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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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海祭(下)

    城尉陆景华的年纪在三十左右,显得有些文弱。很难想象尚离澜枫和丛良如何能够任命这样的一个官员担任北方滨州如此重要的海港城市的城尉官职的。他下马后,非常恭敬的向身旁的城守黄良军施礼。二人本是同等级别的官员,陆景华并无义务向黄良军如此恭敬,可这黄良军在军中也算是颇有战功,岁数又长陆景华几岁,他也很顺其自然的接受了陆景华的敬意。他翻身下马微微颔首,便径直向观海台上走去。

    四位帮派大当家弯腰抱拳,同时向城尉城守施礼,“见过城尉大人、城守将军!”

    “周元大当家今日怎么没到?”陆景华问道。

    几位大当家面面相觑,似乎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杜萧面无表情,冷冷道:“海祭本是为民祈福,来与不来全凭自愿。”

    大锤帮大当家张功:“是啊,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他的身材中等,略显壮硕,头戴一顶狼皮绒帽,遮盖了他的大半个脑袋。这顶帽子据说是他亲自在山林之中猎杀的饿狼剥下的皮毛所制。

    “二……位大……大当家言之有理。”清流帮大当家肖永鑫有些口吃,人中两侧非常宽大,随着笑容,嘴巴咧开的幅度都有些异于常人。他的头发用一层层的布条裹在脑后,也戴了一顶绒帽,上面挂着一些铃铛作响的贝壳碎片的装饰。这硕大的后脑在他肥厚的身躯对比之下竟然没有显得那么的突兀。

    “那就赶紧开始吧。”黄良军催促道。他身披金属收边的皮甲,金属部分被打磨的锃亮。腰间佩着一柄重剑,通常人需要双手才能挥动的那种。身后的棕红色披风随风飘荡,在观海台上格外显眼。

    陆景华点头应承。按律,海祭仪式由政官负责,自然是城尉的职责。他捋了捋袍袖,走到拜访贡品的桌案前,拿起三支香,在烛台上点燃后轻轻画圈挥动,令香火更燃。之后双手高举,把三支香的底部紧紧贴在额头的位置,连拜三下。号角声再次响起,观海台乃至整个码头上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陆景华将三支香插在桌案的香台中,又拿起旁边的酒壶,斟满酒盏,再次面向大海方向高举起来,同时大声喊道:“厚土初成,即有大海,茫茫苍苍,循复往来。

    吞吐日月,壮哉伟哉,吸纳百川,无尽胸怀。

    吾民何幸,依山傍海,风平浪静,又逢渔开。

    深承膏泽,时通运泰,惠赐宝藏,颐享千载。

    三牲供奉,万户焚香,乐动丝竹,酒献佳酿。

    舟楫排阵,金滩歌扬,夜灯不熄,热土一方。

    今逢乱世,祈福安康,潮来戏浪,风起帆扬。

    赤子万意,百业畅旺,民富州强,兴吾家邦。”

    陆景华的声音远比他文弱的外表显的更加强大,越是往后越像是嘶吼,即使是隔在观海台外的人群,都能够听的见。他每唱四句,便将酒盏内的美酒洒向大海,再满上,再唱,再洒。温和的海浪瞬间淹没洒落的酒滴,似乎在饱饮着洛轮港所有渔民、海民对美好未来的期望。

    八盏酒落海,陆景华提起剩余不多的酒壶,将它整个丢进了大海之中,同时重复着祭海辞的最后一句:“民富州强!兴吾家邦!”

    周围无数的民众,跟随着陆景华齐声高喊:“民富州强!兴吾家邦!”

    “民富州强!兴吾家邦!”

    “民富州强!兴吾家邦!”

    万民的祈祷声震天动地,将海浪声都掩盖了下去。随后,码头上鼓乐声四起,人们继续欢腾起来,整个洛轮港都沉入了亢奋状态之中。

    杜萧忽然道:“陆大人,黄将军,今日各帮当家人都在,也请诸位共同对一件越线之事评评理。诸帮既然以我釜钓帮为首,这规矩的事情,杜某就不得不管一管。”

    “杜大当家有什么事情要议。”陆景华有些意外,他刚刚唱完海词,嗓音因高声的嘶吼,现在显得有一些沙哑。

    黄良军倒是不动声色,静静的听着杜萧所说。

    “洛轮港诸帮,各自有各自的营生。渔帮、货帮互不相让也互不参合。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可现在,已经有人在坏了规矩。”

    “杜大当家怎么突然说这话。”张功咧嘴笑道,“这个规矩可有些个年头了,而且不是在汪大当家那一年,就已经被坏了吗?现在还需要守着吗?”

