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隐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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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长夜篇·说书人

    “这故事之中,其实有许多不详之处,你此后若是有兴趣,可以自行去考证。”

    杞梁往城门里看了看,又看向陆潐说道:“博陵先生这便要走了么,何不随我进城里歇歇再回去。”

    陆潐摇头道:“浪峰将至,坝上还有许多事宜等我安排。”

    杞梁踌躇几步道:“不知以后小子能否再见到先生?”

    陆潐转过身轻轻道:“你就爱惺惺作态,见不见的有什么重要,我只要那东西能送到禹都就好。”

    杞梁听来觉得泄气无比,他自认为与这陆谯一见如故,即便不是师徒也该算朋友,怎的却如此瞧不起他。杞梁想这想那,一股怨气直冲上胸口,正要发问,却听陆潐说道:“此去禹都,艰辛遥远,你能考上解元,想来不是脑袋愚钝的人,万事机灵一些,能保存性命就好。

    此外,我那经册既然交由你保管,那别人问起,你也不得提起我。修炼途中若有不懂的地方,你有手有脚也有脑子,自己去搞明白。”

    “杞公子,最后嘱托一句……”

    片刻不见下文,杞梁满腹疑惑欲言又止,正要出声,又只听陆谯悠悠叹了口气,叹道:“有舍有得,有舍才有得啊……”

    杞梁听的云里雾里,只得作揖道好,刚抬起头,就只见那陆博陵一手支伞,一手摇扇,一袭青衣送入雨中,飘然远去。

    杞梁见此,许多回忆一时涌上心头,百感交集,坝上短短两日,却比他过去十六年还要精彩与凶险,再回到人间城前,只觉恍如隔世。

    这一日城内张灯结彩,下着瓢泼大雨也无法打消人们外出作乐的兴致,只道是不能踏青游玩,也需得泼水寻欢。男男女女都出来到街上,少爷小姐在河边吟诗作画,姑娘汉子在门口打情骂俏,丈夫们相约划拳喝酒,妻子们拿着锦帛去邻家换米,老妇售伞老叟卖糖,垂髫小儿卷起裤脚在道上踩水玩。闷了许久的洪城,终于迸发盛大的热情。

    杞梁算了算日子,道:“今儿七月初一,正是始皇帝的寿辰,原来是过节了。”

    念及此他不由心情大好,脚下轻松,不一会儿便回到了之前借住的酒家。

    今日酒家大宴宾客,楼里坐满了人,只见台上三两娇娘舞翩跹,边上乐师敲鼓琴,正下席中有咬着花生的茶客,也有闭眼摇扇的墨客。

    偏堂另开一说书的场,那先生一拍醒木,惊得堂下客皆翘首以盼,只见先生怒目圆睁,挺胸指戳道:

    “兀那山上宵小,还不束手就擒,想试试我这洞仙剑指的威力么?”

    随即那先生脸色一变,身子一斜,眯眼瘪嘴鸭声道:“哼,牧武豪,你是半步渊藏,我是半步返虚,纵然你人多势众,可我若解开禁锢,当真全力放对,胜负犹未可知。”

    接着又是身子板正,肃声道:“却说剑君与那山上宵小互放完狠话,还不动手,正对峙间,那酒楼楼梯口上走出一人,步履轻快,浑然不惊,来到二人之间。”

    先生身子前倾,凝重道:“你们却道来者是谁?”

    众客人面面相觑,连说不知,先生也不急,仰在椅上,打开纸扇,当即有熟客知道这是讨要打赏的规矩,赶忙投上几枚银钱。

    那先生喜笑颜开,说道:“只见这来人灰衫紫扣麻巾束,脚蹬莲花靴,手托赤松板,向那二人道:‘两位客官,谁点的酿花酒?’,却是这家的小二来了。”

    话音刚落,客人哄堂大笑,吁道:“先生不要脸!”

