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碑与白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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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示录(9)

    星历1169年,密西西比公司成立于温墨落,对千万民众宣布他们发现了新大陆与无数的黄金,要开垦新的殖民地。

    1170年,密西西比公司阿勒斯证券局上市,并且出售股份。

    仅仅一年,贵族和难民百姓的投资热情就淹没了这家来路不明的公司,几千外枚金币汇入阿勒斯的国家银行与民营银行,流动的财富仿佛可以把密西西比公司捧到天上去。

    教皇国的外征历史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外拓过了,除了近代东方战役,所有能攀登的山脊,谷底,十字军和冒险家的足迹都蜂拥而至,直到世界四国鼎立的局面出现,画图技艺的进步严格限定了各个国家间的领土,这份热情才一点点消散。

    而密西西比公司的宣布无异于点燃了这份熄灭了很多年的火焰,快要饿死的平民憧憬着投资成功后的盆满钵满,落魄的贵族希望他们的桌上可以重新堆满流油的烤猪和鸡腿。

    在星历1169年这个节点,教皇国已经是伤痕累累负重前行的状态了。

    常年的旱灾,饥荒,贫富差距巨大,工业革命带来的失业狂潮席卷全国。

    征服东方掠夺来的财富并未掩盖太久这个古老帝国的颓势,他已经气喘吁吁的走不动路了。

    越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就越容易被人民寄予迫切的,狂热的希望。

    1170年3月12日,上市的第一天,公司每股价值为700枚阿勒斯银币。

    1170年3月15日,上市的第三天,公司每股价值为1600枚阿勒斯金币。

    1170年4月20日,公司每股价值飙升至5800枚阿勒斯金币,而后这个数字再经过半年的时间,突破了一万大关。

    这些巨大的财富可以支付十字军三年的军费,顺带着把造热者相关机构的天价修缮费也包了。

    当年的密西西比公司富可敌国,他的财富足以使得他与天主教平起平坐。

    温墨落的城里始终洋溢着幸福的空气,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找到了快速致富的道路,就连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估摸的贵族大家也选择了这笔投资,自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直到,直到城中第一次有人意识到这样的股价太过夸张,几乎将阿勒斯数十年积攒下来的财富如同儿戏一般收敛在一起,像是一个惊天阴谋。

    星历1171年1月29号,梅伦德斯家族宣布对密西西比公司撤资,收回约百分之3.1的股权,恐慌开始席卷全国,陆陆续续的撤资开始在全国各地上演,下到工人上至伯爵,连阿勒斯的央行行长约翰.劳都投入了一大笔资金希望以此稳定股价,但仍然无济于事。

    在大撤资的环境下,阿勒斯共有七家银行宣布破产,无法提供对于密西西比公司撤资服务,永久性的,而为了给这项骗局收拾烂摊子,凭空多了十一家官方的印钞厂来疯狂加班,甚至到星历1183年教皇国解体,都没能偿还清楚对于密西西比公司的债务。

    至此,阿勒斯教皇国陷入了经济泡沫,再也无力翻身,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加重对于附属国的沉重税务,央行行长的努力没能改变哪怕一丝。

    这是教皇国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次金融体系崩溃,

    星历1172年,伟大的枢机卿派姬·弥顿去世。她的孙女就是大名鼎鼎的伊波尔.弥顿,举行温墨落大革命的杰出政治家与革命家,一个敢于脱离时代既得利益者身份而投入进共和事业的伟人。

    末年的伊波尔发表了自传,其中就有提到奶奶对她的遗言。

    “这座城已然万劫不复,不要尝试着去拯救她...快点离开这里,温墨落燃烧起来的灰烬,会把每个人都淹没。”

    捉弄人的是,恰好就是这位枢机卿的孙女亲手点燃了这座城,她制造出的灰烬,的确淹没许多许多的普通人,伊波尔成为了她奶奶最惧怕的存在——

    一个开创了新时代的铁血君主,以数万人的累累白骨和旧时代的鲜血为代价。

    而此时的少女们还尚未奠定她们的春秋大业,她们的剑也还如镜面般清澈,远未沾上罪业。

    伊波尔用力的深呼吸,如此往复,放低自己过快的心跳频率。

    黑发黑瞳的少女今天庄严如武士,紧紧贴合身材曲线的黑西装使得她的肢体语言更加危险,像是紧绷的一柄弯弓,白手套则让人联想到随时都会为了骑士道荣誉而决斗的骑士们...她今天是盛装出席。

