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晚月家出来，已是凌晨。

    杭州府本就是富裕风流之地，在烟花巷里留宿的公子哥可是不少。

    此时此刻，仿佛是约好了一般，七八个穿绫罗绸缎面料的公子哥齐齐出现在大街上。

    他们相顾一笑，拱手致意，一切全在不言中。

    他们见了林余，只见他黑眼圈甚重，倒像是折腾了一夜，以致没有睡好。

    众人皆惊。

    这得多美的美人，多好的体力，才能这么玩啊！

    有一人离林余很近，上前搭腔道：

    “我是按察使司蒋千户之子蒋怀明，不知兄台是哪家麒麟儿，咱们不妨亲近亲近？”

    “滚蛋！”林余坐对佳人，谈了一晚上的生意经，此刻有点自恼，精神又分外疲惫，想回去赶紧补觉，不乐意搭理别人。

    “你！”

    蒋怀明一下愣住，火气腾地一下又钻了上来。

    在这杭州城中，向来都是他骂别人，焉有别人骂他的。

    他欲上前动手，可猛地想起，贴身小厮还在巷外等他。

    现在动了手，怕是讨不到好，还会被人再打一顿。

    妈的，以后再收拾你。

    他跟在林余后面，眼见林余进了一处叫做“工造司”的衙门，消失不见。

    工造司？

    没听过啊。

    在这杭州城里，最不能惹的不是知府衙门，而是巡抚衙门、藩台衙门和臬台衙门。

    巡抚衙门受巡抚辖制，也就是如今的浙直总督兼浙地巡抚胡宗宪。

    藩台衙门受布政使辖制，也就是如今的布政使司布政使郑泌昌。

    臬台衙门受按察使辖制，也就是如今的按察使司按察使何茂才。

    而他爹，就是臬台衙门的下属千户。

    在这杭州城里，除了几个衙内，还没有他不能惹的，更没有敢惹他的。

    工造司？

    哼，等着。

    林余回到自己在工造司的住处，只觉头晕的很，就此在床上躺下，想着在工匠们上班做工前，补个回笼觉。

    谁知刚闭上眼睛，他的视野一下子阔大，转移到了天上。

    得，《大明王朝1566》的剧情线又开始了。

    他如今是天尊。

    林余在天上往下看，视野中是嘉靖皇帝。

    嘉靖皇帝刚提着裤子小便出来，殿中伺候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则端了一个翡翠玉盆过来。

    他把玉盆放在地上，把旁边酒坛里的酒倒进水盆里，又加上了一些药材。

    嘉靖帝边走边问道：

    “是茅台？”

    吕芳“嗯”地应和一声，答道：

    “六十年的茅台，刚从酒醋面局的地窖里找出来的。”

    嘉靖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弯腰闻了闻，露出沉醉之色，感叹道：

    “亏你还记得，比我岁数还大呢。”

    吕芳赶紧去脱嘉靖皇帝的鞋和袜子，把皇帝的脚托进玉盆里，又笑着说道：

    “也只有这种陈酿，堪称五谷之精，金木水火土五行具备，才能配得上主子的神仙之体啊。”

    嘉靖皇帝的脚一沾酒，登时“嘶”地喊出了声，显然是极疼的。

    林余在天上，颇有些忍俊不禁，人人都当宝贝的茅台，在嘉靖这里，只能泡脚用。

    不过，看嘉靖的小腿和脚，遍布不正常的红色斑点，显然是吃的丹药太多，药理冲突了。

    这茅台，也不只是泡脚，还附带理疗功效。

    嘉靖“嘶”了一声，脸上顿时惆怅：

    “我哪是什么神仙之体？天尊他老人家才是啊。”

    “对了，自从上次天尊在浙地现身，已过几月有余，现在可有什么新消息么？”

    吕芳陡然扭过了脸，眼里却流下泪来，忙用袖子擦去。

    嘉靖见了，眼神一凝，急声问道：

    “怎么回事？”

    吕芳忙扭过来脸，跪在地上，哽咽道：

    “奴婢就是为主子难过，主子一片仁慈之心，到了下面，被那些坏了心肝的人糟蹋了。”

    “杨金水有一份八百里加急，是刚刚送进来的，改稻为桑的事出了些乱子。”

    “主子，您先答应奴婢，看了千万别动气。”

    吕芳说完，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疏，呈给嘉靖皇帝。

    嘉靖皇帝接过奏疏，一张张纸看去，看一张就扔一张，越看越快，越看身体越是颤抖。

    猛然间，他一下子踹倒了玉盆，茅台顿时洒得遍地都是。

    他眼睛煞红，突兀起身，在殿中踱步了两三圈，喝道：

    “叫严嵩来！”

    “叫严嵩来！”

    语气里压抑着怒气，嗓音更是已经嘶哑。

    一刻钟之后，严嵩满脸大汗，跑步赶来。

    可怜他已是八十多岁，哪怕拼了命，也显得有些蹒跚缓慢。

    到了殿里，严嵩看到殿中祭台圆床上，嘉靖皇帝正靠床背躺着，但一脸平静，看不出息怒。

    倒是旁边侍立的吕芳，脸色显得有些阴沉。

    见严嵩到了，嘉靖皇帝也不说话，也不赐座，就这么一直等着，等到严嵩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住的时候，他说道：

    “去年一个腊月没下雪，今年入伏以来，也连着十几天不刮风了，朕让你去问钦天监，周云逸怎么说？”

    周云逸，钦天监监正也。

    严嵩心里咯噔一声，猛然意识到，也许是发生了什么皇上知道了而他不知道的凶事。

    是…什么？

    他心中惶恐，脸上却是平静，说道：

    “臣没问。”

    “天象非臣子可以妄议，皇上是天子，事关天象，只有皇上可以召钦天监亲自问。”

    嘉靖皇帝紧绷的姿态稍稍放了松，随意问道：

    “照你的意思，去年不下雪，今年不刮风，都是朕的缘故。”

    严嵩心中一惊，登时跪了下来，言辞诚恳地说道：

    “尚书有云，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天象在尧舜时就是这样。”

    “在丰年存粮备荒，在灾年赈济灾民，这是臣等的责任！”

    严嵩说完，嘉靖不发一言，片刻之后，一旁侍立的吕芳却突然走到了严嵩身前，把他搀扶起来，说道：

    “阁老，皇上也没有叫你跪，毕竟八十的人了，您起来回话吧。”

    吕芳又抬头看向嘉靖皇帝，见嘉靖皇帝微微侧头，便又从旁边拿出一把圆凳子，放在严嵩身后，说道：

    “阁老，皇上赐你坐呢。”

    嘉靖皇帝这才继续说道：

    “你方才说，丰年备荒，荒年赈灾，浙地被淹了的那两个县，情形如何？”

    严嵩擦了擦脸上汗水，答道：

    “正在按照年初皇上定下的方略，一边赈济灾民，一边实行改稻为桑的国策。”

    嘉靖皇帝眼神一下子凌厉，拿起身旁枕头便朝严嵩砸了过去，愤怒喊道：

    “毁堤淹田，引得天尊堵口，也是朕定下的？”

    “你回去问问严世蕃，再来回朕的话。”

    严嵩虽然没被枕头砸到，可脸上瞬间血色全无，仿佛听到了晴天霹雳一般。

    毁堤淹田？

    天尊堵口？

    他瞬间明白，皇上一大早召他进宫，又句句试探，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想跪地领罪，可身体到底老迈，浑身颤抖犹如筛子，竟有些站不起身。

    倒是一旁的吕芳叹了口气，走到他的身边，又搀扶起了他，小声说道：

    “阁老，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