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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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风雪

    山谷里的风越刮越大,哪怕用厚重的袄子包裹了全身,用围巾遮住了面庞,带着雪渣的风也能在裸露的眼睛处让人如同刀剐。山林已经变的光秃秃的,干枯的树杈上附着一层晶莹剔透的雪花。可能再继续刮半日的风雪,就会覆盖上厚厚的一层积雪了。

    一支走山货的队伍正行进在这山谷之中,地面上薄薄的积雪被他们踩踏出吱吱的声响,同时留下一串串浅浅的脚印。

    “大家伙快一点走,在霸州多耽误的半个月,拖累咱们太多的时间。风雪已经刮起来了,再慢的话,大雪封山之前可能就赶不回寨子了。”山货队伍的老把头吆喝着,声音粗哑却力道十足。他差不多有六十多岁,没有戴围巾,风吹日晒的旅途在他粗糙黝黑的脸颊上,刻下了无数道深深的皱纹;眉毛和胡须上的花白,分不清是风雪还是岁月的凝结产物。

    队伍在老把头的催促下,又加快了脚步。他们一共十二个人,二十余匹骡子,一匹跟着一匹,驮着盛满货物的箱子、筐子物品等。早在一个多月之前,他们就从丰州孙家寨出发,沿着这条山谷间的狭长路线,穿过沿着双龙南岸东西盘踞的黄花山,再渡江到北岸,将各类山货贩到了霸州。结果在途经永德城的时候恰好遇到太子尚离琉棣兵变叛乱,经历封城、动乱十多日,好不容易才得以返程。

    “这次只贩了些粮食,可真是挣不到什么钱啊。那霸州、滨州,多好的陶瓷,卖到晋安城和固湾城这些有钱人多的地方,挣的可比咱们的山货多多了。”一个牵着骡子的年轻人对声旁另一个年轻人说道。他俩是一对孪生兄弟,说话的是弟弟孙二水。围巾遮住了他俩大半张脸,露出的双眼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他们二十出头的岁数,正是精壮的时候,也就是三年前,才开始跟随老把头走山货的。

    “光买这些好东西,大雪封了山,你就只能吃陶瓷了!”哥哥孙大水眨眨眼,又使劲拉了一把他手中骡子的缰绳,催促它加快迈出蹄子。

    孙二水立马反驳:“那可不能,陶瓷这么贵重的玩意,咱们寨子可是吃不起。”

    其他岁数大一些的人,听到年轻兄弟俩的拌嘴,发出一阵哄笑。

    正说着,一个灰毛兔嗖的一下从商队声旁的枯林中窜出,两个纵跳便来到了路中间。它直起身子,黑洞洞的双眼死死盯着商队,像是充满了恐惧。

    走在头里的骡子一惊,稍停了脚步,带着后面的队伍都慢了下来。孙二水伸头一看,心中又来了主意。他从骡子背上的框子中取出一把手弩和一袋箭矢,蹑手蹑脚的向灰毛兔靠近过去。其他十一人很默契的放慢了脚步,就连呼吸,都像是暂停了。

    孙二水将一柄箭矢装上手弩,拉满了弩弦。这是一把弩机、弩弓都用竹片削制的手弩,射程不过两三丈远,充其量只是个打猎的玩物。但从削片、打磨等各个细节来看,做的是相当的精致。

    灰毛兔似乎发现了什么危险,扭头转身就要逃跑。箭已上弦的孙二水也一改刚才嘻嘻哈哈的摸样,面色凝重沉稳,手起干脆利落,整个瞄准过程不到三个弹指。只听“嗖”的一声弦响,箭矢飞出。

    “噗!”

    箭矢丝毫没有收到山谷中的疾风影响,正中急奔之中的灰毛兔的脊背,它在地上连续翻滚了几个跟头,摔倒在地上,抽搐了一下不再动弹。

    商队发出一阵欢呼,孙二水双眼中透出一阵喜悦的光芒。蹦蹦跳跳的上前抓起灰毛兔的长耳,“老把头,今晚就用这兔给您下酒!”

