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目光温柔地看着女孩，开口说道：“她是我的小女儿，李月。”

    燕十三点了点头，并没有因为女孩是瞎子而轻看她。他往木屋中看去，里面并没有动静再传来，想来这木屋中，应该就只有女孩一个人了。

    燕十三道：“那您的大女儿呢？”

    “大女儿？”老伯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并没有回答燕十三的这个问题。

    “爹，家里是来客人了吗？”那唤作李月的女孩听到燕十三的声音，顿时开口问道。

    “嗯，是来客人了。”老伯答道，“你身子虚，还是先进屋吧，我带客人在这四处走走……”

    “是，爹。”李月点了点头，目光往燕十三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自然是看不到燕十三的，但燕十三却感觉她仿佛看到了自己，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都向对方点了点头。

    再然后，女孩便拄着拐杖，缓缓进了木屋。

    只听到木屋的门“吱嘎”一声，再度阖了上来。

    老伯道：“小月今年十四岁，在她九岁那年，她的眼睛就瞎了。”

    燕十三道：“她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总不会眼睛好端端地就瞎了，这背后定然有原因。

    倘若是小女孩自己不小心弄瞎的，那只能怪她命苦。

    但若是有人故意弄瞎的，那这人就太可恨了。

    他竟然如此残害一个九岁的小女孩！

    这样歹毒的人，就算是将他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老伯道：“她的眼睛，是我弄瞎的。”

    燕十三微微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老伯，他不知道老伯为何会这么说，但显而易见的是，眼前这位老人，绝不可能是那种心肠歹毒、故意残害子女之人。

    老伯似乎并未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谈论，继续往前走去。

    燕十三也没有多问，缓缓跟了上去。

    直到前方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小土坡。

    这是一座坟冢。

    因为燕十三看到了土坡前的墓碑。

    准确地说，那应该只是一块竖着的木牌，上面用黑炭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小字——

    李冰之墓。

    “这是……”燕十三隐隐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老伯道：“这是我的大女儿，如果她现在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已经二十二岁了……”

    燕十三沉默了下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山坡上，那个疯疯巅巅的女子是他的妻子；木屋前，那个双眼已瞎的女孩是他的小女儿；而眼前，这座低矮的坟冢里埋葬着的是他的大女儿……

    眼前这位可怜的老人，他这一生，到底经受了多少苦难？

    燕十三难以想象，也不敢想象。

    他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够可怜的了，现在才发现，世上竟然还有比他更可怜的人。

    是的，比起老人，他要幸运得多。

    他所经历的痛苦至少已经结束。

    而老人所经历的痛苦，恐怕还要继续伴随他很长一段时间。

    他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妻子需要照顾，还有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儿需要抚养。

    这样的双重负担，压在一个白发丛生的老人身上，是一件多么让人绝望的事。

    燕十三终于有些明白，老伯当初为何想要跳河了。

    “她是怎么死的？”燕十三开口问道。

    坟冢四周的杂草虽然经常有人打扫，但那木牌上的小字已经有些模糊，显然木牌立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

    这坟冢中葬着的女孩，一定死得很早。

    恐怕她死的时候，年纪还不到十一二岁。

    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惋惜的年纪。

    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惋惜的女孩。

    燕十三心中这样想道。

    老伯脸上露出痛苦之色，道：“她是十二岁那年，被我害死的。”

    燕十三全身一震，微微僵在了那里。

    他不知道老伯话中的意思，是事实真的如此，还是只是想把女儿的死，归结到自己身上。

    无论怎样，这定然是个悲伤的故事。

    老伯并未接着往下说去。

    燕十三也没有问。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坟冢前。

    不知过了多久。

    老伯指了指不远处的木屋，道：“你如果今晚想在这里住下来，恐怕现在就要去搭建自己的房子了……”

    燕十三点了点头，他知道老伯话中的意思。

    如果不在天黑前把自己的房子搭建好，那他今晚，恐怕就没有睡的地方了。

    老伯显然并不想将自己的木屋分享给燕十三。

    燕十三也从未这样想过。

    那间木屋看上去并不大，算上老伯和他的妻子、他的女儿，恐怕已经够拥挤了。

    老伯又道：“你运气还算不错，这几天天晴，房子搭建起来，应该没那么麻烦……”

    燕十三点了点头，道：“听说，一个人快死的时候，运气都不会太差。”

    老伯笑了笑，道：“不错，所以我遇上了你。”

    燕十三道：“不应该是我遇上了你吗？”

    老伯道：“其实都一样，没关系的。”

    燕十三道：“是的，都一样。”

    人海茫茫，两个人能相遇，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巧妙的事，这幸运到底算在谁的头上，又有什么关系？

    老伯指了指不远处的山林，道：“你可以去那里寻找搭建房子所需要的材料，今天是你第一次来，应该会有人帮你……”

    燕十三点了点头，要在天黑前将房子搭建好，单靠他一个人，恐怕会有些困难。

    老伯又道：“不用看我，我帮不了你，我今天还有三味药材需要去煮，等煮完那些药材，恐怕天早就黑了……”

    燕十三道：“您是个大夫？”

    他忽然想起之前那个小胖子所说的话。

    老伯叹了口气，道：“他们认为我是，但我觉得自己不是。”

    燕十三道：“大夫就是大夫，哪有什么是不是？”

    老伯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算是大夫？”

    燕十三觉得老伯的这个问题有些奇怪，想了想，道：“城里那些开医馆卖药的人，不都是大夫吗？”

    老伯道：“你这样说不对，倘若随便一个人开医馆卖假药，那他也能算是大夫吗？”

    燕十三道：“那当然不算。”

    老伯道：“那你现在觉得，什么样的人才算大夫？”

    这一次，燕十三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道：“大夫，应当以行医救世为己任，不图钱财，不贪名利，不畏权贵，不惜己身，但求问心无愧……”

    老伯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才是真正的大夫。”

    燕十三道：“您不是？”

    老伯道：“我当然不是。”

    燕十三道：“怎么说？”

    老伯道：“因为我问心有愧。”

    燕十三微微沉默。

    老伯又道：“而且，我从未救过人，反而还害了不少人。”

    燕十三没有说话，他知道老伯的话还没说完。

    老伯接着道：“被我害死的人，还不止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又岂能称作大夫？又岂配称作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