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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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最伤

    尘外客一笑:“更若,你弟子个个不俗,可惜太无新意,我这哨声可不是用来伤人的。”伸手一指,众人这才发觉大殿地上、柱上、梁上突然多出许多蛇蝎蜈蟆,这才明白这哨音虽内藏劲力,但却是用来招唤毒虫毒物的。

    僧众们各自使出功夫对“敌”,更若目视般龙般心,两人各带首座大徒站住大殿四个方位,以便及时救助各少林弟子。般龙身后还带着项北,眼看一只蜘蛛正与一名弟子相斗,那弟子腾挪跃跳,蜘蛛一时倒也占不到便宜,却不料那蜘蛛突然转身扑向旁边的一位小弟子,这小弟子入寺不到两年,年纪尚小,身量未足,那蜘蛛跃起竟至他的头面,小弟子躲避不及,被那蜘蛛硬生生将一只耳朵咬了下来,小弟子一声惨叫,血流如注,更清也顾不上金刚护体了,几步到这小弟子面前,查看伤情,更有“百草堂”弟子赶过来,递上药囊。

    那得手的蜘蛛正挥动大钳和前颚,几下就将那只耳朵吃了下去。般龙大怒,对准这蜘蛛使出“游龙入海”,更清忙道:“不可!”却来不及了,只听得“喀嚓”几声,这蜘蛛顿时灰飞烟灭,大殿上顿时弥漫一股奇怪的味道。

    般龙只觉一阵心慌头晕,有些站立不住,心中暗道不好:这蜘蛛巨毒,击毁了它,就象打开了一个毒气囊,大殿上年少弟子众多,该如何事好?恍惚间,只见另两只大蜘蛛正拼命向弟子们攻击,小弟子们功夫较弱,现在更是有些摇摇晃晃,便有些抵挡不住,而这些毒物却越聚越多,一个弟子被一条长蛇缠住脚往上绕,那弟子见这么恶心丑陋的长蛇吐着芯着,心中害怕,但还是使出鹰指击中长蛇七寸,刚得手夹住它,正欲甩脱,梁上一蜈蚣落下,咬住这弟子面庞,这弟子心慌,手中一松,软绵绵的毒蛇又活过来,反绕上其胳膊狠狠咬一口,这弟子立时就倒,有同门急上前相助,不一会就有五六名弟子受伤。

    只听“达摩院”首座般心大师朗声道:“众弟子按年序反列!”

    众位弟子虽多多少少中毒,听得此令却进退有序,顿如潮水分列。一会,大殿上的少林弟子形成一个大圆,最里面的是入寺最短,年纪最小的弟子,又有百草堂弟子就在圈内为同门医治,最外面的是最高辈份的僧众。

    般心又朗朗道:“单上双前,达摩护法,罗汉列阵。”项北见到排在最外圈的两列高僧,位列单数者手持僧棒护住上空,位列双数者护住外围,圈内僧众中达摩院修习本门功夫的僧徒已按八卦方位站好,十八罗汉更是应声而出,般龙本与般心同列,但为罗汉堂首座,又是降龙罗汉,此时也听从号令跃众而出。项北的身旁却多了一位达摩院弟子护卫。

    罗汉阵一列,尘外客脸色大变,道:“如此这般最好,一了百了。”

    酒中仙和林间友一直在尘外客两旁,不动手也不说话,见此前景,唯恐尘外客有失,也亦步亦趋地跟上。

    般龙与更清见毒物中的首领是那两只最大的蜘蛛,对视一眼,正欲双双向前,“德容堂”堂主更相轻声道:“更清、般龙且退。”

    两位应声退后,两只蜘蛛便向更相大师扑来,更相从怀中掏出一物,掷向两只蜘蛛,却是一张网立时将两只蜘蛛罩住,它们左突右扎也冲不出来,反而被这几近透明的网越缚越紧。

    “尘外客”且惊且怒,道:“你们怎么还不出手?!”却是对身边两位同伴而言,“酒中仙”道:“师妹,你夜闯少林,我与你二师兄只为你安全而来,不想伤人。”