    “臭小子……”老把头咧着嘴,却看不出一丝的高兴。他颤抖的举起手中的烟杆子轻轻嘬了一口,吐出的烟气刚刚离开他的嘴唇,就被风雪吹散。他的手抖,是曾经头部受了伤落下的病根了,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都别愣着了,快走!”

    商队又恢复了刚才的行进速度。由于捕猎后的高涨情绪他们的脚步愈发的明快。唯独老把头的面色阴郁、紧张。他一边走着一边不停的环顾着四周。

    “二水,老把头的脸色不对啊。”孙大水凑在弟弟的耳边小声道。

    “不应该啊。我这不是还猎了兔子孝敬他老人家吗?”孙二水满脸疑惑。

    “有狼!”商队中有人突然惊呼,但明显也是压低了声音。可整个队伍还是被这一声喊,再次惊停了脚步。

    在商队后方十多丈的距离,果然尾随着四五只野狼。它们也停下脚步,似乎刻意与商队保持着稳定的距离。

    林子中也能听到沙沙作响的声音,那绝不是风雪吹动树枝发出的,而是捕猎者的爪子在落叶与积雪上踩踏出的声音。

    “不要停脚步,继续走!”老把头喝令道,这种场景他倒也经历过无数次,但这一次,他隐约感到狼群的规模似乎不太一般。它们正在按照自己的计划,把商队赶到自己想要捕猎的地点,再发起集中的攻击,“把咱们的号子,唱起来!”

    商队中有人起了个头,所有人一边走着一边用手中的短刀或者木杖,有节奏的敲击着地面,八个节拍过后,又一声浓烈嘶哑的高亢调子喊出:“黄花山阳,春风浩荡!”

    所有人一起跟着唱了起来:

    “黄花山阳,春风浩荡。

    天赐沃壤,地献宝藏。

    三牲八礼,素果醪浆。

    虔诚敬献,追思贤良。

    夜引星辰,日赶晨光。

    广湖茂林,重峦叠嶂。

    人迹罕至,纵横虎狼。

    山高路险,敢干敢闯。

    结伙搭帮,有福同享。

    身陷绝境,有难同当。

    同甘共苦,情系八方。

    忠义在胸,正道康庄。

    喜神福神,喜福共赏。

    财神路神,财路通畅。

    感怀上苍,天运久长。

    山河瑞祥,百姓安康!”

    这一首走山号子,是走山货的商队最常唱的一首。曲调悠扬,又充满力量。他们一遍又一遍的反复,声音回荡在整个山谷,尾随的狼群被这气势震慑,渐渐拉开了与商队的距离。却依旧如同鬼魅一般远远的随行。

    天色渐渐晚了,商队的号子也唱的他们口干舌燥。老把头抖着手,抬起烟杆示意,“这些狼崽子,怕是盯上我们不撒手了。他们就是在等天黑了好下手。快,前面不到半里地有个山坳子,今晚就在那里扎营!把火都点起来!”

    大家按照老把头的指示,从包裹和筐子中取出沾了油的火把棍,掏出火折子,很快就亮起了十二根火把。这种沾了专门炼制的油脂的火把,迎着风雪也不会被轻易吹灭了。

    队伍继续行走,老把头还让每个人从路上多拾一些树枝。在天刚刚要黑的时候,来到老把头所说的山坳子位置。这是被一圈巨石和崖壁围着的一小块空地,数十丈见方,而入口处只有不到两丈来的宽度。即便狼群围攻,只要守住了这个口子,就能保证在山坳子中的骡子和人的安全。身后的崖壁陡峭,最矮的地方也有一丈多高,狼群能绕到这高点,再跳进来进攻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商队把所有的骡子赶进了山坳之中,卸货、生火、煮食……有条不紊,那只长毛兔也被扒去了皮毛,放在火上炙烤。老把头还命令大家把拾来的较粗大的树枝削尖,用细绳相互绑成交叉,立在入口处,作为防御狼群的路障。

