禧虎抵达固湾城的第四天。

    黑夜刚有一些即将褪去的意思，晨曦尚未全面来到。固湾城的街道上夹杂着依旧凛冽的春寒，人流稀少，冷冷清清，只有一辆板车搭成的馄饨摊，一炉、一锅、一案板、一油灯。案板旁，几个装载着葱花、芝麻以及各色调味料、汁的瓶瓶罐罐，是摊主的全部厨具。裴勇用手缓缓捻起早就准备好的馄饨皮，不慌不忙的将调制好的肉馅塞进去，轻轻揉捏，一个馄饨便完成了。他往旁边的案板上一丢，眼睛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街道对面那间大院的正门。

    扮演食客的善和，坐在裴勇搭的简易桌椅上，正吃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可他的注意力，显然也和裴勇关注的是同一个地方。

    兴业庄，这里就是今日同商会源贵、金贾和根民的各路重要人物聚集在固湾城，即将开会的地方。这次的会议将决定分布在滨州、丰州以及东州的同商会力量，将在北陆六州尚离王朝之下掀起什么样的风波。

    “酒爷，您说今天是不是就能把大事的基调给定下来吗?”裴勇见四下里暂时无人，低声的问道。

    “嗯。”善和头都没有抬，只顾埋头专注在那碗馄饨之上。可仔细再看的话，他吃的又极为缓慢。

    “这时间点，可是箭在弦上啊。”裴勇的脸上露出一丝兴奋，他似乎早就在期待着这一天了，“各方的意见一旦统一，总得要有些大动作吧。现在固湾城及周边的村寨，都知道同商会的存在只不过没人敢拿到明面上来说。但若是再等下去，这些被点燃的民意，可就要像着馄饨汤一样，慢慢的凉下去了。”

    “他妈的，哪有你小子想的那么简单?受到制约条件可太多了，可不都得一个一个的考虑进去?你以为所有的城守都是魏柯吗?”

    善和所说的魏柯，是固湾城城守，也是古木先生早在多年之前埋入尚离澜枫阵容的一个重要的眼线，那时候都还没有正式提出同商会的纲领与组织。之所以同商会选在固湾城作为当下的大本营，也是因为魏柯的存在而打下的掩护。

    “也是，要不是魏柯，谁能拿捏的住廖城尉啊。”裴勇笑了笑，继续包着手中的馄饨。零散的一两个行人从街头走近，这让善和与裴勇的对话不能再继续下去。其中一人在裴勇的馄饨摊前驻足犹豫了一下。

    “来一碗呗?千里香馄饨，只要两个铜柳币。”裴勇客气的招呼着。那人憨笑了一下摆摆手还是拒绝了，迈着步子坚决离开了馄饨摊。

    待走远后，裴勇才嘟囔着:“普通人家吃碗馄饨都要犹豫半天，这日子是真不好过。”

    “现在的日子若是好过，咱们就不必费这么大心思了。”善和吧唧着嘴答道。

    “希望古木先生能带着大家讨论出个对策出来，我可是早就迫不及待了。”

    “这种事情可急不得，馄饨可得慢慢吃，吃快了烫嘴。”

    “嘿嘿，您说的是，但总得想办法。用扇子扇扇还是用嘴吹吹，都能让他快些凉下来吧。”

    “那你是想当那扇子呢，还是想当那嘴呢?”善和嘴巴一拧，有些不怀好意的问道。

    裴勇想了想，嘻嘻一笑:“我不当扇子也不是嘴，我要和您一样，当吃馄饨的人。”

    善和听罢也笑了一下，扭扭脖子也不知道是摇头还是点头，下筷子继续吃起了馄饨。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天色也渐渐亮了起来，裴勇打开油灯的灯罩，轻轻吹熄。

    第一个抵达兴业庄的，是城守魏柯，身边跟随着两个他最亲近的两个随从，同样都是同商会的人。魏柯的身型高大，肩宽如墙，即便披着的只有一身粗布便装，却丝毫不能掩盖他刚正不阿的气质。相反，他这一眼看去就知道是训练有素的武者或军人，想要假扮平民知也是很难。

    他们三个人默不作声的走到兴业庄的门前，用着奇怪的节奏敲了几下大门。立刻就有人开了门，探出头和魏柯说了几句话后，迅速将门拉开了一个缝隙把他们让了进去，跟着又快速的掩上。

    没过多久，街道的另一个方向，缓缓驶来了两架马车。蹄声在清晨的街上显的格外的刺耳。善和皱起了眉头，嘟囔了一句:“他妈的!”

    马车停在了兴业庄的大门处，马夫匆匆下车拉开车厢的门。从头一辆中下来了两个男的。走在前头的那位约莫三十岁，披着一件紫色的长衣，上面绣着类似铜钱形状的暗纹。腰间系着一条鞶带，挂着些许金属配饰。他实际的身型其实非常匀称，但和那张宽大的脸庞放在一起，就有些肥硕臃肿的错觉。他的动作也很舒缓优雅，白皙的面容上，唇色鲜红，特别的显眼，不知道是刻意涂的口脂，还是天生的颜色。而另一个人，约莫已有四十五岁的样子，与身旁那位有着极其鲜明的对比。他身形瘦小佝偻，肤色黝黑，衣着也极其朴素，看上去就像是个刚收工的民夫。

    裴勇极为不满，险些将手中的一个馄饨捏爆，“酒爷，这庞大金山行事可真是不低调啊!商船到港那天，我记得您就专门提醒了他，固湾城虽然是咱们同商会的地盘了，但做事还不能那么张扬，可您看他今天穿的，比那天还华丽。还乘着马车就来了。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们开会是吧?”