    那说书先生赶忙做歉,用打赏银钱给众人换了些下酒菜。

    这时台下有人问道:“先生,那山上宵小说自己半步返虚,这是武人的什么境界,未曾听说过啊!”

    那先生道:“许是宗门府的什么新奇说法,咱们凡人自然不知道。却说那气恼的二人齐声喝走小二之后,便当即动起手来,你们应该也瞧见先前城里那道冲天的剑光,便是由那洞仙剑君祭出,那恶人惧其威力,使出全力抵挡不及,便连忙逃窜出去,剑君紧跟其后,往城南追去了。”

    “这二人一走,咱们洪城四武卫营的人马立刻就来善后了,而这为首之人正是……”

    此话一出,众人停杯放箸,翘首以待。

    醒木一敲,先生随后言道:“黎平!”

    “咱这黎大统领,名平,字象川,出身体宗伏龙岛,传闻其一手赤炎阳劲能熔断十丈青石。早年间在朝廷六军府任职,后因得罪权贵被革,兜兜转转,才来到我们这洪城。一个多月前,黎统领因运送灵石不力,半路被劫,遭城主责罚,如今还是戴罪之身。

    正所谓,料峭也是江湖梦,壮心不与丧气同。问惊涛拍起英雄何处,看卷地西风。接下来,便让老朽来说说这江湖上的新鲜事。”

    说书先生喝上一口茶,清清嗓子,朗声道:“旧时王谢堂前燕,官拜白衣卿相刀,京都白玉楼的陆仲坚上月辞官归隐江南,从此江南技宗再添一位渊藏位的武人。

    醉挑剑门八百里,卧枕黄粱仍撼关。半月前,西护府小愁山的李扶余醉酒横剑,挑动八百里外剑门关,震退十万异兽魔种,经此名声大震,位列技宗剑修榜第三。

    西岳无量三神门,一代天师此中成。气宗无量山第五代掌教于十日前出关,以气宗三部天书神通度肉身劫,终迈入霄隐位,成就天师正位。”

    话音落下,满堂喝彩,杞梁听者有心,见帐房先生立在一旁,便小声问道:“打扰则个,请问先前关于牧剑君的那场讲的是什么故事?”

    那帐房先生不同旁人那般兴高采烈,他眼神冷淡,平静的说道:“约莫一个时辰前,一位叫做洞仙剑君的朝廷武官在城里客栈抓捕逃犯。二人儿前脚刚走,这说书先生后脚就编排起了话本,是真是假,也不可知。”

    “那这山上宵小说的是谁?”

    帐房先生感慨道:“许是哪里来的流寇,这谁说得清。”

    话没说完,帐房先生眉头一皱,回过头,却发现问话之人已经离开。

    杞梁不想让账房先生问起身上的伤势,便悄悄离开。穿过拥挤热闹的人群,他从角落楼梯上到二楼厢房,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还是自己离开时的样子,几叠竹简,一壶插花,他此刻终于放松下来,瘫倒在床上,将陆潐赠与的包裹打开。

    只见里面一剑,一袍,一信,一锦盒而已。

    杞梁打开书信,上面写了其余三件东西的来历。

    那剑带鞘,抽出来才知道是一把遍体哑黑色的单锋剑,剑身有龙鳞纹路,只一边开刃,剑成刀用,兼顾戳刺、劈砍和格挡之用。信上说,此剑名为“长庚”,开刃一侧虽极为锋利,但刚过易折,另一侧虽不开刃,却是将锋刃隐藏,这两侧开刃与不开刃之间,其实暗含的是攻守之道,进退之道,杀与不杀之道。

    信中另附一页《单锋三淬式》剑谱,留言道:“二十岁习得重锋落深潭剑招杀出乱魔林,二十三岁练成巧锋荡世尘剑招撼平玄灵关,三十岁悟出极锋定千秋剑招破开忽然山。”

    “博陵先生的这位好友……可真是语出惊人啊!”