    古希莱伯人在建国的第一年,就构建出了严丝合缝的封建等级制度,将这个国家分层了三个阶级。

    第一等级为神权人员,谁也不可以儹越主的权力,这等若挑衅教皇国的根基。

    第二等级为贵族,贵族繁衍出了各式各样的制度,诸如小农经济体系的庄园生活。

    第三等级才是无产者,资产者,农民,市民与商人。

    国王不属于任何等级,他更类似于一个特殊的,各个阶层关系之间的调和者。

    当贵族太强,国王便削弱贵族,当神权人员太强,便以贵族的手没收教廷的权力,在诸多权力之下游走,很有东方人口中纵横阖捭的感觉,只不过大部分的国王都玩不好这样的游戏,能玩好的基本上都名垂青史。

    而国王也并非在大部分时间都有这样的权力,基本上教皇只要脑袋正常,都不可能放任一个随时能无理由削弱自己权力的存在自由自在的,因此,当神权强势的时候,国王与一个遥远边境的男爵没啥太大差异,纯纯的国家精神象征和吉祥物。

    但是近现代工业革命的爆发导致神权衰弱,教廷已无力牢牢控制着国王的权柄,阿勒斯王朝的皇室荣光再度复苏,蔑视一众群雄。

    第一和第二阶级占据了全国百分之九十的财富,阶级间的不平等促成了几千年间这种病态事实的合理,伊波尔很清楚,她的一生只为了改写这种病态的事实。

    而今天,就是她实现这样遥远目标的第一步。

    武士般的少女最后一次深呼吸,从更衣室的黑暗踏出,再也无惧。

    星历1180年,国王为了制衡毫无收敛的贵族阶级,剥夺了相当大一份的政治权力,使得贵族阶级颇为不满。为了安抚贵族,国王宣布免责取消对于贵族的十一税征收,也就是免税权。

    这项权力彻底引爆了遭受沉重税收压迫的第三等级商人们怒火,贵族与资产家之间开始对立,在此之前这两者本是互相流动,互相替换的阶级存在。

    帝国已处在破产和崩溃的边缘,即便是一场传统的十字军西征,也只是延缓了脚步。

    要求取消这项特权的书信和地方报告淹没了国王的视线,冲突日益加剧,时隔两百七十年,阿勒斯的王室再度启封古老的会议制度:

    『三级会议』

    来自全国各地辖区的各个等级代表,亲自到温墨落坐下来,谈一谈。

    这说起来简单,实际上是天大的局面。

    这个国家全部的统治阶级坐在一件宫殿里,要是有人在宫殿开个360度的洞,再架上几挺机关枪,教皇国便要早个几年亡国了。

    星历759年,西王分裂阿勒斯的事件正是在三级会议中举行,叛乱的西王不费吹灰之力的便杀死了当代其他国王和教皇,一代良君饮恨于拉特兰宫。

    伊波尔只觉得自己热起来了,无法抑制的燥热,有红色的赤龙在她的血管里横冲直撞,再也无法冷却下去,那股积聚在头顶的热血难凉。

    温墨落区.第三等级人民代表.伊波尔弥顿,正在凡尔赛宫中等候马上就要轮到她的出席。

    阿勒斯全国的第三等级人民的总量占全部等级的百分之98,因此伊波尔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整理文书,走访于大街小巷采访工厂的工人,询问他们的真实想法和最想问候的贵族,孜孜不倦的记录,改良最终的讲稿,在三级会议要一鸣惊人。

    她会撕碎那些贵族们的躲藏面目,用最锐利的语言刺破谎言,直逼他们的弱点!

    这一天,已经等的太久了。

    紫罗兰色的红衣主教们纷纷扬扬的落座,接下来是金色长袍的贵族落在,再其次是被强制要求穿上类似死人在葬礼上黑色衣物的平民代表。

    可伊波尔不介意,这场葬礼可以是国王想要给第三等级准备的,也可以是第三等级为国王和贵族准备的。

    星历1180年5月5日,阔别百年的三级会议正式于温墨落的凡尔赛宫举行。

    而共和国的铁腕才刚刚开启她的传奇人生,青鸟在烈日之下腾飞,再也无所顾忌。

    三种统一的颜色共存在一起,形成三道修长整齐的海潮,红、紫、黑并列着。

    运气不是很好,埃米没能排到伊波尔旁边的座位,这是政敌的刻意安排,她的位置正好处于和第一等级的侧边,没法和伊波尔沟通交流。

    但是埃米反而很惊喜,因为她的旁边,一位头笼圣纱的女士就端坐着,闭目宁息,安静的如同一具大理石雕像。

    这是很合理的,因为代表枢机卿来参加第三会议的『圣女』是旁听者,她不具备任何开口的权力,却也能压过所有人的视线,没有人可以对她提出任何有关教廷的致意,她甚至可以亲自拔剑砍了提问的代表,因为触动了叛国罪。

