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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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商会

    当善和走进会场的时候,其他大多数参会人员都已经落座了。这间会场并没有设在兴业庄中最大的客堂里面。那里门庭开阔,说话的声音很容易就通透前后。几经商议后,会场最终定在了庄内偏僻角落中的一间书斋。入屋仅有一门两窗,并且窗户是对着庄内的小院,其余墙壁上都是放满书卷的书架,还能起到一定的隔音效果,外人绝不可能隔墙偷听。小院之中留守着魏柯的两名随从、同商会古木先生的两名亲信,确保会议内容的保密。

    书斋正对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木匾,烙烫着“心静”二字,“心”字写得极其奇怪,左右的两点均被抹去,只留下中心的一点,而木匾上的落款偏偏是“三意居士”。让人搞不清楚书斋的主人,或者说这位“三意居士”到底是想要一心一意呢,还是三心二意。

    木匾的下方摆着一把桐木的太师椅,仍然空着。太师椅的左手边的一排简椅上,坐着滨州来的三位金贾,庞震、禹治和杜芸。右手边两人,是城守魏柯、根民王厄。书斋的角落里面,郑观天盘腿坐在一个矮几上,一言不发的扫视着屋内。从不离身的两把刀,平放郑观天双手可及的近处。他像极了审视众人的判官,甚至还透露着些许杀气。

    屋里无人交谈,很是安静,善和简单的与众人打了招呼后就在王厄身旁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

    善和刚刚就坐,徐凌思推开书斋木像便走了进来,闪身到门框的侧面,将门一直打开着。他的体型依旧强壮,但那张已近花甲的面庞,在经历了一年多的囚工生活之后,少了一些曾经的矍铄,多了一些消瘦与疲惫。

    众人纷纷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迎接即将到来的重要人物。只见一位四十左右的男子,拄着一根铸铁手杖走了进来。他走的不快,但每一步都踏的非常坚实,手杖也不过是他一件贴身的物件,并不是行走支撑的必须辅助品。他的头发稀少,夹杂着些许银白,在脑后高高扎起一个鞭子,用红棕色的辫带非常整齐的绑着,和杂乱的胡须有着鲜明的对比。

    “古木先生!”众人齐齐向他打着招呼。

    古木先生微笑着,扫视一圈屋里的诸位“老友”,伸出左手示意大家坐下。而后自己走到屋正中的那把太师椅上就坐,用双手倚着手杖,立在双脚中间。跟在古木先生身后还有一人,四十五岁上下,浓眉细眼,短鼻长嘴,皮肤粗糙,皱纹深厚,留着些许的唇须,披散着头发,只在额头处用一根银线镶边的发带绷着。在他的罩衣外面,裹着一件深蓝色的厚布马甲,肩膀处向外延伸着,就像是战甲的肩铠。待此人进屋后,徐凌忠关上门,也来到太师椅后的一张空椅子上就坐。

    善和紧紧咬着后槽牙,拳头也握的“咯咯”直响,真恨不得一拳打死面前这个家伙,他忍不住心中怒火,站起身来指着来者问道:“先生!北寻兼为什么也来参加今日会议?”

    听到北寻兼的名字,王厄也哼了一声:“俺们久闻北老贼的大名啊,今天见到真人了。怎么?他现在也算是源贵的一员了吗?当年南腾侯平西州后,这个人就示好侯爷,可侯爷当场就明说此人狡诈,不宜同谋。更别说这几年更是恶绩一大堆,光是尚离对你就有着各种通缉抓捕,如今却混到了同商会里面来了?”

    庞震听完,微微笑道:“王少帅,咱们都是反尚离嘛,注意团结。”

    善和涨红了脸,胡须的小辫儿被甩的直晃荡,情绪非常激动,“先生,我已经带着师侄儿们接受了北寻兼参与大业的事实,这本就让他们心痛难受了。但今天,今天先生要与在座各位讨论的,是极其重要又十分机密的事情,不然也不会让三州的各位聚齐到这里当面商谈。这北寻兼,老子信不过!”

    北寻兼的大嘴撇了撇,显得非常的无辜,起身走到善和的面前,非常谦卑的说道:“善水师父的事情,是我老北错了。我老北一生杀人无数,都是恶人啊,问心无愧。唯独一件大错事就是误杀了善水师父……”他说着竟然有些哽咽起来。

    “少他妈在这里给老子假惺惺的……”善和一把推开北寻兼,厌恶此人骨子里透着的恶心,“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可瞒不住大家吧,都杀的恶人?你倒是杀了多少个无辜的人,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就他妈放屁!”

    北寻兼扭过头,看着古木先生,两手一摊,“我……我就说我不适合今天参会吧……您非让我出席……我……”他说着,眼泪水还簌簌的落了下来,又突然“卟通”跪下,连连向着善和磕头,“对不起啊对不起!我一生的大错事!对不起啊酒爷!要不……您就一刀了结了我吧!”