    乱魔林,玄灵关他听说过,乃是大陆上颇为有名的险地,皆生活着非人之物,而这忽然山他虽未听过,但想来凶险应更甚前两者,能从这三个地方脱身而出,必不是寻常武人。

    杞梁小心翼翼的将这一页秘技贴身保管好,只待日后习练,心想这应是陆湛借故友之名留给他的传承,不由感动又惶恐起来。同辈之间无事献殷勤,尚且都要担心非奸即盗,他一个贫苦书生能让陆嶕这等大人物的青眼有佳,不用想也知道其中必有猫腻隐情。不过他既然接受了别人的恩惠,一切也就由不得他后悔。

    “唉,博陵先生,你到底看中我什么……”

    心绪纷乱间,目光落在那件平平无奇的赭色长袍上,见信中写道:“元鼎初年,面见圣上,得赐风华宝衣,言其有趋吉避凶之妙。元鼎五年遭强敌毁坏,失其宝光,效用大减,仅剩隔火避水之能。”

    元鼎初年,算来正是陆潐中文武状元那年,只是不知道元鼎五年又发生了什么,竟让这风华宝衣受到如此重创?

    杞梁喜不自胜的将这长袍披在身上,虽然不甚美观,但是感觉暖和了许多,而且极为轻便。

    再看这最后一件锦盒,密封紧闭,掂在手中颇有重量,通体由某种玉石雕刻而成,四四方方,还闪烁着荧光,杞梁仔细斟酌打量,眼中竟慢慢浮现震撼之色,惊叹道:“这锦盒竟然是由灵石打造!”

    须知如今天下诸多助力工具,类似偃甲巨船、开山吊锤等都需要灵石来提供能源,而灵矿资源都被朝廷垄断,这也就造成私人市场中流通的灵石价格水涨船高,一两灵石甚至可以卖出万两黄金的天价,而手中这锦盒少说也由几斤之重,其造价就更加匪夷所思了。

    陆潐信中所说,此盒装着的正是那极为紧要之物,需要送至京城禹都,交由十方楼的一位老板。

    杞梁无心窥探其中之物便也就没强行打开,只是想起陆潐为他所做的一切,他不由生出一丝不安,思忖道:

    “按博陵先生的意思,这锦盒应该是贵重至极,此去禹都万里之遥,途径多处险地,也不知我能不能完成博陵先生之托。罢了,博陵先生对我有大恩,我这条贱命就是给了他又何妨。眼下还是需得尽快练功,这才半天没修炼,内力竟然就消散了许多。”

    当即他沉下心神,开始运转起第八张图谱内功。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到了傍晚时分。一阵敲门声响起,杞梁蓦然睁眼,精光从瞳孔中一闪而过。

    他原本丹田中只有一道细如游丝般的内力,经过这大半天的修炼,内力总量直接多了三倍不止。

    杞梁估摸着,按这个速度下去,离第一次丹田盈满,恐怕只要再有一月静修即可。依据《冲煞太和经》中描述,他需得按照八种行气路线将丹田充盈扩张八次,如此才算完成了内力境阶段的修行,尔后才能滋养出真气,正式迈上武学五重楼的第二步。

    只可惜无参考对比,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修炼速度是快是慢。

    那门外人又敲了几下,喊道:“可是杞公子回来啦?”

    原来是来送饭的店小二,杞梁的肚子适时响了起来。

    他拍拍肚子笑道:“先来祭我五脏腑!”

    独自用完晚膳,杞梁推开窗远望,值此暖寿日,城中家家户户都置办起酒席,呼朋唤友前来相聚,在门口挂上红灯笼,再点起爆竹,一片欢声笑语中,颇有农历春节的喜庆气氛。

    城中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杞梁又看向远方峡口中的海渊大坝,却是比往常更加沉寂。

    “也不知道坝上的情况如何,浪起了多高,将士们有没有受伤,司大夫又睡的好不好?”

    杞梁枕在窗槛上,想着心事,周遭纵是再喜悦热闹,这间小屋里却是不变的冷清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