    更相道:“善哉善哉,少林也只想保众弟子周全,不想伤人。”更相这话显是实情,少林若不以“清家务”态度对“敌”,断不会是现在的局面。

    少林中年老僧人都知‘尘外客’最拿手的是各种毒药毒物,而且手段毒辣,大蜘蛛只是其中之一,要是现在就反守为攻,逼急了这喜怒无常的妇人,少林纵然在武功上绝不输与这妇人,也将有大半寺僧要伤在她的毒药之下,故此,她一句“一了百了”也让人心惊,仿佛她已决心同归于尽。更兼这妇人与少林还有一段渊源,能化解当然最好,总还是不能杀了她。

    只守不攻,总会有薄弱一环,果然有小弟子受伤。“尘外客”听得此言,心中也明白。

    般心大师突然道:“缘起缘生、缘灭缘消,本是一心一念,如无此心无此念,纵然相得一处,也是枉然。”

    ‘尘外客’听得此言,突然心灰,道:“他不见我,那么……那么,”走向更相,“把蜘蛛还我吧。”

    更相略微迟疑,便将“天蚕丝网”解开,两只蜘蛛跌落地上,更相并不退后,反而向前,手中握紧丝网。

    “尘外客”蹲下去,伸出手臂,两只蜘蛛听话的顺着手臂爬上,“尘外客”站起来,对臂上蜘蛛轻声道:“对不住了。”说着伸出左手捏住一只,扣住蜘蛛肚一捏,那蛛喷出一股墨绿色的毒汁,直向“尘外客”的眼晴,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尘外客”又捏过第二只,将毒汁喷向自己的另一只眼睛。

    更相距她最近,突然醒省,伸出双手推出真气,想将她推后,不想尘外客硬生生站住,更相本怕伤她,现只得加了几分力,尘外客便踉跄后退,但毒汁还是差不多都喷进了自己眼睛。

    “酒中仙”与“林间友”奔向前双双扶住,一人点其穴护住心脉,一人急从酒葫芦中倒出酒洒在她眼睛周围。

    更相更清向前,更清道:“这酒可医治?”

    酒中仙道:“这烈火酒只能保住她眼睛的肌肉皮肤。”

    更相道:“我们合力能否用将毒汁迫出?”

    “酒中仙”与“林间友”道:“也只有一试了。”四人团坐,却发现这毒喷在眼睛里,真是有力没地方使,又怕伤了她。几人均想:看来只能试试从嘴中逼出毒液了。

    四人中一人用内力护住她咽喉,免得迫下的毒汁从咽处进入肚腹,另三人小心用内力将毒液压入她口中喷出。厅上众人都屏气宁神。眼见她一口口吐出绿水,到后来渐渐无物可吐,众人收掌。更清又取出百草堂治毒疗伤的灵药给她敷上。

    “林间友”轻道:“师妹,如何?”

    尘外客道:“这蜘蛛巨毒,得几位师叔师兄相救,我的命是保住了。”

    “酒中仙”与“林间友”听得此言均想:师妹的眼睛定是无可救了,心中黯然。

    更相更清听她唤自己也作师叔,往事浮现,也心中感慨。

    “尘外客”站起来,缓缓道:“不悔果有誓言,此生不与我相见?”