    杜萧冷冷的瞪了他一眼:“釜钓帮自从并了铜履帮之后,虽然现在都是一个帮下的兄弟,但渔、货生意依旧保持着独立,而且从来不参和旺生门延年汤的事。延年汤早在进入滨州之前,诸位货帮当家就已经商议好入货的总量和渠道,多不得也换不得。现在有人借着渔帮的渠道,居然在悄悄的做着超过入货总量的延年汤生意。这算不算坏了规矩?”

    “杜......大当家说话可......可得讲的了证.....证据啊!”清流帮大当家肖永鑫摸了一下自己的大肚腩,像是有些紧张,但脸上似乎又透露出一丝丝的期待,实在是难以琢磨。

    杜萧剑眉一竖,眼神好似两把匕首掷出:“肖大当家还好意思这么说嘛?证据,杜某有的是,清流帮打着渔帮的旗号偷偷参与货运,帮着海州旺生门向洛轮港运送延年汤,你做的真账假账的本子,杜某已经调查的清清楚楚了,你还敢在这里问证据?”

    “可真有此事?”陆景华忽然也紧张了起来,渔帮和货帮在向官府缴纳的税款上,也是货帮更高一些。如果确如杜萧所说,整个清流帮在偷偷干着货运,那么这个肖永鑫一定已经漏了不少的税款没有上缴了。因为他从来没有报过货运的税。

    “没......没有!”肖永鑫大叫着,“别......别听他......他胡说八......道!”

    “陆大人!”杜萧转向陆景华,语气也变得平和了一些,“请即刻开堂会审清流帮大当家肖永鑫,所有账目证据,杜某将在堂上呈供。初步估算,仅漏下税款就有超过五万到八万银丸。待大人审后,杜某自会再与各帮当家清算帮派间的事情。帮派的事情有些还得用帮派的办法解决。”

    “杜大当家,今日海祭大典,不宜商议这样的事情,往后放一放再说,也不迟吧?”张功劝道,“真的要在这里撕破脸皮呢?“

    “恐怕不是杜某想要撕破脸皮吧?”杜萧眼露杀气,走到了张功的面前,“清流帮悄悄的扩大生意染指的范围,张大当家的大锤帮可也没少在中间出力吧?杜某手中还有一本大锤帮关于生铁和煤的货账,想顺便问一问张大当家,这些东西都用来做什么了?”

    张功脸上一阵红白翻动,嘴角的肌肉不自觉的拼命上拉,形成一种非常不自然的龇牙咧嘴的笑容:“既然话都到这个份上了,我张某也不再藏着掖着了。”

    陆景华略带惊恐的神色看着他们几个当家人,而城守黄良军依旧不动声色。

    观海台上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完全被周围的喧闹所掩盖。欢腾的民众谁也想不到,此时此刻,能够决定洛轮港命运的几个人,在这里商量着些什么。

    “我们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必须的。”张功的脸继续保持着不自然的笑容,“岁神的旨意容不得质疑。我们猜到了你要反对,生铁也好、煤也好,都是为了能够说服你,杜萧大当家!“

    最后的几个字张功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的。

    杜萧一下就明白了张功的意思。现在看来,至少整个大锤帮都是站在旺生门的那一边的。早在很多年以前,还是汪沛执掌釜钓帮的时候,就与其他帮派共同商定了一条规矩,严格限制延年汤对滨州的输送量。因为在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发现饮用延年汤的旺生门教徒对它的依赖性。而且只允许大锤帮参与这一项生意,并且把延年汤的税率调的非常高。这本是各帮都达成一致认识的事情,却被偷偷的打破规则,还要用生铁和煤来说服自己,杜萧想都不用想都知道,大锤帮和清流帮联合在一起,已经私自打造兵器,如果不能在口头上争得釜钓帮和其他帮派的支持,那就一定会动用武力了。

    只见张功摘下自己头顶的狼皮帽,往空中一丢。他的额头上一直被帽子遮挡的部分,露出一条绑的紧紧的蓝色布条。随着皮帽落地,码头上忽然传来“哐!哐!哐!”三声巨大的锣响。紧跟着,一大群

    人从怀里抽出了蓝色布条系在了额头上。整个码头瞬间安静了下来。

    “旺生门?”陆景华知道蓝色是旺生门常用的颜色,看起来,这是张功带头领导旺生门教徒早有预谋的暴动。一个浑身挂满各类鱼骨、贝壳等装饰的老人被数个头带蓝布条的人搞搞举起,他舞动着宽大的袖袍,用沙哑的声音吼道:“岁神恩惠,延年长久,旺生不止,空水永流!”