    “今晚可得有场恶战了。”孙大水提醒孙二水道。他刚把大家拾来的柴火堆在一起,掏出腰间的小酒壶,浇了一些在上面。

    孙二水正在用匕首重新削尖他的手弩箭矢。这本就是用来捕猎野兔这一类小型猎物的玩具,现在可能也要在对抗狼群的战斗中,派上用场了。他的表情比哥哥显得轻松,不知道是无法想象恶战的惨烈,还是故意显现的乐观:“你到时候可别哀求着我来救你啊,我可忙着呢。”

    孙大水哼了一声,用火把怼上柴火堆。酒精爆燃的火苗腾的一下跃起,似乎是在替孙大水反驳着二水的骄横。

    老把头一声不吭,默默的站在入口处嘬着烟杆,观察着狼群的动向。天色以肉眼可见的变化速度黯淡了下来。夜幕中,一双双恶狼的瞳孔微微发亮,如同一团一团的淡绿色火焰,若隐若现。

    在距离山坳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块横卧的巨石。暮色下,只能借着刚刚露出的月光看出个石头的轮廓。忽然一个巨大的狼影蹿上了巨石,高昂着头颅,像战场上发号施令的统帅。它一声长啸过后,更多的狼影从林子中缓缓走了出来,凌厉的杀气在整个山谷的空气中凝结。

    “狼崽子们要进攻了,拿上称手家伙,守住路口!”老把头收起烟杆,拔出腰里的短刀。刀入手后,似乎连无法控制的手都不再颤抖。仅仅是看着他坚毅不拔的背影,难以看出这是年过花甲的老人。

    其余十一个人,留着两人照看二十多匹骡子,防止发生受惊后的奔逃。九个人中五个拿着不同尺寸的刀叉棍棒,三人在后排张弓搭箭,做好了射击准备。孙二水拿着手弩,也站在后排。

    巨石上的头狼连着又长啸两声,发出了进攻的指令。数十只恶狼一齐向商队奔袭了过来,阵势浩大,如同万军出击。

    “嗖!嗖!嗖!”

    当狼群进入射程,弓手立马射击。但只有一支精准命中冲在最前面的一只狼前锋。它翻滚倒地,失去战斗力,生死未知。其他恶狼跃过它们的尸体,继续冲锋。

    弓手的第二轮射击,再次命中了两只狼前锋,但狼群已然冲到了他们设置的路障面前,不再有射击的空间。他们三人将弓反背在身上,拔刀加入了前排的战斗。

    狼群狂吠,利爪挥舞,与商队撕扯成一团。商队成员手中挥动火把与刀具,各自划出一道道的暖光与寒光。交错间,就已鲜血四溅。毕竟这狼群倚仗的是血肉之躯,要与这商队手中的兵刃斗争,仍是占尽劣势。

    可狼群的优势在于数量众多,扫眼望去,可见范围内至少有三十余只,围堵在山坳的入口处。商队成员这边挥刀砍翻一只,那边就蹿出两只。它们协作进攻,不消片刻,已经掀翻了两名商队成员。

    孙二水趁着狼群靠近,连续快速的发射手弩。但竹箭伤害难以对恶狼一击致命,攻击的效果并不理想。他果断换刀,冲上前排,飞起一脚正中一只要去撕咬倒在地上的重伤商队成员的恶狼面部。那狼被踢的头晕目眩,连着后退数步。但未等孙二水得意,侧方有一只更加强壮的恶狼扑来。他下意识的抬起左手护住自己的脸和颈。