    善和没有料到一直以凶残狡诈著称的北寻兼居然能跪地大哭。即时他内心不相信这是北寻兼真心实意的道歉与忏悔,可此时被架上台面的他根本无法再说重话去反驳北寻兼,反倒是觉得更加恶心,一阵抖腿,想把北寻兼踢到一旁去。这北寻兼死死的抱紧善和的裤腿,再用些力,怕是要把善和的裤子给揪下来。

    “俺可不信你这套假仁假义,酒爷咱们这就剁了他!”王厄继续火上浇油。他下意识的摸摸腰袋,腰间却没有带刀。他抬头望了望坐在角落里的郑观天,大声道:“郑将军,麻烦借刀给俺一用!”

    郑观天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只是静静的看着。

    在场的除了捂嘴偷笑的庞震,其余人都因他们的争执而面色凝重。杜芸小声问道:“庞掌柜,我们行商最怕的就是不诚信之人,王少帅说的有些道理,这疯老头不适合与我们一起合作吧?您怎么看?”

    庞震继续捂着嘴,把头歪凑到杜芸的耳边,用更小的声音说道:“不用担心,他们请北寻兼,要的肯定是去打胜仗的价值,这也是咱们想要的。其余的与咱们也没什么关系,随他们闹吧。”

    他刚把脑袋歪回来,似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继续凑过去,说道:“出钱是咱们金贾的事,码人办事是源贵与根民的事。”

    杜芸微微点头,回应道:“您的意思是我们只要结果,至于怎么做就看他们了?”庞震不语,只是微笑点点头,重新坐正了身体。

    “哐!”正当大家争的不可开交的时候,一声铸铁敲击地面的闷沉之声打断全部杂乱,众人的目光齐聚到古木先生的身上。而郑观天恰好在此时箭步闪身就提刀来到了北寻兼的身边,用着声音不大却极具压迫感的口吻说道:“松开。”

    北寻兼非常识相的立马松开了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善和依旧不满的盯着他,而北寻兼不去回应,带着有些可怜的眼神,看向了古木先生。

    “酒爷,这是我在会前刚刚做的决定,来不及与你们商量。”古木先生开口道,他的语速很慢,但给人一种极其稳当、舒适的感觉,一点也不会觉得枯燥烦腻,“今天诸位能聚于此商议大事,也是百人同商团在之前共同的决议。民授权于我们,就更必须步步谨慎。北寻兼加入我们同商会,在我们丰州的源贵、金贾和根民之内,大家都已经形成了共识,他能否参与到我们即将商谋的大事之中,就是今天第一个议题。”

    魏柯道:“往日同商,商的是发展,商的是方向。今日同商,性命攸关,商的是生存。在下同意古木先生的意见。”

    “这位还不曾见过,先生可否做个介绍?”庞震问道。

    古木先生刚想说话,忽然用手捂住嘴巴,干咳了几声,善和看到他的手在从嘴巴上拿走的时候,手指在拳心不断的摩擦。

    “我来介绍吧,在座诸位之前都认识,没有见过面的应该只有这四位了。”徐凌忠接过话头,“魏柯将军,曾跟随老根军统帅王拓,后作为老根军眼线,加入尚离,直至今日担任固湾城城守。”

    “难怪现在大家这么稳当的就拿下了固湾城了。”庞震笑道。

    “固湾城的状态还不能叫拿下,只能说是心照不宣。”魏柯答道,“廖城尉那边始终没有明确的表态。但请诸位放心,固湾城的全部边军,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中。只要我们没有特别高调的行为,短时间内将固湾城作为丰州的大本营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还是要早点进到晋安城为妙……”王厄低声说一半,戛然而止。而听到他说话的北寻兼脸色闪过一丝不悦。

    徐凌忠继续介绍:“第二位,便是大名鼎鼎的禹氏族长,禹治师傅。”徐凌忠的语气中充满敬意,“禹氏家族牵头修建了洇龙大运河北段部分,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伟大工程。”

    禹治瘦小的身躯从座位上站起来连鞠三躬,摇摇头苦笑道,“只是可惜至今未能打通彻底的通渠,不然南北贯通,商团的贸易能更进一步。”

    “禹师傅的大功绩,恐怕还有帮尚离澜桐修造像吧?”王厄冷冰冰的说道,“俺们可盼着你们早些把运河通渠,现在可忙的顾不上了啊?”

    “厄子,禹师傅协助修尚离造像塔事出有因,这不在今日讨论话题的范围之内。”古木先生说道。

    善和非常清楚,王厄对这条运河通渠的渴望。运河一旦打通,哪怕只是通到丰州,也能够对东州的贸易有些许的帮助,他们实在是穷怕了。

    “王厄,王少帅。”庞震煞有其事的向禹治补充介绍道,“老根军统帅王拓之子,代表东州根民在此。”

    徐凌忠继续道:“第三位,杜芸,原洛轮港釜钓帮大当家杜萧之女。”

    杜芸没有任何的反应,而其他绝大多数人也都只投射来礼貌性的眼神招呼。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子本该很容易被其他人看轻,却因为杜萧的名号,让人值得另眼相看。

    “那第四位,就是……”徐凌忠没有继续说,只是用手掌指了指北寻兼的方向,“大家也都认识了。”