    所有旺生门教徒都跟着他的喊声,大声念起这四句话,竟然有些震天动地之势。

    三遍之后,教徒声音平息,老人继续大声道:“渔业欠收,风浪不静,岁神降怒,逆者不敬!“

    教徒们再一次跟随着念了三遍。张功冲着码头上大声吼道,“把祭品带出来!”

    人群中一阵骚动,教徒们押着三个被反绑双手的人,推到了码头边缘的地方。码头本是为了航船停靠修筑的,为了防止船只的搁浅,都是在海岸边用石墩和和木头向海水较深的位置延伸搭起的高台,最高处距离海绵都有一两丈的距离。浪花在风力之下,不断拍打着码头的壁石,一旦人从这个高度推下去,是不可能游回岸上的,更何况这几个人都被反绑这双手。

    “朱蒙!”一直没有说话的沣渔帮大当家彭继惊恐的喊道。他看到自己的二当家朱蒙也被反绑双手,就在这三个即将祭海的人当中,另外两个“祭品”都是十二三岁的男孩,拼命的在旺生门教徒的押送下扭动着身体想要摆脱。可他们被厚厚的布条塞佳的嘴巴让他们连求救的声音都喊不出来。

    沣渔帮二当家朱蒙却不一样,眼神放空,似乎还有一些憧憬和期待的光芒。他嘴巴咧开,保持着一种非常舒适的笑容,就像是迫不及待的要跳入大海,献祭岁神。

    “我们祭的是海神,可不是什么岁神!”杜萧恶狠狠的说道,“活人投海,这算是哪门子的祭海!”

    “张功!快让他们停止!”城尉陆景华挥动着手,大声斥责。

    “陆大人,这是民意所向,你看看吧!”张功扬手对着码头上的人群,如同享受着被人敬仰的快感。

    人群中的教徒开始带头挥动着自己的右手,齐声呼喊着:“献祭!献祭!献祭!”

    “黄将军!快让士兵维持秩序!不然今天这里肯定出人命!”陆景华冲着城守黄良军说道。

    黄良军似乎并没有把这当成什么大事,反倒是显得异常的平淡:“陆大人,今日这些是教派与帮派的事,城守各部没有干预的义务。恕我不能下令。”

    陆景华对黄良军的这个态度非常的意外,这可不仅仅是在推责了,而是赤裸裸的和张功他们站在了一头,想必没有少拿张功和肖永鑫的好处,他怒斥道:“身为一城之守,你怎么能这样!你对得起良心吗!我命令你即刻让军队组织人员疏散,停止海祭维护洛轮港治安!”

    “陆城尉,城守只遵本州边将调令,既然没有盛将军的口谕和手谕,我黄某可并不能听你的调遣!”黄良军说罢,对码头上他带来的几十名持戟架盾的士兵们打了个手势,立即就有人开始下令撤退。

    “不光不管还要撤。好一个城守大人。”杜萧平静的说道,似乎黄良军的态度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如果是盛将军的命令,就能调的动你,是吧?黄将军?”

    此时的黄良军正要翻身上马,他听到杜萧的问话,斜眼看了一下他,冷笑了一声,“你能拿到命令我就听!我们走!”

    不少士兵对现在的情况是有些犹豫的,可军令如山,不得不从。他们只好跟随着黄良军撤离了码头。

    现在轮到张功和肖永鑫开始得意了,他们对着朱蒙挥挥手后,单膝跪下,双手平摊手掌向上落于地面,身体两侧。那朱蒙就像得到了某个命令一样,扭动肩膀甩开身边的几个教徒拼了命的向大海冲去,一个纵身跳入了海中。海面泛起一阵密集的白色浪花和数圈波纹,又瞬间被海浪吞噬,连朱蒙的身影也没有再出现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浪卷入海底。海浪继续翻腾,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杜萧瞪着沣渔帮大当家彭继,眼神中就像是在质问彭继是不是也与张功等人勾结。彭继痛哭流涕,瘫倒在地,一个劲的摇着头:“我没有料到,没有料到啊!”

    “杜大当家!要送给你的,可不止这些呢!”张功大声道,声音里满是得意。他站起身来,手再次指向人群。第四个“祭品”被推到码头边缘,正是杜萧的女儿!在她身后头绑蓝色布条的教徒是釜钓帮二当家何享!