    钢钩一般的利齿死死的咬住了他的左臂。所幸天冷,利齿没能直接咬穿厚厚的袄子。但巨大的咬合力,让孙二水手臂发紧,疼痛感骤升。怕是那狼再撕扯两下,就会咬断他的胳膊。

    孙大水手持一把铁叉,刚刚驱赶开围攻自己的两只狼。见弟弟危机,顾不上自己的站位,转身便向咬住孙二水的那只狼扎去。

    这狼着实狡猾,前腿扒住孙二水,后腿一蹬,把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压到了孙二水身上。孙二水不及站稳,被狼扑倒在地。狼也很顺利的多过了孙大水那一叉子。

    它扭头发力,“嘶啦”一声扯破了孙二水的袖子。裸露出的小臂虽未流血,但已留下一排乌紫的牙印。毫无间隙时间,它又瞄着孙二水无所防备的颈喉咬去。

    孙大水大呼不妙,挥叉击向即将对自己弟弟致命一击的恶狼。一道血光划过,温热的鲜血溅在了孙大水的脸上,险些迷住了眼睛,就连围巾都被大团的血液浸湿。

    孙二水推开被一刀斩去了头颅的狼尸惊恐的从地上爬起。再看这挥刀相救的正是老把头。

    “愣着做啥!”老把头一声怒喝,又把兄弟的注意力两拉回了战场之中,“把受伤两个的拉回到里面去!”

    原本被白雪轻轻铺盖的地面,被血浆沾染的污秽不堪。狼群已经在这里留下了七八具尸体,还有几只受了重伤在地上挣扎。第一波冲锋的锐气明显被商队打压了下来。

    “它们……它们也不过如此嘛……”孙二水喘着粗气,左手疼的直抖,却嘴硬逞强。

    “得了吧,要不是老把头……”孙大水瞪着孙二水,一脸的责怪与担忧。

    “他们退了!他们退了!”有人呼喊道。

    狼群难以突破商队在入口处防线,重新集结了队伍,向后退去。

    众人还未来得及高兴,老把头颤抖的手指指向前方,大呼一声:“有诈,大家伙儿小心!”

    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原本立在远处巨石上的头狼已踪影不见,而刚才的战斗中它明显是没有参加的。

    “头狼不见了……”孙大水嘀咕道。

    狼群与商队相隔数丈对峙着,大多数一动不动,甚至像是刚才根本没有发生过战斗一样。它们融入了越来越深的夜色之中,仅有微弱的月光在他们的黑影上划下一道淡淡的轮廓。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有肆意妄动。看守骡子与行李的同伴为受了重伤的两人进行了简单的止血包扎。他们一人的肩膀与后颈位置被狼齿撕扯了一块血肉,虽未伤及动脉,但这位置的伤口是极其危险的,能否保住性命也非常难说。另一人是腿上的棉裤都被撕扯成了布条状,留下了几道血印,而手腕位置几乎被狼齿咬断,怕是接不回去了。

    “这帮子畜生,真想杀光他们。”孙二水拾起地上的手弩,再次上弦,向前靠了靠,瞄着一个差不多在射程附近的狼,就要射击。却被老把头一把按住了弓弦。

    “别动!”他低喝了一声,“它们就是在引诱我们出击!”

    “回头!它在你们上面!”突然一个陌生声音的惊呼。

    老把头回头向上看去,这头狼不知何时绕到了山坳子背面最矮的那块巨石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商队。如此近的距离,几乎可以看见他那一双泛着绿光的双眼。

    散发死亡之息的双眼。

    “它不会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吧?”孙二水道。这巨石一丈多高,直接跳下,感觉不是折脚就是断腿。

    “这是头狼……”老把头咬着牙低声道。他话未说完,头狼长啸两声猛的从巨石上跃下,正扑在骡群之中,引起了巨大的骚动。跟在它巨大身影之后居然还有四五只同样强壮的狼前锋,一起扑了下来。

    山坳之外的狼群随之发起了第二波的进攻,山货商队被狼群彻底的包围了。

    风雪吹的更加猛烈,却吹不进这被塞的满满当当的山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