙甲连咳几声，无视某人的嘲笑，沉声问道。

    能够活着走出万魔境地，岁末山历史上不过几人，这几人无一例外，日后皆是成了叱咤天下的大能修士。

    姜慕雪摇摇头道：“钟贞师弟未说。”

    “好，今日晚修时，我会与钟贞谈话一场。”言无风恢复波澜不惊的神色，轻轻颔首道，“对了，钟贞现在是何境界，有无跻身练气一阶？”

    他已向教主离歌请示过，得知钟贞登山前从未修行过，是以凡人之资登山。

    练气一阶的练气士参加天人名正之争，未免太过于勉强，就算手持一件杀力出众的仙兵至宝，可面对的却是儒释道三教年轻天才，言无风准备找个理由将此事推回教主，免得白白折损岁末山一天资不错的弟子。

    听闻言无风此问，陈泰剡忽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受，手抚白须笑道：

    “老夫突然明白了这钟贞为何能够走出万魔境地了。”

    “为何？”齐仙甲及时捧哏，反正他是不信一恃才傲物之辈能活着走出万魔境地。

    “因为凡人！”

    陈泰剡微微一笑，显然是想通了这一切，“岁末山立教以来，进入万魔境地中的人不无是已经登山的练气士，所以活着走出的练气士几千年下来，只有几人而已！而钟贞尚未修行，这就说明万魔境地内对凡人是没有危险的。”

    齐仙家点了点头，这种想法倒是让人眼前一亮，有种拨云见日之感。

    姜慕雪看了几位长老一眼，藏好桃花眸子里的情绪，轻声回道：

    “师弟钟贞已是练气三阶。”

    岁末山祖师堂骤然陷入死寂，入耳可闻沉重呼吸声。

    ……

    岁末城，一条陋巷。

    两条长长的血迹拖出，不断向着陋巷内渗去。

    “不错，还有十余丈，继续爬过去，小爷我就放了你，还有你那快要病死的好妹妹。”

    一白袍公子哥手捧折扇，笑眯眯看着地上残断双膝的男子竭力朝着陋巷某处爬行，双手指尖死死插在地面上，不停地向前。

    “继续啊？”白袍公子随手将折扇抛给身后的家丁，懒得弯腰凑近地上的男子，一脚直直踩在男子的几根手指上，反复蹂踏着，听着悦耳动听的惨叫声，公子哥笑眯眯问道：

    “知不知道，因为你的愚蠢，我叶氏毁去多少钱财？”

    “你这个蠢货，认错了人还敢合谋欺骗我叶氏，今日你最好给小爷我爬过去，要不然啊，小爷还没尝过儒家学宫女夫子的滋味。”

    一声哭嚎响起，白袍公子怒气更甚，抬起右脚猛地踩在男子的头上，一脚踩得鲜血淋漓，惨叫不绝。

    “不要！”一声凄厉叫喊传来，惊散了人群。

    陋巷内，有个身缠虚幻黑气的少女踉踉跄跄跑来，哭喊着扑向地上血容模糊的男子。

    白袍公子哥微眯起眼睛，一巴掌甩去，打得少女嘴角渗血，一头撞地。

    “很好，终于见到你这好妹妹了！”

    白袍公子一把抓住少女凌散头发，重重将这少女的脑袋摁下砸向男子的面前，微笑道：

    “想不想活下去？本公子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

    瞧见地上两人痛哭流涕血泪模糊，白袍公子终于露出了微笑，他松开手掌，一脚踩在少女的腹处，“你们这对相依为命的兄妹，只要在这里行起房事，当着街坊邻居的面，脱光衣服交合起来，本公子就放过你们。”

    陋巷外大街上，围观人群骤然爆发出惊诧怒骂声，一时满街聒噪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