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东风又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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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极乐

    鬼界极乐,群阴集结之所,怨灵发源之地。

    人鬼交接处,刽阴门前,鬼来鬼往。

    “滚开滚开!老子还赶着还魂呢!别挡老子的道!”

    真·冒失鬼背着一个贴满补丁的麻袋,急冲冲地把来往的鬼魂撞开,直奔刽阴门站口。

    “哎哎!”

    一八尺大汉把挂满铜环的鬼头锏往门口一竖,两只光着的猛犸象蹄一样的脚搭在血迹斑斑的桌面,满是疤痕的手枕在脑后:

    “管你是赶着投胎还是诈尸,在老子的地盘就得按老子的规矩来!把你那票子亮出来给老子看看!”

    原本还拽天拽地拽空气的冒失鬼一见着这汉子,老鼠见到猫一样嗫喏称是。

    他先把那麻袋往桌上轻轻一放,那只掉光了筋肉的手小心扒开身上干净平整的白色棉麻布衣伸入胸腔,骨头与骨头相互碰撞的咯咯声让虽排在刽阴门外队伍末端,奈何听力绝佳的舞皱了皱眉头。

    冒失鬼掏心掏肺掏肠掏肝地掏了半天,只抓了一堆皱巴巴、面值还忒小的鬼币零零散散地堆在桌面上。

    冒失鬼满是尸斑的脸没有什么表情,毕竟他已经死了几十年,人界的喜怒哀乐早已与他划清界限,记忆也早已被隔阳台洗涤殆尽。而之所以要回人界一趟,也只是凭着未被隔阳台冲散的那几丝为人时的温存与执念。

    然而生死有命,阴阳陌路。

    违背界面法则强制进入不属于自己的位面——尤其对于他们这种身份低微的白衣阿飘而言,所付出的代价无疑是巨大的。

    要想不被法则惩戒安全回人界,也只能在中元节这一天购买还阳券通过人鬼两界唯一的交界入口刽阴门来换得一夜的自由。

    尽管还阳券价格昂贵,但每年都会有鬼不惜拼了自己的鬼生卖身为奴也要在鬼节这天回到那个已经不属于他的家瞄上一眼……

    他,亦是其中之一。

    从冒失鬼扩散了满脸的尸毒及滋滋往外冒脓的伤口上看,冒失鬼显然极度焦虑的。

    约莫等了他一刻钟的大汉不屑一笑,就在大汉即将爆起的临界点上,冒失鬼颤着手掏出了一颗肾:

    “我说怎么找不到,原来是怕弄丢给放到肾里去了……”

    冒虚鬼手脚麻溜的把肾刨开,用另一只还粘连着些许血肉但还算干净的手小心翼翼的把里面印着小孩涂鸦般的粉色票子夹了出来,双手捧过郑重其事的递了过去。

    不料阴差接也没接,只嫌恶的嗤笑一声,便把冒失鬼一脚踹回刽阴门内,站起身吼道:

    “王后有令!即今日起,所有还阳券一律废止!改用老妖婆——忒!——悯慈师太分发的法符充作来往人界的通行券!”

    此话一出,刽阴门内哭声震天。

    “那……那我这票子……”

    冒失鬼哆嗦着手骨,用空洞的眼窝看向大汉。大汉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跪着的冒失鬼:

    “你他妈是眼屎堵耳朵了?没听见老子说一律废止吗?!”

    说完,大汉把桌上的麻袋扫落,又很不解气地冲着冒失鬼加踹一脚。

    冒失鬼万念俱灰,慢腾腾地爬去拾起地上被踹断的肋骨,然后把桌上找剩的零钱重新揣入胸腔内,拖着条黑红的血路回城去了……

    “我有法符!我有法符!”

    擦着冒失鬼肩头过去的瘦骨嶙峋的饿死鬼挥舞着法符在众鬼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与争夺中挤了出来。

    大汉老远一看,外翻的鼻孔喷出了一口墨绿色的尸气,不情不愿地收起了鬼头锏准备放行。

    那饿死鬼披着被抓破了好几个洞的麻衣,仰着缺了一只眼的鬼脸,一手拿着票,一手捧住往外流的小肠讪笑着走到大汉面前。

    “你小子消息挺灵通啊?”

    阴差阴阳怪气地说道,饿死鬼把肠子往肚子里一塞,裤子往上提了提:

    “让官爷见笑了……”

    阴差那硕大的鼻孔又狠狠喷出一股子尸气,心道这饿死鬼多半是刚死不久——连过路费也没给,就敢把一只脚迈出了城门!

    “等等!我怎么听说悯慈师太的法符是有法力的?阴邪之物压根碰不得!得隔着个特制的盒子才能拿出手来……”

    鬼群中有鬼不怀好意地高喊道。这倒是真话,至于他怎么得知,在场的鬼魂们却是无暇追究……

    大汉的面色一沉,原本黝黑的鬼脸此刻神似锅底。他眼疾手快地捏住抬脚就要跑的饿死鬼的后领狠狠往地上一摔!

    “你敢诈老子?!”

    大汉挥锏劈下,带出了一股墨绿色的阴风。城门内方才还鬼哭狼嚎的鬼魂们边咕噜噜的转着眼珠子边伸长脖子看去,没有眼珠的则在一旁拔高耳朵,兴奋地等待着那饿死鬼被当锏劈下时因魂飞魄散而发出的惨叫声。

    “铛……”

    一枚金叶子砸中鬼头锏,四两拨千斤地让大汉举锏劈落的方向偏了偏。大汉砸了个空,目呲欲裂地看向城门外,已经错了脸骨的舞摇曳生姿地走了出来。

    “这符多少钱哪?”

