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燕十三从自己的木屋中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正午。

    他从未睡得如此踏实过。

    这些年来，燕十三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很少睡过几个安稳觉。

    就算是休息时，也要保持足够的警惕。

    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会醒来。

    因为他不知道，或许哪天自己睡着后，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看到燕十三从木屋中出来，李念道：“你醒了？”

    燕十三点了点头，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李念道：“未到午时，还不算太晚……”

    燕十三努力回忆起昨晚的情形，只隐约记得当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有说有笑。他当时好像拿错了酒，错把那杯药酒一口喝了下去，再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念道：“‘天仙醉’可不是你那种喝法，得一点一点，慢慢喝才行。”

    燕十三道：“‘天仙醉’吗？的确很容易醉。”

    李念道：“那是自然，我李家先祖当年研制出这种酒，就是为了能让自己喝醉。”

    燕十三道：“这么说来，那位李家先祖还真是一位奇人。”

    李念道：“的确是位奇人。不仅奇，而且怪……”

    燕十三道：“怪？”

    李念道：“他做的很多事，都让人感觉怪。”

    燕十三道：“比方说？”

    李念道：“你会把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送给别人吗？哪怕这个人曾经是你最好的朋友。”

    燕十三想了想，道：“不会。”

    李念道：“但他却那样做了。”

    燕十三隐隐间想到了什么，道：“你说的那位李家先祖，不会是……”

    李念道：“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燕十三道：“此事我听说过一点，据说当时小李探花是想要报恩……”

    李念叹了口气，道：“可惜大恩却变成了大仇。你说怪不怪？”

    燕十三道：“是挺怪的。”

    李念道：“从那以后，我那位李家先祖就特别喜欢喝酒，也总想把自己喝醉。”

    燕十三道：“换作是其他人，遇上这样的事，恐怕也会想把自己喝醉。”

    李念道：“这‘天仙醉’的酿制方法，正是我那位李家先祖研制出来的，包括这酒的名字，也是他给取的……”

    燕十三道：“世人只知小李探花素有侠名，却不知他还能酿得一手好酒。”

    李念道：“是啊，世人只知道他是大英雄，却不知大英雄也有烦恼。”

    燕十三道：“只要是人，就会有烦恼。”

    李念叹了口气，道：“是啊，只要是人，就会有烦恼。”

    燕十三道：“老伯，您今天说的话好像有点多。”

    李念道：“多吗？或许是我已经老了吧……”

    李念又道：“人一老话就会多起来，因为总怕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燕十三仿佛从这话中听出了一点别的意味，道：“老伯，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

    李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想知道‘天仙醉’的酿制方法吗？

    燕十三想了想，道：“这么好的酒，自然想知道。不过，这酒毕竟是你李家先祖研制出来的，我总不能白拿，需要我做什么您尽管说……”

    李念笑了笑，道：“不急，先吃饭。”

    饭桌已摆好，几碟小菜也已端了上来，还有半壶酒。

    “今天还算暖和，小月，你也一起出来吃饭吧。”李念对木屋里的李月说道。

    李月脸上一喜，道：“好，女儿这就过来。”

    木屋的门缓缓打开，李月手中拿着探路的竹竿，从台阶上缓缓走了下来。

    她一身绿衣青裙，头上扎着少女独有的发饰，初看之下给人一种眼前一亮的婀娜之感。

    但若是细细看去，便会发现，她的脸色似乎过于苍白了些，就仿佛暗室里的花朵，从小缺乏阳光的温暖。尤其是那双晦暗的眸子，让人看了之后不由得自心底生出一种惋惜之感。

    燕十三心中此刻便是这种感觉。

    少女走得并不慢，毕竟木屋周围的一切她都很熟悉。

    不多时，少女便走到了桌子的旁边。

    燕十三发现，少女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仿佛能出来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吃饭，就是一件非常让人值得高兴的事情。

    少女似是感觉到了燕十三的存在，开口道：“爹，是不是有客人在？”

    李念道：“是昨天那位客人。”

    少女脸上嘻嘻一笑，仿佛能看见燕十三一般，竟是向他躬身行了一礼，道：“小月见过燕大哥。”

    燕十三有些始料未及，一时不禁微微怔了一下，道：“你看得见我？”

    李月摇了摇头，道：“看不见，但能感觉到。”

    李月又道：“我能感觉到燕大哥你的气息，和你大致所处的位置。”

    燕十三笑了笑，并未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

    少女已经双目失明，他担心自己若是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恐怕会伤害到她。

    那是燕十三所不愿看到的。

    李念道：“人齐了，吃饭吧。”

    说着，他拿出一个大碗，盛了半碗饭，又从几碟小菜中各自夹了一些菜，放在大碗中。

    燕十三静静地看着他做完这些动作，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过很快，燕十三就明白他要干什么了。

    李念站起身来，显然是不打算和燕十三一起吃饭了，道：“今天你是‘客’，按照忘忧谷中的规矩，我应该将我的故事说给你听……”

    燕十三怔了一怔，道：“这是谁定的规矩？”

    李念道：“这规矩没有人定，但大家好像都是这样做的，于是也就成了规矩……”

    燕十三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李念道：“我本应将我的故事说给你听，但我并不想这样做，所以，还是让小月讲给你听吧。”

    说完，李念将桌上那个大碗捧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往远处的山坡去了。

    燕十三知道，老伯是要给他的妻子送饭。

    哪怕他的妻子已经疯疯癫癫，完全不认识他。

    燕十三忽然想起昨晚孙秀才所说的话——

    “任谁摊上这样一个妻子，恐怕每日都会觉得煎熬，也只有李大夫这样的人，可以任劳任怨悉心照顾她十几年……”

    老伯，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