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杭州府,芸苑
工造司后院。
江晚月假装收拾笔墨,低着头不敢看林余,嘴里却回答道:
“那芸苑不是个好地方,芸苑里的人更不是良人。
公子大概知道,咱们工造司织工部的很多人都出身织造局名下的织造坊,那些织造坊同属于首富沈老爷,所以奴家听闻了一些他的传言。
传言说,沈老爷当年在应天府时,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从教坊司买了一位从苏州府来的姑娘,名叫芸娘。
这位芸娘姑娘出身官宦人家,自有一股贵气在,人又长得倾国倾城,据说,凡是见过她的男人,都会被她勾了魂魄,从此以后,便心心念念,再也忘不掉了。
若是只如此,奴家定不会拦着公子赴宴。
公子容颜俊郎,气质脱俗,还有一股不同于世俗男子的爱人之心,别说是那位芸娘,便是天上的仙女来了了,也会倾心的。”
“咳,”林余有点尴尬,提醒道:“说事归说事,不要阿谀奉承,你继续说吧。”
江晚月猛抬起脸,似乎是想辩解什么,终究又低下了头,轻轻“嗯”了一声,继续说道:
“这位芸娘姑娘也是个可怜之人。
她被买来后,先是被沈老爷送给了织造局的一位公公,这位织造局的公公,也并不怜惜她,每逢外海客商来谈生意,就让这位芸娘姑娘作陪。
公子此去赴宴,沈老爷分明是不怀好心,想施那…那……”
“美人计?”林余笑着说道:“所以你更得跟我去赴宴不可了,好让那位芸娘姑娘知道,女子不仅可为悦己者容,还可为自己忙碌的事业和抱负而容。”
林余听江晚月说完,不由得松了口气。
芸娘再美,还能美得过后世亿万人中才出几个的刘亦菲、范冰冰、杨超越么?
芸娘再会说话逗趣,还能逗得过后世互联网爆火的战鹰么?
咳!
这叫极小概率导致的绝对优势。
大明到底交通不便,所谓“美人”,往往盛名于一两地之间,没有经过人民群众火眼金睛的考验呐。
呵!
怪不得戚继光三人的眼神那么奇怪,合着,他们是等着看我为情痴,为情狂,为情哐哐撞大墙呢。
一群瘪犊子。
不过,在这古代,值二十万两银子的女人,不说倾国倾城,也必有非凡之处。
他得去瞧瞧。
江晚月听了林余的话,想了半晌,突然起了争胜之心。
去就去。
谁怕谁。
那芸娘,听说已经二十二三了,容颜凋谢,皱纹渐生,不胜从前。
我能赢。
要说这芸苑所处,就在涌金门边,西河街旁。
时人有杭曲大调,讲了杭州府十大城门的特色,分别是:
“百官门外鱼担儿,坝子门外丝篮儿,正阳门外跑马儿,螺蛳门外盐担儿,草桥门外菜担儿,侯朝门外酒坛儿,涌金门外划船儿,清波门外柴担儿,钱塘门外香篮儿,太平门外粪担儿。”
这涌金门外就是西湖,与佳人,徜徉泛舟,对坐弹曲,是浙地士人的一大乐事。
可林余受家庭环境限制,一不精通曲乐,二不精通舞蹈,从小学到大学,但凡有什么晚会,一直都是看台上的普通观众,是绝难凑这位芸娘姑娘的趣了。
虽然没啥期待,但不知为何,越靠近这芸苑,他反而有点心虚起来。
待会如果芸娘向他请教曲乐,他大弹一通,芸娘于是拜服,含情脉脉说道:
“公子曲技,神仙难为,竟无一处落在调上,却又处处拨弄奴家心弦。”
到那时,他该不该认下这个奉承话?
脑子绝不允许他咽下如此嘲讽,牛子则不然,一激动,也许会认为这是一种羞耻play呢。
林余与江晚月散布走来,早有门子等着,将两人引入苑内。
苑内景致,无论花草竹木,亭台楼阁,假山池沼,俱都看得人心旷神怡,犹如身在画中。
江晚月眼睛睁得极大,一双美目扫过周围景致,赞叹说道:
“好大啊!”
林余一愣,不由失笑。
他是把这如苏州园林一般的芸苑当成“历史建筑”去看,江晚月是在当成“房子”去看。
那,可不就是“大”嘛。
绕来绕去,正有些疲倦之时,忽闻琴声袅袅,自前方而来。
他抬头去看,却见亭廊尽头,沈一石已在等待。
沈一石背后,是一幢极阔大的房子,浑不似江南房屋的精致玲珑,倒像是北方的大殿。
大殿里头,有阳光从房顶倾泻下来,阳光照耀,远远就能瞧见五彩的光华闪烁。
这些五彩光华不是别物,正是各种各样的丝绸式样,像是新华书店里的书,正被搭在木架上展示。
而那悠悠琴声,似是从光华深处传来。
绕是林余不懂曲乐,也听得如痴如醉,犹在梦中。
沈一石等两人近了,拱手笑迎道:
“林管事,入席之前,不如先看看我织造局的绸样如何。”
林余远远拱手,说道:
“乐意之至。”
他说完,又对身旁江晚月小声说道:
“待会沈一石说的话,你要一字不差地记下来,好将来说给客人们听。我只会空谈而已,具体的销售话术,你得跟沈一石沈老板学习。”
江晚月下意识地就想掏出自己的随身纸笔,把沈一石的话一字不差地记下来,可转瞬间又意识到不妥,忙静心凝神,用心记忆待会听到的每一句话。
沈一石眼睛在江晚月身上一扫而过,以为是林余的贴身侍女之类,就没太在意。
不过,这位林管事,还真是多有出人意料之举,旁家公子哥出门,都带小厮,怎么他就偏偏带个侍女?
莫非是在提醒我,今天赴宴,只谈生意,不谈风月?
哼,也太小瞧了我,真以为像昨晚他们笑的那样,我会拿芸娘试探于你!
林余进了大殿,好奇问道:
“沈老板,这是什么地方?有丝竹绕耳,有光华照眼,还真是瑰丽无双。”
沈一石笑道:
“不瞒林管事,这里正是织造局看绸样的地方。每年年初西洋的外商来,织造局的杨公公,都会先领他们到这里走一趟。”
林余不由得嘟囔一声:
“就是伊朗人嘛!”
“什么?”沈一石扭头问道。
林余心中一动,笑着念道:
“خداتوراحفظکند”
嗯?
这分明是……
沈一石眼神里陡然露出惊色,忍不住问道:
“林管事竟会说波斯语?莫非是学自回回馆?”
大明也有所谓的第二外语,是波斯语和蒙古语,朝廷专门设立了“四夷馆”,用于教授这些。
其中,回回馆,就是教授波斯语的。
林余没点头承认,也没摇头否认,只说道:
“不瞒沈老板,年少时,我曾接待过一位来自萨法维王朝的波斯学子。
当年的我,远不如杨公公那般老练从容,为防失仪,就特地学了这么一句友好问候的波斯语。所以,我也只会这一句。”
“可是向安拉祈祷之意?”沈一石颇感兴趣地说道:“与我大明崇道不同,他们波斯是崇信安拉。”
林余轻咳一声,说道:
“沈老板见闻果然广博。”
“我大明重孝,所以我以己度人,料想那波斯人定然重安拉。
我当时得罪了那个波斯学子,两人快要动手的时候,我为了抢占先机,就用这句话问候了他的安拉,他当时就懵了。”
沈一石:“???”
草!
早该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