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丸王朝九九四年，善行历经石肠之路的磨难，从南境虎邦回到了南清寺。

    他在寺里呆了不到三天，就再次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大雨下了一夜，寺里池塘中的水都暴涨了起来。在这个季节，莲花谢去，莲叶干枯，只剩下一些枝干飘在池中，被雨水冲刷的零零散散。雨珠击打着南清寺的黑瓦，敲击出乒乓作响的声音。在寺门入口处的天井处，顺着瓦砾淌下的雨水，就如同四面小瀑布般的流水。

    庐州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至少在善行前往南境之前，他是没有见过。时间都已到清晨时分，乌压压的黑云遮盖在天上。如果是晴天，可能这个时候已经能看到东方的微微亮光，但是现在不行，什么都还看不清。

    善行迈着轻轻的脚步来到寺门口，一个守门的禅隐僧靠在门上，把脸埋在手肘间，还在睡梦中，似乎雨声让他睡的更香了。

    善行站在寺门的屋檐下，将塞得满满的行囊放在墙角，用脚护着，生怕门外飞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行囊。这么大的雨，他只能等待变小一些的时候才能出发。

    在他已经度过的二十七年岁月里，不断的重复一件事情——离开，离开一个地方，离开一些人。

    年少时，他的家乡丰州饥荒，父母没能躲过这场灾难，善行不得不随着同乡人逃亡。为了能够实现多年的打通南北的愿望，不得不离开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师父，正合大师。好不容易到了南境，还没能把南境的历史、文化以及各种虎人相关的知识学透，就因为智巫会与赤晴氏族等各族虎人间的战争，不得不穿越石肠之道，回到北陆。

    就因为这一场战争，他险些把自己的命都丢在了南境。可从结果上看，这一切也算是值得的。他学到了他最想要了解的南境秘密。不，也算是整个厚土大陆的秘密，一个极其少数人知道的秘密——魂石与换魂。

    在虎邦有限的时间里，他来不及，也没有机会继续深入的了解换魂。他打算前往海州。到那里，他才有可能学习或者打听到更多关于魂石的信息，这个甚至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神奇之物。

    虎邦的战争，说到底，就是因为魂石这个东西引起的。驱魂、换魂......只要运用得当，就能让生命生生不息的轮转下去，甚至可能可以让死者复活。

    “小灵，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阿爹活过来的。”善行的心中默默的想着，“虽然暂时没能帮你打开陨帝墙，可更有些意外的收获，等阿爹活了，我们一起再到南境去。”

    “你一个人在这里念叨什么呢?”守门的禅隐僧抬起了头，他刚刚从打盹中醒来，眼神还有些迷离。

    “大.....大师兄....”善行非常意外，按说寺门守夜，都是他们这一辈排次更靠后的僧徒来做，怎么也不应该由大师兄善光亲自在这里。

    善光揉着眼睛，从墙角爬起来:“哎呀......还是睡着了。就是怕你突然走，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守着?”

    “我哪里要突然跑了?”善行有些不好意思，脚下不自觉的把行囊向身后踢了踢。

    “再踢就要淋着雨了。”善光指了指善行的脚，笑道，他停顿了一下，又叹了口气，“不是说好还有两天之后再走吗?怎么突然就不辞而别。”

    “我可不想大伙儿在这寺门口哭哭啼啼的给我送行。”善行撇着嘴苦笑道，心里倒是真感觉酸酸的。

    “那你就偷偷走?”善光突然弯腰提起善行的行囊，背在自己身上。善行伸手就想去夺，却被善光锐利的眼神瞪使，“你留下的‘包袱’可还没和我交代，就这么想走?”

    “我留什么包袱了?”他挠挠后脑，“我这包里东西很重要，快还给我。”

    “我哪想要你的包袱......”善光将行囊一把塞回善行的怀里，“我是说那个孩子，师父现在让我全权负责他的抚养!”

    善行一愣，抱着行囊半天没有动弹。

    善光所说的孩子，是善行从南境带回的一个赤睛虎人的幼儿。就在他撤离南境的时候，被请求带走这个孩子。北陆，这个被智人统治的土地上，本不该出现任何一个南境虎人。这里对于他这样的一个幼儿来说，无疑是充满了各种不确定和危险。

    “我倒不是拒绝这份责任。你能把他带回来，一定也有你不可拒绝的理由。”善光把手搭在了善行的肩膀上，“可我们需要知道这些，他的来历、他的父母、他的故事，不然等到这个孩子长大的时候，向我们问起，我们又该如何回答呢?你难道想把他放在寺里藏一辈子吗?”

    “对不起，师兄，我知道这么做不妥。但我没法和你们透露关于他的身世，这也是我承诺过要保密的。”善行避开善光锐利的眼神，低头道:“他留在南清寺里，恐怕是目前最好的选择。我连自己的未来，都还没有完全的把握，如果带他在身边，可能也是凶多吉少。他如果能在寺里平平安安的成长，就算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他的父辈，在南境承受了太多的苦难，他的子嗣无罪，不该如此下场。”

    “他的父亲到底做了什么?”