    舞玉指轻勾发丝,媚眼流连在大汉那两块夸张的胸肌上,妩声问道。

    大汉看着眼前这个身段婀娜红衣妖娆的女子,皱了皱两条毛虫似的眉毛。

    这妞小小年纪,居然就已经是只凶?也不知身上背了多大的仇多大的怨!万一他点儿背,一个不小心被迁怒着缠上了……

    红衣凶鬼最是难缠,即便是鬼界中人也不愿与之有颇多交集,但谁肯跟钱过不去呢?——方才砸向他的可是一枚足斤足两的金叶子啊!

    大汉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抬手,试探性地伸出了两根粗糙短小的手指,舞妩媚一笑,手腕翻转食指与中指一抬,两枚金叶子便被牢牢夹在了指缝中。

    “放……鬼。”

    大汉外突的两只金鱼眼通了电似的,他虎着身子拾起地上的金叶子揣在手心不信邪似的咬了咬,这才板着一张锅盖脸不(欣)情(喜)不(若)愿(狂)地放了鬼。

    饿死鬼一边感激涕零一边溜出城外,舞眼角余光一瞥,果然瞧见那只饿死鬼与她身后换了身白衣行头的青衣厉鬼碰了碰衣袖……

    “新来的?”

    大汉问,虽依旧是用鼻孔看鬼,但在场的每只鬼都察觉到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舞伸出玉指在大汉的胸肌上画着圈:

    “小女子初来乍到,多有冒犯,还请大人,不要与小女子计较……”

    大汉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咽了一大口唾沫,舞收回手指,指腹摁着的那枚金叶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顺着胸肌滑落进了大汉的裤腰带里。大汉梗着脖子清咳两声:

    “罢了罢了!这次就不同你这个娇滴滴的女儿家计较了,赶紧进去吧!”

    舞旁若无鬼地拉上青衣厉鬼,顺手抄起地上的麻袋跨入了刽阴门。

    青衣厉鬼:见钱眼开的狗东西!

    刽阴门内的众鬼:要不我也挨一锏试试?

    出于对鬼凶——当然更多的是对金钱——的敬畏与尊崇,舞踏上了那条为她开出的、在这相对拥挤的鬼市中叫的上一声宽敞的路。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无财易讨万人嫌。

    何况这极乐中鬼大多是个穷酸命数,生前穷困潦倒,死后亦人财两空。

    而人一旦穷了一辈子,就没有几个是不疯魔的。尤其是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疯的更是格外厉害!

    对他们而言,钱几乎是万能的。

    甭论是杀人放火还是伏低做小,对他们而言,只要能得到钱,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什么文人风骨强者矜傲,在绝对的“钞能力”面前,那都是过眼云烟!

    原本以为舞要撒一路金叶子开路的青衣厉鬼瞧着入门至今仍没有任何动作的舞,终于按耐不住地问出了声,于是成功遭到了舞公主的一记白眼。

    “你家脑门儿也被傻狍子踢过?”

    舞毫不留情地嘲讽道:

    “你们鬼界的人都是些什么成分你心里没点数?”

    “本公主若是一进门便招鬼现眼地大肆挥霍,就冲你们那股一路向“钱”的雄“疯”劲儿,一旦得了一点甜头,不得一面哭穷一面狞笑地追到我坟前宰一笔去?”

    “说来还得是你们鬼界中人豁达开明……望着满目寒烟、遍野哀嚎,竟也能慷慨激昂地给自己家安上了一个极乐的名号……”

    青衣厉鬼不服气地歪了歪嘴:

    “你们九重天的上神不也喜欢大言不惭地给自己立牌坊么……”

    舞闻言一笑,不置可否:

    “走吧。”

    “走?往哪走?”

    “自然是怨气最为浓重的安贫巷”

    “安平巷?呵,我可没去过那鬼地方……况且我身上还有父王留下的禁制,我连自己家都找不着了还怎么给你带路?你这个初来乍到不识路的又怎么找得见安平巷?”

    “你是瞎了还是怎么的?——路不就在地上写着呢么?”

    舞冲地上歪歪扭扭的新鲜血迹抬了抬下巴,青衣厉鬼循着指示往下看去,愣了,舞无语望天:

    赶明儿争取把这个睁眼瞎的和她宫里那只傻鸟凑一对得了……

    朱雀南街,动员四大门派所有门生来找疑似被拐走的舞的衃摸了摸右边胸口——怎么忽然觉得心窝子堵得慌?蝉蛹吃噎啦?

    得知舞再次失踪后匆匆忙忙从九重天赶回的澹闭了闭眼,蓝霆之力正竭力呼应孔雀翎,半天过去,仍是一无所获。

    “哎呀,我早就劝过殿下收下我的朱雀翎,殿下偏偏不听!非说有你的孔雀翎傍身就够了。这下好了!啥线索也没有,神又联系不上,叫我们怎么找啊?”

    澹的心头微微触动,左手缓缓捂上了钝痛着的心脏……

    即便送出去了,那又如何呢?

    没有人够得到水中的晴空冷月,亦没有人敢不顾一切地拥抱朗天赤日……

    她对蓝霆孔雀翎的珍重,他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可他甚至不能放任自己多靠近她一步。

    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