    更若大师不语。

    尘外客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瓶,递给更清大师:“请将此药给刚才受伤的小弟子服下。”

    又对更若道:“现在我已是瞎子,何谈相见?能不能让不悔出来?”一时间,大厅上寂然无语。

    更若长叹一声:“痴、嗔、贪终是关,施主如自己度不过去,不悔也应相助。”

    更若道:“般龙。”降龙大师向前,听主持吩咐道:“你带他们去静心斋稍候。”

    降龙犹豫一会,正要领命而去,更若又道:“将这位小师主也带上,他是天阙派弟子,想来也是一关,让他交上书信,也好回去复命。”

    项北听得此言,心中欢喜。

    项北随降龙大师及“尘外客”、“林间友”、“酒中仙”三人到得静心斋,这斋房极大,屋子四角点着四盏圆灯笼,中间有一九折隔屏,将房间分成两半,但屏风并不高阔,如降龙大师的身量只要探探身便可看到对面。

    更若主持进来,缓缓道:“我虽身为少林主持,并不能强人所难,如不悔执意不见诸位,还请诸位好生得来,好生得去。”

    说着看了看“林间友”、“酒中仙”,两人听得此言,靠近“尘外客”而坐,更若大师转身而去。

    几人默然而坐,过了良久,有小僧将降龙大师唤出耳语几句,众人只听得降龙大师低低惊叹似有感伤之意,就见他转身进来,不言不语坐在一旁。

    又过了一会,“酒中仙”突然低低惊呼,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屏风另一边已然有一人团坐,却原来这房间在屏风两边各有一门进出,“尘外客”虽看不见,但已感觉出不对,叫道:“不悔!”

    屏风那边的人一言不发,“尘外客”声音悲凉:“不悔!此生不见!?……你好,你好。”那边的人还是不发一言。

    降龙大师站起来,对尘外客说:“不用叫了,不悔大师,哑了。”

    尘外客一愣,道:“他哑了?怎么哑的?何时哑的?”降龙不语。

    尘外客几步上前,撞到屏风,屏风攸忽倒下,里面的人还是一动不动,众人看去,是一位僧人背对着团坐,看不真切。尘外客摸索着向前,慢慢走到那人前,距他一步之遥,突然破口大骂,背恩忘义、不分好歹、愚不可及,越骂越恨,降龙听不下去,走道尘外客身旁,黯然道:“不要再骂了,不悔大师已聋了。”

    尘外客初时没反应,稍停顿便大笑道:“骗人,骗人,他又哑又聋了?少林不悔又聋又哑了,哈哈,不会的。”

    降龙缓缓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尘外客一愣,摸到不悔的衣服,转到他前面,揭开自己的面纱,裹在身上的黑纱轻轻滑落,里面穿的是身白底起小红花的长裙,显露出窈窕颀长的身姿,这妇人道:“不悔!你看着我,我是红花。”

    项北此时才看到这妇人面容,不禁吃了一惊,这妇人虽已中年,但雪白肌肤,双眉入鬓,红唇灿然,虽双目已瞎,一双美目却仿佛能直视人的心低,这双眼睛要是不瞎,其美目顾盼,秋波流转,该是怎样动人?想年轻时定是当世佳人,绝色之姿。项北几乎怔住。

    降龙大师低声对项北说:“小兄弟,将书信交给不悔大师吧。”项北猛醒,虽心中满是疑惑,还是依言走到近前,拜了拜,绕到不悔大师前,将书信交到不悔大师手上放好,这才抬头,突然惊谔不已,忍不住道:“不悔大师的眼睛,怎会如此?”

    尘外客听项北此言,急道:“不悔的眼睛如何了?!”

    项北迟疑了一会,后退几步轻道:“不悔大师的眼睛好象是失明了。”

    “尘外客”愕然道:“你们说不悔现在又聋又哑又瞎?!”降龙大师道:“正是。”

    除了降龙和不悔,这静心斋里所有的人都充满了疑惑,一时间各人心中转过无数的念头。

    “尘外客”声音凄厉:“降龙!到底怎么回事?不悔怎会如此?”林间友和酒中仙也站上前来。

    良久,降龙缓缓道:“十八年前不悔闭关时,就已经哑了。不悔原是少林般字辈中最精通医药的,‘百草堂’更清师叔的爱徒,当年为了救几位师兄弟,他亲身试毒制药,救回了两位师兄弟,自己却哑了,这之后他就向主持禀明要闭关。”

    尘外客面色惨白。

    林间友道:“那又如何会耳聋眼瞎?”