    可是埃米心想大抵这个女孩也没法砍人,她的座位不是不舒服的小木椅,而是个样式俭朴的木头轮椅,轴承住新上了油,猪油的香甜气味不合时宜的传到了埃米的鼻间。

    这个『圣女』是残疾人啊,她站不起来。

    所有等级的代表都到场了,国王上台,立刻响起了代表们如同雷鸣一般的热烈掌声,国王万岁的呼声震耳欲聋。

    这掌声也说不清究竟是对国王的尊重还是希望第三会议快点开始,反正国王的脸色绝对不好看。

    经过简短的发言致意,国王退下了主台,新上任的公共财政部长开始了漫长,繁琐的专题演讲。

    埃米皱了皱眉,公共财政部长讲的都些拖延时间的废话,根本触及不到问题的核心。

    当然了,触及到核心的问题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和胆量去提的,埃米和伊波尔等一众革新派的领袖,要抢在这场会议被刻意结束之前,完成他们的发言。

    不过至少目前,埃米没法打断台上财政部长滔滔不绝的发言,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向了洁白的女孩身上,打起了套话的歪主意。

    教廷的消息来源有一个算一个,都算是珍贵的情报物资之一。

    “嗨?嗨!你好啊,听的见我说话么?”

    埃米悄悄压低了声音开口,可对方不理她,冷冷的,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叫埃米,你叫什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圣女大人呢,我可以和你做朋友么?”

    原野金发色的女孩用力扮演着一个和蔼的同龄人形象,希望能稍稍打开她的一点话匣子,她不管说出什么话都是有用的,事后反复分析总能获得一些格局的走向。枢机卿的孙女意味着太多的可接触面了,也许连奥林匹斯号事件的凶手也一清二楚。

    “哈哈...没事,你不愿意理我也没关系。”埃米鬼灵精怪地转动起视线,忽然萌生出很坏的钓鱼念头。“我以前有个...亲戚,对,叔叔在神圣联合授勋骑士团里工作,是个痞里痞气的大叔,你知道的,当骑士的男人都一股臭味,每天都汗津津的不喜欢洗澡,但是我还是很蛮喜欢我那个叔叔的,可他自从73年调到边境岗位驻扎就再也没消息了...”

    埃米装出一副很困扰的表情,余光始终咬着圣女不放开,她有一些很不靠谱的小道消息,诸如枢机卿的宝贵孙女圣女大人其实有一个爱恋对象,还是她指挥下的造热骑士,但是很不幸的身陨在奥林匹斯号轮船的事件上。

    “他叫玛尔科奈。”

    如果这是真的,她就必然会有所触动,情报的来源也可以确信是正确无误的,哪怕是错的也不要紧,一次小小的尴尬而已。

    不管怎么样,走向就一定对埃米有利。

    原野金的女孩忽然愣住了。

    洁白无瑕的圣女大人一点点转过头来,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北极熊,瞳孔里流出的凶光几乎要杀了她。

    埃米手腕处的青筋暴起,她下意识的撩起衣物下摆想要去摸枪。

    可今天是第三会议,大家都没有携带武器进场,她摸了个空。

    “卡斯蒂利亚家的疯子,你说的话里究竟有多少不是虚假的妄言?”圣女低垂着眉眼,收起了刀剑般锋利的眼神,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我从你的眼睛里能看出很多东西...你想要颠覆这些制度,想要改变教皇国的一切,就像一个高举火把的贞德...可是仍然有很多东西是你不能轻视和无礼的。”

    “我不能...轻视的?”埃米缓缓的回问

    “战死骑士的荣誉和尊严。他们死了,不是为了保护教廷的利益,也不是为了贵族的财富,他们为了人民而死,为了阿勒斯的百姓而死,这是谁也不能否定的。”

    她声如铜钟,绝不容半分质疑,捶打的埃米精神紧绷。

    “你不是他的侄女,那个男人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他没有家人。如果你真的是他的侄女,我早就上门拜访了。”

    “...是。”

    “我的嘴里没什么可以翘出来的情报,我不是教廷真正的圣女。我是骑士们的圣女,那些在钢铁甲胄中永恒沉睡的骑士们,我只是,仅仅只是他们的圣女。”

    她重新闭起了眼睛,双手在胸前划十,虔诚的祷告。

    埃米迟缓了一下,点点头。

    “教廷的圣女不止一人?”

