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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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偷行

    炎炎的夏日炙烤着大地。在南兴城外的南清寺院子里,一株巨大的榕树独木成林,如同一把遮天蔽日的巨伞,庇护了树下那一片荫凉。粗大的树干上盘绕着密密麻麻的气根,仿佛镌刻着榕树已逾百年的树龄。知了藏在树枝中,一直叫个不停。

    树下,有两个少年僧人,正在编制一把藤椅。藤椅的框架已经基本完成,只剩下靠背与扶手的部分尚有一片没有完全用藤条包裹住。

    “师兄,这一段的藤条好像和上面那一段接不上,总是反拧着。”年纪稍小一些的那位说道。他约摸十岁,面色白净,体型纤瘦高挑。

    “你绕错了方向,禧兑!当然绑不进去啊!”另一位十三四岁,正是善光禅僧的二弟子禧虎,“瞧,你弄的这一大溜都要拆了重新绑。”

    “这编藤椅太难了,我们还是去练拳吧!”禧兑一听自己绕错了方向,还要返工,立马失去了耐心。

    “这怎么能行?这藤条我们可是费了好大劲才弄到的,不是说好了要在师父出关前,给他重新做个藤椅吗?”禧虎瞪着禧兑,训斥道,“再有半个月,师父陪正合师祖的闭关就要结束了。这藤椅还得反复刷几遍桐油,没个十来天根本就完不成。”

    “这个大太阳的,刷完油只要晒一天就能干透。肯定来得及。”禧兑满不在乎道。

    “完了!”禧虎一边说着一边把禧兑绕错的地方拆下来,可是拆下的藤条已经变形,还有部分位置因为用钉子固定,也出现了破孔,无法再调整方向绕回去了,“这藤条是算着长短弄的,现在可不一定够了。”

    “都怪我,对不起……”禧兑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感到非常的不好意思。

    正说话间,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骂骂咧咧的从院外走进来。他的光头上满是大汗,在烈日的照射下,更显得油亮。僧服的前心、后背以及扁担压着的肩膀位置,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一看就是走了很远的路。

    一名十来岁的少女,蹦蹦跳跳的跟在少年的身后。她的面容白皙,身体纤瘦,与禧兑的容貌竟有八分相似。在她脑后用红绳盘着两个俏皮的丫髻,

    “这大热天的,累死我了。”少年把扁担送到榕树的荫凉下,两桶往地上一丢,用衣角擦着汗道:“禧兑,赶紧帮你妹妹把饭盒接过来。发什么呆呢!”

    这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善光的大徒弟禧勇。他本姓裴名勇,家住南兴城内。父母是一对老实人,经营着一个小药铺。药铺生意倒是可保家中衣食无忧,但唯有这个独子从小不爱读书,四五岁时就已经是街坊人见人嫌的小魔王。不是今天用小棍儿打了李大娘家的看门狗了,就是明天在张大爷家的干柴堆上撒了尿了。裴家父母实在是拿他没有办法,自小就把他送进了南清寺,跟随善光禅僧修行禅道,以期养性,不然成年难保不是个祸害。

    他身后的少女名叫金令儿,是禧兑的孪生妹妹。他们兄妹俩本名屈锐、屈铃。因屈枯将军的托付,在十一年前还在襁褓中时,由正合大师更名金兑儿、金令儿,交由其弟子善光抚养。

    屈枯离开南兴寺不到两年时间,就传来消息,庐州南腾屈氏最终还是没能敌过当时已经雄霸四州的尚离澜枫。如今尚离澜枫已推翻了延续近千年的木丸王朝,在霸州称了皇帝,将北陆六州都改姓了尚离。

    南腾侯屈穆在战争中拼到了最后一刻,直至阵亡在尚离军的包围之中。据说,是尚离澜枫的弟弟,尚离澜桐一刀砍下了他的首级。

    禧兑和金令儿的的父亲屈枯,至今没有人见过他的尸体。有人说他逃离了战场,从此销声匿迹,也有人说他在乱军中被无名之辈杀死,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屈枯下落的真相无人知晓,尤其是在这似乎完全不会受战乱影响的禅隐宗南清寺里,隔绝了一切与南腾屈氏的关联。

    到了兄妹四岁那年,金兑儿拜入善光门下,成为他的第三个“禧”字辈弟子,赐法名禧兑。而金令儿因为是女儿身,不宜在寺中常驻,由正合大师亲自下山拜托,请禧勇的父母抚养。本应由寺中每月调拨钱粮补贴金令儿的抚养支出,但裴家父母一听是禅隐宗正合大师的嘱托,怎么也不肯收受,自小便把她当做自家女儿善待。

    如今随着岁数的增长,金令儿也出落的越来越漂亮。包括禧虎在内的三个师兄弟都把她当做亲妹妹看待。金令儿自然也对三个哥哥们好。这不,她知道酷暑难耐,三个哥哥正在为善光师父制作新的藤椅。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在家里做了午饭,熬了绿豆汤,跟着从城里买桐油的禧勇一起上山送饭来了。

    “哇,这饭菜可香嘞!”禧兑接过饭盒,打开盖子,使劲嗅了一口。这虽然仅是粗茶淡饭,对于已经在夏日里忙和了一上午的他们来说,却不亚于是一顿饕餮盛宴。

    “就属哥哥最馋了。”金令儿道,“今天裴阿娘本来想买只鸡来炖的,但是鸡都赵家买去了。”