    “何享!何享!”杜萧一个激灵,懊悔不己。他本料到今日海祭既然自己点破了大锤帮和清流帮的勾当,就一定会出大事。还特意安排了何享将女儿、家人以及周自行、岳晓雨送到隐秘的一套宅子里保护起来。

    杜萧明知道何享是旺生门教徒,就连延年汤的小瓶子都随身携带。可他没有想到,张功和肖永鑫动用的不仅仅是帮派的力量,更动用了旺生门的力量。不然杜萧怎么也不可能把女儿交给何享去保护。

    何享现在也出卖了自己,把女儿拱手交给了面前已经失去理智的敌人。

    何享同样是满脸的痛苦,几乎也要哭了出来,丝毫没有二当家的气概:“大当家!对不起,我本不想这样,不想这样的......他们带走了我妻儿,如果不从,就......就......”

    何享说不下去了,杜萧也明白了他的苦衷。近日何享一直在说妻子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原来是被旺生门的人给劫持了。

    他的双眼好似怒火满聚,一声仰天嘶吼,惊的离观海台最近的几个旺生门教徒连着后退了几步。随着他的声音喊出,码头的人群之中一个左臂绑着一根红色布条的弓手,拉满弓箭向着天上射去。

    这是一支带哨的响箭,尖锐的啸叫声划破码头的上空。人群中的一些人,或是褪去外衣露出左臂,或是相互协助在左臂上进行绑扎,逐渐涌现出更多左臂绑着红色布条的人,数量已经逐渐与头绑蓝色布条的旺生门教徒相当。

    “无关百姓,速速回避!家中留守,闭门关窗!”这些绑着红布条的釜钓帮人齐声高喊提醒着。码头上早已乱成一锅粥,原本参加海祭看热闹的老妇幼人四散而去,不多一会儿,就只剩下红蓝对立的两波人了。

    张功邪笑不止,威胁道:“杜大当家,今日事情发展至此怕是难以收场了。如果釜钓帮的生意能够交由我们接管,就还能有商量的余地,否则就别怪岁神无情了。”

    “让......你......你的人......人......不要轻举......举妄动!”肖永鑫警告道,“不......不然,你......的女儿......马上就......就会被丢到海......海里去祭......祭岁神!”

    杜萧完全无视他的警告,反倒是一步步的逼近,“你倒是敢动她一下试试!今天杜某就让旺生门在洛轮港彻底绝迹!”

    “铁闸帮在此!”一个尖利的声音从码头一侧传来,至少有两三百头戴黑色头巾的人,手持刀斧,挤开了人群向观海台的位置靠近。领头的是两位长相颇为相似的汉子。

    “周元!周奎!”杜萧冲着他们喊道,似乎是等待了许久终于赶到的帮手。

    张功和肖永鑫对视了一眼,各自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神情。

    “杜大当家!陆大人!周某不会同意他们这般肆意妄为的,铁闸帮也不会同意的!”周元的声音尖锐,与他彪悍的体型颇有不称。在他身后紧紧跟随的,就是他的弟弟周奎。

    此时的码头上,聚集了不下于一千多等待械斗的帮派人群,铁闸帮和釜钓帮的人至少占了六成以上。杜萧对着陆景华说道:“陆大人,杜某说过,帮派的事情就用帮派的方式解决,既然黄城守已经撤了,也请城尉大人回避,一会这码头上,真的要血祭大海了。”

    “我为一城之尉,就算手无兵权,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械斗、无故流血,这个事情我管定了!”此时陆景华攥紧了双拳,身边连一个护卫都没有,通常随身陪伴的师爷也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你能拿什么管!快走!”杜萧吼道,“周元!陆大人的安

    全交给你了,让你的人护送大人先走!”

    “是!”周元拜拳接令,刚往前走了两步想来观海台上接陆景华,就感到腰间一阵冰凉,又瞬间变得火辣,似有一柄利刃扎入了后腰。他惊恐的回头,发现弟弟周奎紧紧贴着自己,再一低头,看见腰里流出的鲜血已经沾染了衣裤。

    “周......周奎......你!”周元无力的瘫倒下去,又被周奎硬生生用一只手架住。他怎么都无法想到,背后捅自己这致命一刀的,竟然是自己的亲弟弟。

    “铁闸帮需要更强大的领导者,你太软弱了,大哥!“周奎把嘴巴凑到了周元的耳边,轻轻说道:“岁神不灭!”说罢,他的另一只手放开了扎在周奎腰间的匕首,拉扯掉自己头顶的黑色头巾,露出了一条绑在额头的蓝色布条,在海风中肆意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