    “历来如此。内圣女司掌教宗的神圣和纯洁,外圣女司掌造热者的暴力收束。你连这都不知道么?”她笑了笑“原来革新派的领袖也只是个无知的暴徒,以为手里有着镰刀和铁锤就能砸碎一切...可支撑这个国家前行的,一直都不只是暴力。”

    “你们想要摧毁这个国家的上层,想要靠着推翻一切的革命和暴力,可在那之后呢?谁来负责堆积新的制度?每个人都自由自在的农耕放牧么?”圣女的笑容既嘲讽又尖锐“阿勒斯取代了庞加帝国,是因为教廷取消了奴隶制度,每个人都能平等的泽济主的慈祥。而你们呢?你们打算取代些什么?”

    “共和。我们打算用共和来替代神授的权力。”

    “共和?”圣女并不睁眼,风轻云淡的开口“我们现在不就是贵族共和制么?由一百个聪明的白山羊管理几十万个黑山羊,这在多少年的时间之后都不会有改变的。”

    “不不不...我们的共和,是千千万万人的共和”埃米的眼睛亮了起来,如沐春风“试想一下,一座几千人的城,每个人一出生就有受到教育的权力和参政的权力,那会并发出多大的生机?对国家有用的栋梁就不再只用从贵族阶级中挑选,每个平民都可能成为下一个...君士坦丁。”

    圣女愣了一下。

    “真是宏伟的理想。你们可以保证这种想法落实么?”

    “会很难吧。将权力分散,使得它像一座通天的高塔一样运转,又得保证每一节的权力都不生锈,腐蚀。即便是教皇国这样集中权力的制度,贵族阶层内部都破碎不堪,如果是我们设想的新共和制,大概会更难。”埃米苦笑着拢起袖子,看着自己发凉的指头。

    忽然,她觉得自己的膝盖上多了什么东西。

    一架银色的十字架吊坠,烫金的纹路蔓延如藤蔓,却透出一股诡异的美感。

    埃米呆呆的去看圣女,又去看那十字架。

    “很不错的理想,我喜欢。”圣女淡淡的开口,小脸生冷。“尽你们的全力搏杀吧,如果有朝一日你们真的可以实现,就把我的十字架挂在哪个博物馆里,告诉后人,我是天主教最后的圣女。”

    “这...您的意思是我们成为朋友了么?”

    “不,我只是很期待,很期待这个国家被点燃的时候。天主教已经举步维艰了,这个一开始只是古希伯来人精神依靠的小小宗教,最终居然衍化成了几千万人的信仰...如果连神都救不了这个国家肮脏的话。”她疲惫的笑笑,笑容像是从一千三百年里的枷锁中解脱了那样轻松“那还有什么可以拯救这个国家呢?新的共和可以拯救这个困顿不堪的国家么?”

    埃米觉得自己一点点石化了,她能从对方的沙哑的语态里感受到那股苦涩。

    什么意思?天主教治国的能力已经崩溃了么?

    “收下那柄十字架吧,我知道你们革命者只信奉残忍和暴力,可是,人总是需要那么一点点仁慈和同情,在你犯下无法偿还的暴行之前,哪怕是几秒钟的犹豫,也好啊。”

    她伸出春葱般郁郁的纤细手指,轻点在埃米的额头,为她祷告,自然的像是在教堂中栖息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嬷嬷那样仁和,有爱。

    台上的公共财政部长还是絮絮叨叨,停不下来的废话连篇。但是埃米已经听不到财政部长的声音了,在圣女的手指触碰到她额头之后,一切在耳边的声音如泡影般幻灭而去。

    乡下风车嘎吱摇晃的响声,风掠过耳畔的安静呼啸,还有草地上流动的香甜气息。风车草的四边形花蕊在空中翻飞,小女孩的疯癫笑声在自由的空气里四面八方散去。

    老家的旧宅叠影摇晃着在眼前闪现,埃米的眼角抽搐,双亲那遥远而模糊呼喊声时断时续,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遥远的让人快要忘却。