    “我不能说。”善行使劲摇着头，一脸坚定，“请你也相信我，大师兄，就当他是个最普通的孩子，就当他是北陆战乱中与父母失散的孤儿，请代替我好好照顾他。如果一切顺利，在他十六岁之前，我将会回来找他。如果他有对身世的疑惑或者其他问题，到时候我都将为他一一解答。但在此之前，我必须要离开，必须!我仍有想要完成的理想。”

    善光紧紧盯着善行的眼睛很久都没有说话。所有师弟当中，善行与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最短。他直到十七岁的时候，才被正合大师带到南清寺来。也许是因为善行在他们八个师兄弟当中的年龄最小，所有人都对他处处谦让。反倒是善行自己，从来不会以自己年纪小为理由，在师父和师兄面前请求过任何事情，哪怕是练功修禅，他都坚持要做到最好。否则他也不会练成禅意拳的拳气功夫。这项绝技，除了正合大师之外，整个南清寺也只有善光和善行两个人能掌握。

    唯独在探寻南境秘密这件事情上，他有着无尽的执着，当善行从南境返回寺里时，即便他没有告诉正合大师关于这个虎人幼儿的身份和任何南境的其他信息，师父依旧选择了信任自己的徒弟。

    “师父从你的眼睛中，就知道你在南境经历了苦难。”善光放下搭在善行肩膀上的手，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硬是把鼻腔中一股酸溜溜的感觉憋了回去，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吸了口气，什么也都没说出来。

    这次换成了善行拍了一下善光的肩膀:“在南北贯通之前，我并不想将南境的任何负面内容传递到北陆。那里，确实也是一片沃土，那里也有很好的人，值得咱们北陆与他们共同生活在一起。”

    “这个理想很大，你即使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够完成。而且，这不是依靠你一个人就能做得到的。”

    “我会有办法的，至少，现在已经有个思路了。”

    “那你要去哪里?”

    善行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大师兄自己的去向，“海州。”

    “从南跑到北啊?可海州不是在很多年前就将非本地的海州人，驱赶回了北陆吗?听说那边多少年都没有被允许船只通海了。”

    “恩，我知道。我义父可就是那边被赶回来的。所以我会先去滨州，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滨州也很远，现在外面诸侯混战，都在打仗，乱的很。而且你身上没带多少盘缠。”南清寺里向来不会积存太多的钱财。除了寺里自己种的少量作物外，大部分都是依靠南兴城香客的进贡。这些进贡大多数都是一些用品。即使有少量捐赠钱财，他们也都会到城里购买生活必需的食材、布匹之类的东西。所以善行这次的出行准备中，师父和众师兄已经倾囊相助，为他凑了一些行路的盘缠。就算是善光，现在也没法给他拿出更多的钱了。

    “这个问题我早就思考过了。我路上可能先去找自己的一个发小。得有他的帮助我可能才到的了滨州。”善心自信满满，“他现在可是当大官的人了。”

    “我们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你还有这个关系?”善光有些不相信，也不知道这个所谓大官是为哪个诸侯效力，“你来到南清寺后还见过他吗?这么多年了，他会不会都不认你了。你可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啊。”

    “放心吧，我在去南境之前就找过他。他还劝我留下来和他做事。”善行越说越得意起来，“只可惜，那都不是我心所向啊!”

    善行所说的，倒也都是实话。当他在南清寺练成了禅意拳气之后，便坚定了前往南境的计划。他为了能够了解更多关于石肠之路的秘密，向师父正合请辞，游历六州，到各处学习。当时的情景几乎和现在一样，师父和众师兄拿出了全部的家当，才为他凑齐了一部分路费。善光回忆起这些事情来，都历历在目。

    “九年啊......”善光又叹了口气，“游学六年，南境三年。不知道你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了。就算是等这个虎人小孩儿长大到十六岁，那也得再等十五六年。不管是九年还是十五年，人的一生当中，也数不出几个来啊。”

    善行听出大师兄的暗示，这一出行，确实归期难预。可一旦自己掌握了魂石的全部秘密之后，这些甚至都不再是个问题。他自己心中默想着，也不便向善光解释，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一定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雨声渐渐变得稀疏了，天际边露出了微微的光亮。善行看了一眼远方，把行囊背到身后，善光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行吧，一路保重，早日回来。”善光居然从寺门后拿出一套他早就准备好的斗笠，交到善行的手中，又最后从上到下的打量了一下善行，满眼的依依不舍。

    善行弯腰向善光拜了一下，转过身，面对正合大师堂屋的方向跪拜了三次，猛然起身，披上斗笠，头也不回的向寺外走去。

    他的背影在寺外的小路上慢慢变小，最终淹没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之中。善光抹了一下微热的眼角，突然感觉到身旁站着一个人。

    “师......师父!”他惊道，“您什么时候出来的，弟子丝豪都没察觉到。”

    “道法自然。”正合大师缓缓道，“我若是出来送他，怕是他也下不了走的决心了。”

    “您觉得他走的路对吗?”

    “自己的人生路怎么走，不是我们旁人能够评价的，问心无愧就好了。”正合大师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善行消失的的那条路的尽头，“对与错，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我只是有些担心，外面太乱了。”忧虑爬满了善光的眉头，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叹气了。

    “这孩子还是和我说了一些事情的，你放心吧。”正合收回目光，微笑着看着善光，“他没有和你说他的发小是谁吧?”

    “那.....倒是没有.....”善光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没多问两句。这个能帮助善行实现理想的人，应该还是很重要的。

    “他的发小有两个，这个事情曾经善行和我说过。我也倒是听说过这两个人的名字。”

    “是谁啊，师父?”

    “一个叫马小灵，一个叫董默。”

    “董默?”善光惊呼，“尚离澜枫手下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