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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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杀手

    篝火在夜里熊熊燃烧,像一件热气腾腾的大衣,裹住了睡眠中的人;没有燃尽的木头毕毕剥剥,才灭又旺,摇曳的火光忽闪忽闪地扫便全屋,形成一个无形的暖阁,又像在庙宇中央挖出一个热烘烘的窑洞;热气所到之处构成一条范围时有变动的温暖地带。从庙宇的角落,从窗户附近,换句话说,从离篝火稍远、早已变得冷嗖嗖的地方,吹来一股股沁人心脾的凉风,调节室内的空气。

    姜嗣挑了一个既能享受火焰温度,又不会产生过度灼烧干的位置进行休息。生活不知要将他磨练成怎么的物件,连续生死考验不停压榨他的极限,逼迫他做出本不该他承受的选择。

    朦胧睡意间,姜嗣看到许多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更确切的说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碎片。

    他看到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到处都是没有马拉,却能飞驰在街道上颜色各异壳子;街边行人穿着在他看来更是忧伤风华,空气中裸露着大片的肌肤使他不能接受;不断闪烁的招牌勾引他想要一探究竟。即将抵达纠结半天才挑好的去处时,他看到一个黑色的壳子与建筑迎面相逢,然后发出剧烈相撞,世界就此陷入黑暗。当他的眼睛再次拥有色彩时,他看到自己所处的屋子尽是白色,就连躺在床上的人,身上多处同样被白布包裹,其四周闪烁着不知名的亮光。

    他知道自己这几次苟延残喘全是他的功劳。是他在自己迷茫之际提出建议,是他控制自己无法抬起的手结束那群孩子的姓命;就在前不久,也是他的突然出现,掌控自己身体才能做出那记舍命转身刺;他开始强制帮他做出某些选择,虽然不多,却很致命。

    他记得这些碎片最早出现在前几天的夜里。也是从那时起,他准备吓唬大哥的铁刺变成另一种选择。最开始也是这两个场景,只不过没有今天清晰。

    重临幻境,姜嗣突发奇想,换个去处会不会避免之前遇到的一切。果然,相撞与白色屋子是他必然的遭遇。

    姜嗣从这些光彩熠熠的碎片中,感受到处遭遇外的致命吸引力,它们像是从遥远的星空之外反射过来的昔日景象,让一幕幕怪诞的场面在他周围转悠重现。这种神秘、这种美,突然闯入他的世界,究竟引起他怎样的不安,他不知晓。

    现实与幻境不断刺激、拉扯他的思维,在两种情景的作用下,少年终于开始沉睡。黑暗成了他的避风港,不在思索,不在犯难,没什么能逃出黑暗的束缚,也没什么理由让他挣脱此时的黑暗。

    ......

    一夜休整,老江头再次神清气爽的迈出庙门。小姜嗣略显萎靡的神情则和他形成鲜明对比。他没对其进行追问,少年的心事,是草长莺飞般的漫无边际。

    一上午的赶路,二人面前出现一个镇子。与其说是镇子,不如说是城外的一个聚集地,巡城士兵,商人苦力应有尽有。看着眼前这个简陋的镇子,二人肚子都不争气的传出啭鸣。

    小镇边缘,耸立着简易的屋舍,清风吹拂,姜嗣看道街便不远处有个幌子上写着酒字。停车、拴马,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在小二殷勤接待下,二人进入饭铺。风尘仆仆的二人尽管面对冷粥、石头一样硬的馒头以及盐巴放多的炒菜,没有格外挑剔小店伙食,风卷残云般向桌上食物发起攻击。在老江头的教学中,浪费比嫖娼更可耻的思想深深刻入少年记忆。小二看着被搜刮一空的碗碟似是能印出自己的影子,心中暗道:恶狗扑食也不过如此。

    店家在二人进食的时间里,因炒菜时多方的油和切多的肉正对小二儿恶语相加,各种污言秽语,难以入耳。老江头不停地喝着粥,不时挑眉,仿佛把这番吵骂当作一份更有味的小菜送入口中。

    少年没有老江头的定力,能够面不改色将齁咸的菜吞入腹中,只能边吃边喝茶水用以解腻。听着老板永无止境的谩骂,以及看向再无食客得饭店,少年在迟钝的神经也察觉到店铺中的诡异,慢慢握住藏在袖中的铁刺。

    吵完之后便是打,店小二看着极老实憨厚,任店家如何打骂也没有血性,不敢升起丝毫反抗之心,只得抱着头在店里到处跑。这越发引起少年怀疑。

    少年思索间,那名店小二跑到了他们的桌子旁。老江头依然不停挥舞筷子,掠夺少年盘中食物。姜嗣毫不犹豫抽出铁刺,那名店小二没有看见,仿佛要往他手中凶器上撞过来。

    面对憨厚小二少年一时有些犹豫,菜虽然难吃,但人家给的多;店家阵阵咒骂让少年替他生起一丝火气;如果杀错被店家纠缠引来官兵,还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纠结中的他一时难以抉择。