    “其余诸位都是熟人了,我也不再多言。先议北寻兼可否参会的事情,再议其他的话题。”古木先生打断了徐凌忠的介绍,“尚离澜枫北伐海州已有十年,那十万大军,几乎是当年他打下北陆的全部精锐,现如今杳无音讯,连海州都彻底与北陆六州断了联系。留在六州的,各州州尉也好,边将也罢,现在看来都不是能长久守住一方的能者。再看看尚离澜桐摄政的这些年,六州百姓的日子都过成了什么样子?想要为官,花钱就能买的到。稍有不慎,得罪了达官贵人,他们想怎么拿捏百姓就怎么拿捏,嫁祸个罪名都算是轻的,明抢横夺,只要有权,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多少人被压榨到家破人亡?多少人成为了所谓'囚工’?”

    就在古木先生提到花钱就能买到官的时候,善和的目光就一刻不离的盯着北寻兼,可这个家伙开始故意装傻一般,轻轻眯着双眼,仿佛睡着了一般。北寻兼越是这样躲闪和若无其事,善和的心中怒火便越是难以平息。

    “现在帝都还闹出了太子尚离琉棣谋反叛逆的祸事,听起来是大逆不道,可我们打听到的消息却不是尚离澜桐向六州公布那样。太子谋逆的事情全部都是尚离澜桐一手策划的假像,他不过是借太子之罪为自己登基帝位搭了个跳板。这个桐帝名不正言不顺,他自己才是最大的逆臣!”古木先生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再一次的捂嘴干咳,手拿开时轻轻的抹了一下下巴和胡须,“这些因素都是我们同商会重造北陆的优势,唯独有一个人,是尚离阵营之下最具能力与威胁的人,他是我们难以拿下的……”

    “先生所言,可是上将军盛岚?”杜芸问道,“可他已经被尚离澜桐卸了上将军的职,封了个岚王的虚位软禁在宫里,明显不再重用了,我们还需要惧怕他吗?”。

    “可真不亏是滨州釜钓帮大当家之女!”王厄赞道。

    “杜小姐说的不错,盛岚现在的处境不过是尚离澜桐发动登基篡位的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已,但他并没有也没有能力去彻底的铲除盛岚的影响力。他文武双全,战绩显赫,即便尚离澜桐和尚离琉棣曾做过多少荒唐事,上将军之名依旧受霸州、滨州百姓爱戴。他一人所带有的能量绝不容我们小觑。”古木先生说道,“而北寻兼,他有把握能够在对抗盛岚的过程中,向我们提供绝对的帮助。”

    庞震没有说话,但不屑的笑容已经表达了他的意见,王厄更是一脸错愕,“就凭他?”

    “古木先生说的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北寻兼站起身,举起右手,大家这才发现他没有了大拇指,食指很不自然的抖动着,就像是控制不住的抽动,“北陆谁人不知道我与盛岚结仇甚深,老子的手指头就是他剁掉的。这样的人老子不反他们,谁来反他们?”

    “俺们可不要听漂亮话,你到底有什么把握?就凭……”王厄问道,“你曾经屠戮过盛岚全家?俺可听说,盛岚就在前几个月,才调集的西州边军入庐州专门剿你。若是知道了你入了俺们的伙,这不更是激了他的怒吗?”

    “嘿嘿!俺就要激他的怒!”北寻兼学着王厄的口吻答道,“他越是怒,俺越是会把他拿捏的死死的。还请在座的各位将军、统帅、大掌柜相信!”

    “卖什么关子。”王厄有些不耐烦了,追问道,“倒是说出来啊!”

    庞震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说是在讨论是否让你参加会议的这个议题,但又好像,好像我们的第二个议题都已经定论了一样。你可要想清楚啊。”

    古木先生意味深长的看向北寻兼,角落中的郑观天将刀拿到了距离自己更近的地方,仿佛随时就要刀刃出鞘。善和在此时也明白了其中利害。若是大多数人都反对北寻兼参与到这次的会议中来,或者说北寻兼能提供的价值并不被大家所以可,那么对于北寻兼来说,就不是当即离开会场那么简单了。

    这尴尬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当北寻兼向在场所有人说出他能够拿捏盛岚的方法。善和听完之后,一点也不意外。这些内容早在之前,古木先生就带着他们一起讨论过,所以他才能够强忍住对北寻兼的仇意,同意了北寻兼的加入。他看着庞震、王厄、禹治等一干人等,他们在听完发言之后,也都陷入思考并展开了议论。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古木先生再次询问所有人的意见:“北寻兼已经说完他的价值所在了,诸位意下如何?留还是不留?”

    徐凌忠说道:“请提赞同留下意见的,举手。”说罢,他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其他人还有些犹豫,但时间不长,陆陆续续的,庞震、禹治、杜芸,再到王厄、魏柯、郑观天,最后是古木先生,大家都举起了右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了尚未表态的善和的身上,而北寻兼的额头上已满是汗珠。

    “我……同意”一阵沉默的挣扎之后,善和最终还是举起了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