    禅隐宗的僧徒虽然是修行之人,但宗派教义中并不要求戒油戒荤。金令儿所说的赵家,是南兴城尉的亲家。家里的生意在庐州以南,极具势力。据说城尉的官职都有一半是依靠赵家的财力当上的。

    “这老赵家真是财大气粗,就他们老爷子办个大寿,把全南兴城的鸡都买了去。我们想吃啥还受着他家的管制。”禧勇嘟嘟嘴,擦了把汗,“还有李大娘家的李三,居然还嘲笑我们在禅隐宗修行的百无一用,只会花拳绣腿。今天真是气坏了。”

    四个孩子说说笑笑的,不消一刻便把饭菜消灭的干干净净。

    “这李三确实气人,但通过他,我可弄着了件宝贝。”禧勇吃饱了饭,恢复了些元气,心情也变的大好,一脸神秘的说道。

    “大师兄,我路上问了你三遍你都不说。”金令儿不满的说道,“遇到他俩倒是主动说起来了,分明是不带我玩。”

    “令儿妹子,你可别生气了。我也是想等兄弟们一起分享嘛不是?”禧勇摸了摸光头解释道。

    “大师兄弄着什么宝贝了啊?”禧虎和禧兑好奇的问。

    “大家来给掌掌眼,不过先说好,这是我们四个的秘密,绝对不能说出去,快起誓。”禧勇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以吾身、吾血、吾命起誓,保守大师兄的秘密,自然为证。”禧虎、禧兑右手握拳,拳心压于心口,左手扶住右手肘部,起誓道。

    “道法自然。”禧勇回应道,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令儿妹子,你怎么不起誓?”

    “我又不是禅隐宗的门徒僧人,怎么能学你们起誓呢?”金令儿得意的反问道。

    禧勇哼了一声,没再理会金令儿,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裹。还好有油布裹着,不然里面的东西早就被他的汗浸湿了。

    “我和你们说,李大娘家的李三儿,最近在倒腾些旧书的买卖,我在他的书堆里找到了这个。”禧勇打开油布包,露出一本破旧的手绘画书,上写六个大字,《木丸始皇本纪》。

    “大师兄,这可是前朝的东西,现在可算是禁书!”禧兑惊道。

    “你给我声音小点,让别人听见了咱们都得麻烦。”禧勇拍了禧兑脑袋一巴掌。

    “李三儿敢存这前朝开国皇帝的本纪?这要是被查到,城尉大人肯定以叛逆造反的罪名,抄了李大娘的家。”禧虎说道。

    “那可不是。”禧勇道,“我估计他自己都不知道书堆里藏了这么一本书,我给他偷偷拿出来,也算是救了他吧。”

    “喔,原来大师兄那是偷的嘛?我要告诉师父去!”金令儿抓住了禧勇的小辫儿,更加得意了。

    “妹妹这话说的,我给他钱,他敢要啊?”禧勇把拳头在自己面前晃了一晃。“他今天还嘲笑我们,说我们就是只会耍耍花拳绣腿的苦行僧,乱世不能救世,盛世不能治世,百无一用。我是真想揍他一顿。”

    “于是你就偷偷翻他的书堆了吧。”金令儿说。

    “若不是看在李大娘的面上,我都要把这送到城尉那举报李三了。”

    “使不得!私藏前朝禁书这事一报官,都是抄家之罪。咱们自己还有正事要办,不然你那两桶桐油不是白买了么?”禧虎道。

    “读书归读书,编椅子归编椅子,两不耽误。”禧勇说道,“这书里详细记载了当年始皇帝怎么剿杀水佑丹帝的故事,你们不想知道吗?”

    “你给我们说说呗!木丸始皇帝叫什么来着?”禧兑道。

    “阮献!我也就看了个大概,没读那么细致。文丹皇帝是在阴息之地被杀死的,逃跑时候还带了一身的宝贝。阮献根本看不上这些琐碎,杀了文丹后,就把宝贝丢在那儿了。据说还有一柄水佑王朝历代传承的佩剑,可都是上古的宝贝,都丢在那儿了。”

    “这书里画了当年的追杀路线图。”禧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禧勇的手里把书拿了过来,已经在翻阅了。

    “嘿,就在阴息之地的边缘位置啊,我还以为到山脚下了呢。看着离咱们不远啊?”禧勇看到路线图乐了,眼里满是“要不咱们走一遭?”的意味。

    “阴息之地常年不见阳光。师父说过山里还有大地行者,非常危险。”禧虎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阻止。

    “我觉着吧,去看看问题不大,这位置刚刚才进入阴息之地,确实离我们这里不远。”禧兑道。

    “去,一定要去。等我们从文丹皇帝殒落地找些个宝贝带回来,我要让这个李三好好看看,我们禅隐宗是不是百无一用的苦行僧。”禧勇道,他知道师父善光正陪着师祖正在闭关修悟禅道,暂时不会找他们。虽说嘱咐了善源师叔管教他们,但也远不及善光严格,极少早晚点名,只有在夜间查寝。

    “令儿妹妹,你快劝劝他们,真的非常危险!”禧虎望着金令儿,求助道。

    “我听大师兄和哥哥的。”金令儿调皮的眨巴眨巴眼,歪着头道。

    禧虎彻底没有办法了,大声怒吼道:“不行,给师父的藤椅还没做完呢!”

    他的声音无力的回荡在禅隐宗的寺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