    于是,老江头替他做出了选择。

    老江头拿着手里的筷子,在他的上臂某处轻轻刺了一下。姜嗣只觉这一戳除了力道十足,没有其他任何杂质。少年手中凶器闪电般刺了出去。

    这一剑没有刺中那名店小二,在老江头触碰少年得瞬间,改变了原本朝向店小二得尖芒,手中凶器刺进追打店小二过来的店老板小腹里。

    扑哧一声,铁刺深深刺入,直至少年手抵住迎面倒来身体。店老板就这样死了。

    鲜血顺着二人连接处回淌,没有任何阻碍,流到少年手上。或许是最近接连行凶,鲜血的温度没有最开始滚烫,甚至不在觉得手有些湿湿粘粘的。相比于第一次杀人,以及那三位师傅,内心的折磨小了许多。

    店老板在他的身前缓缓倒下,圆睁的双眼里充满了不甘与绝望,脸上早已看不到刻薄的模样,徒留一片菜色。

    姜嗣略作思考,把铁刺从他的腹中抽了出来,然后再次沉思后,望向老江头,用眼神表示自己的疑问:为什么杀店老板,他怎么看都不像一名杀手,与之相比,那个店小二倒有很多可疑的地方,为什么叔父您要借我的手杀死他?

    自从他决定跟随老江头,他就将那些热血少年才能想到的结果抛出脑后,尽量保持着冷静,先去思索,没有提前做出判断。而这就是最好的判断,老江头很满意他多思考少动嘴这点,说道:“杀他的理由有很多,用简单的话解释起来太过麻烦。”

    姜嗣说道:“我在他身上没有感觉到恶意。”

    老江头放下手中的馒头,用筷子指着血泊里的店老板尸体,,说道:“你太先入为主了,对店小二的过多观察占据你大量时间,在偏远地区开客店,店老板怎么可能一点恶意都没有?”

    姜嗣想了想,这点确实很可疑。

    老江头继续讲到:“而且他太象一个店老板了,刻薄、易怒这些是城外店家普遍的形象,符合人们心中预期。天天死守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面对店里唯一的客人,积攒过多的怨气,和对外界消息的渴望,总要向他人交流,哪里会有这么多心情去教训自家的店小二?”

    姜嗣认真聆听着这来之不易教诲。

    老江头再次说道:“当然,这些都是我个人经验,并不是证据,证据在于他追赶小二的动作。善使暗器的高手,长年的训练让他们在跑步时一直胳膊摆动幅度比另一只小一些。”

    陈长生低头,在店老板的身上翻拣片刻,于后腰处找到三枚燕子铛,通体幽蓝彰显着它的霸道。

    “这个没发传授,只能通过不段的接触才能提升这种感知,多去观察,别只注意片面。”老江头拿起馒头,继续没吃完的午饭。看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像是很满足客店多提供的这道菜品。

    “我一直以为是店小二,他太过热情,明知有苛刻老板还给这么多。而且他的手......”姜嗣看向那名站在桌前的店小二,视线落在他的右手虎口处,那里有一圈很明显的老茧,可能是长期握剑的迹象。那名店小二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明显已经吓傻了。

    “虎口有茧能说明什么,除了握剑,也可以是握刀,菜刀也是刀。”

    菜刀和剑虽然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事物,但菜刀刀把和剑柄,真的没有什么区别。姜嗣低头看向手中铁刺,不由得额头泛出一层细汗,如果不是老江头经验丰富,一条鲜活的生命就会结束在他的手中。行乞的经历让他明白,人对生命是何等渴望。

    刚才如果不是老江头拿筷子戳了他一下,或许他真的会把手里的铁刺刺进店小二的身体里,那意味着他杀死了一名对生活无比渴望的人。

    如果杀错人了,该怎么办?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像被火焚烧的野草,来年还能再次生长,杀错了便是错了,再也无法纠正弥补。就算他杀过几个人,但误杀也是他很难接受的事。

    “杀人啦,杀人啦。”这时,那名魂游天外的店小二终于回鬼神来,杀猪般的嚎叫从他口中传出;急忙向店外冲去,却因为恐惧慌乱,被店老板的尸体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到地上。此时的他顾不得疼痛,手忙脚乱的想要爬起,又因地上黏糊糊的血弄得东倒西歪,看上去及其滑稽。

    老江头此时终于用完午饭,放下手中碗筷,掏出丝巾擦了擦嘴,淡淡的说道:“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