    生涩的寒冷又将她拽入另一段回忆,漆黑的洞穴里,六岁的孩子拼了命的发疯吼叫,却没有人能听到。

    想起来了,埃米捂着剧烈疼痛的额头,她想起来了,艰难回忆着那段记忆。

    那个时候她还不是现在埃米,生性野蛮,被家中溺爱长大,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臭小鬼。

    由于家中管教严格,埃米一个人偷偷逃出了旅馆,去小镇附近独自玩耍。

    但是,希斯顿的治安并不好,作为一个中立的小镇,没有正规的守卫和政府。

    于是在下午的时候被抓走了。

    她愤怒,咬牙切齿的反抗,却没有丝毫用处。

    埃米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不是围绕着她转的。

    她被强盗抓到了湖边的洞穴,饿了一个晚上,直到有人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地洞。

    该怎么形容呢...

    衣着不菲的贵族少女在没有一丝人声的洞窟里哭了一晚,她又饿又渴,强盗们在洞口架起篝火,可以闻见野鸡被烤的滋滋冒油的香味。

    这也许是她从生下来第一次没吃饱饭。

    她被捆在了一个木棍上,双手双脚都被成年人拳头粗的绳索死死固定住,将稚嫩的皮肤摩出了血。

    洞里到处都是老鼠和不知名的爬行生物在乱窜,她的精神要扛不住了。

    唯一的光从洞穴的入口照进,纤细的光柱中灰尘翻舞。

    “神圣的主啊...我们渴求您的食粮从天上降临,渴求您的善良从高山伸来,渴求您的救赎从双手渗透....”

    “您是仁慈的...有远见的...无所不在的...我等卑微之人请求您的现身,救下我等低贱之人无用的姓名....”

    奄奄一息的幼女瞳孔越发晦暗,她其实从来不信教,家中长辈对着食物祷告时从来都是不屑一顾。

    可她现在也许要死了,无论她怎么大喊大叫都没有人前来救他。

    那还有谁可以去依赖呢?

    埃米才发现,原来人在束手无策的时候,可以依赖的只有看不见摸不着的神。

    身体越来越沉重,意识渐渐的开始消散,本来清晰强烈的晨光也渐渐无法直视。

    “我们都将远行...直到去往天上,地下,和永远的深夜....”

    “而主...您将带领我们前往最光荣的目的地...”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昂起虚弱的头颅,看向唯一的高处洞口。

    洞穴里的空气潮湿浑浊,让她觉得很冷。

    不要。

    她不想死。

    脑海中求生的意志越发强烈,仅存的体液化作泪水从脸颊流下。

    她在最后的几秒将视线牢牢固定在了照进洞口的白光。

    也许亚恒不会知道,那一次他在洞口着急的面容,将永永远远的刻在埃米的心灵深处。

    原来...是你。

    现实中的埃米流下清澈的液体,瞳孔里倒映出一个小男孩的焦急和惶恐。

    记忆复苏了,死倔死倔记住了很多年的记忆。

    圣女沉默许久,松开了视线。

    这是她的能力,圣女并非是一个空虚的头衔,历代圣女的继承人都是通灵技艺的降临者,她们生来就具有和诡异神鬼对话的能力,却要以身体的一部分为代价。

    她算是好的了,只是瘫痪了双腿,大多数外圣女的人生都只是躺在床上,不能生活自理的成为傀儡。

    伊莎贝尔如果不是枢机卿的孙女,大抵会被钉在十字架上活活成为魔女烧死。

    她的能力是『回溯』。

    不是简单将记忆回放一遍,而是如临其境的,回忆那些人们始终忘记不了的记忆。

    她没有选择回溯记忆的选择,这份能力是半强制性的,全凭对方有多少难以忘怀的旧事和苦痛来决定,当年的酸甜苦辣重新冲刷着神经,人会在当年的无助和疼痛下濒临崩溃。

    倘若对方的一生都活的堂堂正正光明磊落,那这份能力就只是笑话。

    可是谁能保证,活了那么多年下来,没点想要逃避的,充满遗憾的往事呢?

    伊莎贝尔觉得自己累了,真的很累了,哪怕把刀递给她,她也做不到砍下眼前埃米的头颅。

    她眼前的革新派领袖,在一众红衣主教和贵族眼里的可怕刽子手,在回溯的记忆里,也不过是一个弄丢了爸爸妈妈想要报复整个世界的人,愤怒的,举起手里的石头,要砸挡在她面前,拦着她去救爸爸妈妈的孤独小孩。

    在那次奥林匹斯号游轮的事件上,不止伊莎贝尔一个人失去了重要之物。

    “那是你喜欢的男孩么?埃米。”

    “...嗯,我想要守护他。”

    圣女再次双手合十,为了埃米此刻的真诚,无声祈祷。

    “祝你不会弄丢属于你的骑士,埃米。我已经弄丢了,有些人弄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能做的,只有悔恨。”

    蓝湖色的瞳孔里,已不再是粼粼的刀光剑影。埃米看着圣女的眼神放下了很多戒备,扯了扯嘴角。

    “谢谢你。我可以询问你的名字么?”