    降龙道:“他闭关后半年间,少林日日不宁,经常有各种各样的怪事发生,不多时就有一些僧人受伤,但所幸基本上都被救回,大家也都多加小心。不料有一天,少林三个时辰之内有二十名十三、四岁以下的小弟子被人下毒,全身起大大小小的红斑,皮肤不破不烂,其内肉骨却每天随红斑的扩大而糜烂,伤者痛苦不堪,不悔试了很多方法,都无法救治,中毒最深的一位小弟子已然有大半皮肤成红色,里面包着烂肉。无计可施时,不悔大师的好友,也是我少林俗家弟子前来少林探望不悔,见此情景,出手相助,终于救好了各位弟子,但那位小弟子却因中毒太深,筋骨俱烂,心肺皆损而不治了。不悔给他配了一副长乐散,小弟子服药“去了”,不悔伤心已极,一人去了后山竹林,在那里刺破了自己的耳朵,说是再不忍闻尘世声音。”尘外客听到此处,面如死灰。

    降龙接着道:“如不是他的这位好友及时赶到,只怕不悔当时就刺死了自己。”降龙诉说此事时,一直语调低沉,面色伤戚,但讲到不悔的好友,却流露出欣赏喜爱,不自主说道:“不悔这位朋友,中正平和,慷慨大气,真是条汉子。”

    尘外客道:“不悔何时瞎的?”降龙不语。

    尘外客又道:“他是何时瞎的?!”

    降龙缓缓道:“不悔大师是刚刚瞎的,自己用‘珍珠被’毒瞎的。”

    尘外客道:“我为相见而瞎,他为不见而瞎。此生不见?不悔,你真不悔?”颓然坐下,仿佛虚脱一般,目光散乱。

    “林间友”与“酒中仙”急忙上前,两人一右一左握住尘外客手腕,稍稍运功一试,只觉尘外客内力已不自聚,再与尘外客说话,也毫无反应,显然心智大乱。

    两人大急,降龙便请更清大师前来,更清看过尘外客道:“并无内外伤,此心病非老衲所能。”

    “林间友”与“酒中仙”听得此言,向更清道谢之后,便起身向众人道别:“我三人打扰了,多谢各位大师海量包涵,师妹突发心病,我二人自带她回去养病,就此告辞。”两人携师妹而去。

    项北心中有无数不解,但见事已至此,也有下山告辞之意。便也向众人辞别,只听更若大师说:“小施主留步。不悔已失明,这封信他是无法自看了,你回去向你师娘复命,不要提到今天种种,只说不悔大师已然失明,如你师娘仍想让不悔大师看信,可用飞鸽传书通报我寺。老纳会用木刻的方法,让不悔‘摸读’。如你师娘不愿除不悔外的第三人看到此信,就不用传书来了,这封信会永远就这样保存在不悔手上。”

    项北道:“如此最好,晚辈项北谨遵。谢过方丈及众位前辈。”心道:今天种种确实蹊跷,少林既为护我周全带我上山,我也当守口如瓶,回去不向师娘说就是了。

    降龙送项北下山,一路上闷闷不乐。项北道:“大师可是为了不悔大师和净沙?”

    降龙点头道:“唉,不悔真是……。小兄弟,我要去后山崖下找我徒弟,就算净沙死了,尸骨我也要找回安葬。”

    项北道:“我陪大师去找。”

    降龙道:“不必了,小兄弟,你先回去吧,免你师娘担心。”项北见降龙大师心事重重,也自黯然,当下拱手道别,下了少室山。

    一路之上,风轻马疾,终究少年心性,不几日开怀如昔。项北心想:就此回去,岂不无趣。又想自己还欠金家小女孩一个人情,便决定折返时去看看那个千伶百俐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