    善和向地上啐了一口，道:“得亏尚离王朝取消了前朝各层级服饰颜色、配饰的等级要求，否则他早他妈的就被木丸王朝的人拉去砍了头。”

    “那老头是他的仆人吗?前天接船的时候好像是混在人群里，我没注意询问他的身份，怎么居然庞震愿意带他同乘马车?”裴勇轻轻用下巴点了点，指着那个“民夫”道。

    “你小子哪能知道。连老子都也是昨晚才得到的消息。”善和说道，“那可是大名鼎鼎的禹治师傅!”

    “他居然也来了?他不是被尚……桐帝拉去建枫帝造像了吗?怎么跑咱们这里来了?”裴勇有些不相信，在码头接人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有注意到禹治的存在。

    善和说道:“禹氏家族本就是滨州商团的人，洇龙大运河就是滨州商团委托他们家族开凿的。这不是造像也建完了，就等着桐帝兑现承诺继续修运河了，可谁知他最近几个月一直还是推三阻四的，不见动静。不然滨州商团怎么会全力支持我们的大业。”

    后面一辆马车上，走下来一位年轻的女子，穿着中短的便衣，用一根又厚又宽的腰带扎出了极美的腰身。她跳下马车那轻盈的脚步，一看就是个有些功夫的女子。

    裴勇和善和都认识这个女子，在商团的船只刚刚到港的那天就已经见过面了。她名叫杜芸，父亲是洛轮港曾经叱咤一时的釜钓帮大当家杜萧。早在数年之前，滨州整顿旺生门，严控海州输入与走私“延年汤”，官府就已经把帮派的生意全部接管控制。可各帮派依旧是滨州商团的重要势力部分，在滨州依旧有着极大的话语权。

    “真想不通，小妮子都能参加……”裴勇抱怨着，似乎对他不够资格参加会议有些许的不满。

    善和没有做声，他可不想用“你爹要是那么有钱，你也能参加”的类似说辞去与裴勇斗嘴。换做对别人，他可能就这么说了。

    车夫们等到庞震、禹治和杜芸进了兴业庄的大门后，就驶离了。地面上扬起的灰尘随着马蹄和车辕的嘎吱声远去，慢慢消散。裴勇与善和都有些嫌弃的挥挥手，生怕落到了自己的馄饨汤碗里面。

    刚待尘埃散去，善和又忽然说道:“王厄来了。”

    裴勇用余光悄悄看去。街对面的转角处刚走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看起来并不高，背有些许的躬驼，双手背在身后，脚步缓慢，但又显得十分的有力，像极了在田间巡查的农民。隔着街道，裴勇并不能看的太清楚王厄的五官，只能瞧见他的面色黑中透黄，面容消瘦，胡渣随意。

    “这哪有根民领袖的样子……”这是裴勇第一次见到王厄。

    “你小子就胡说，他可比你看到的要狠的多，东州都传言他叫'饿狼’，再说了，领袖要什么样子?可不一眼认出来了。”善和被馄饨馅里面的肉筋塞了牙，单独拿着一根筷子使劲的剔着。

    “您就是啊，酒爷多威风!”

    “老子撕烂你的嘴!”善和听出来裴勇这是在向他反讽，一把将筷子丢在了桌子上。

    “不过他居然单刀赴会，连一个随从都不带?东州过来的距离可不近。”裴勇又恢复了严肃，终于抬起头用正眼盯着兴业庄的大门。

    “开会这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安全。”酒爷再次拾起了筷子，把碗里的最后一个馄饨夹起丢进了嘴巴里面。浓厚的汤汁溅洒出几滴，沾在了他的胡须上，他伸手抹去不带丝毫犹豫，“头狼能带动狼群狩猎，独狼也依然能给人极大的威胁。”

    善和的话音刚落，王厄走出的转角地方陆陆续续又出来了一些人，分成了三四个小队伍。就在王厄进了兴业庄大门之后，这些人就都驻足在街上，搭着伙聊起了天。他们普遍都是穿着朴素，如同路人。裴勇极力去听着距离他们馄饨摊最近的几个人说话内容，却只能隐隐听见他们都是操着东州的口音。

    显然，王厄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善和的脸绷的紧紧，第二次将筷子丢在了桌上，同时掷出了两枚铜柳币，气鼓鼓的轻声嘟囔道:“他妈的，猜错了。”

    裴勇尴尬的看着踱着大步向兴业庄大门走去的善和，挤出一丝微笑。当他把两枚铜柳币收入钱袋后，他继续扮演着馄饨摊主监视着兴业庄门口街道，向着周围人吆喝着:“千里香馄饨来!两铜柳币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