    “伊莎贝尔。仅仅只是伊莎贝尔。”

    原野金的女孩凝视着对方深蓝色的瞳孔,咧开嘴角,傻呵呵的笑了。

    “有机会的话,可以邀请你去我的老家喝茶么?我们可以一起在古堡里看小说书和歌剧。”

    伊莎贝尔也笑了,轻盈的像是蝴蝶。

    “乐意至极。”

    国王突兀的宣布声打断了少女之间的默契眼神,那个男人毫无谈论余地的强硬声音让伊波尔的脸色铁一般生青。

    “第三会议就此解散”

    代表人民阶层的庞大候众席爆发出哗然一片的声响,不可理解和怒喝的声音都源源不断的涌来。

    公共财政部长才刚刚结束了致辞,这就结束了?会议还未提及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

    埃米朝着伊波尔的方向作口型,急切的想要询问最后说了些什么。

    伊波尔用颤抖的口型一字一字的回复:

    “各代表单独开会...完成各自等级的代表认证工作。”

    该死。

    埃米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正在倒流。

    她们还是低估了这帮老贵族的底线和把戏,他们在将第三会议的古老规则变成儿戏。

    卡斯蒂利家的孔雀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可笑,她们近半年的努力马上就要化为一汤泡影了,伊波尔无数次的熬夜撰写,拟定文思,反复推敲对话....

    她甚至连自己不是第三等级代表的事都忘了,在一片哗然和吵闹之中,巨大的拍桌声压住了所有人的躁动。

    当代阿勒斯国王,波旁王朝正统继承人,路易十六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原野金的狮子竖起了她的爪牙,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放声咆哮,而他一时居然没有勇气去斥责她的无礼,她那深邃如冻湖般的蓝色眸子里...藏着几百年里愈发庞大的硝烟和火药。

    “第三代表...拒绝单独开会!会议的铁则不容更改!路易十六王!”

    贵金色的女孩在全场死寂的视线中缓缓起身,每一走脚下的高跟鞋都发出了清脆的蹬地声,她从容不迫的走到漆黑的鸦群前方,猛地踢开象征贵族荣光的皮鞋,赤脚而立。

    而后,所有眼神怨毒的渡鸦沉默整齐的站起身,声如铜钟:

    “第三代表拒绝单独开会!”

    如山般的压力降临到在座的会场,王怒瞪着所有人,可他不敢真的开口,他害怕那个女人真的敢拔出剑,砍下他的头颅。

    教皇国末期历史。

    在最后的第三会议中,国王路易十六的独断单行亲自制造出了他日后的恶果,尽管财政大臣与各级亲信一再的警告他,赋税制度应当一视同仁,但这位年轻的王并未见识过人民的贫穷与饥饿,只是自以为是的夺拿。

    第三等级严厉宣布了拒绝单独召开会议,而后程序僵持不下,持续了漫长的五周时间。

    漆黑的渡鸦已经尽了一切办法合谈,洽商,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步并未得到贵族和国王的理解,只有第一等级中体恤底层人民的部分红衣主教表示了善意,他们本就与当地的平民站在同一条线。

    “既然如此,就用他们的语言讲话,不要软弱。”

    少女举起了金色的贵族细剑,剑指阳炎。

    “暴力。”

    而后,共和国的第一位领袖埃米率领广大的第三等级代表,成立伟大的『国民议会』,宣布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以制定赋税制度,并将国家的债权人置于阿勒斯民族荣耀与忠诚的保护下。

    换而言之,他们将从国王手中抢走属于掌控国家偿付能力的权力。

    至此,阿勒斯大革命拉开序幕,铁雨与血泪的时代濡湿了圣女的石像。

    骑士的道义很快就要破碎在无尽的战争中,火铳代替了刀剑,共和杀死了神权。

    在那个风雨摇摆的年代,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有太多的盲目与热血。

    可断头台的闸刀并不会认识到犯人的善与恶——笔者留。

    星历1187年.官方纪实簿三册.梅甘·西姆斯修订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