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碑与白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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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示录(6)

    街头的温墨落总是这样,行人太过于忙碌,总是身不由己,匆匆的为自己寻找歇脚的地方,匆匆的谋取下一份工作,直至踏入坟墓获得安息。

    夕阳从天边垂下,蜿蜒到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深巷阴影处的尸体和垃圾一起散发出恶臭,嗡嗡的虫翅声不绝于耳,硕大的黑皮老鼠如潮水般侵袭,偶有一只抬起头来,在昏黄的光芒下熠熠生辉。

    只有两种人能在温墨落空闲下来,坐在公共座椅上,欣赏风景。

    一种是乞丐,无所事事的在街头打滚睡觉的乞丐。

    还有一种是已经功成名就的大人物,真正爬到温墨落食物链顶端的人,仅仅的,唯一的一人。

    静坐在橙红色光霞下的军装少年翻阅着图书,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捧书,面无表情。

    老鼠和蟑螂就在他的脚边爬过,可他并不在意,没有什么反应。

    而另外公共座椅的另外一边,坐姿笔挺的老人拄着拐杖,墨镜遮住了他锋利的眼神,但威严仍然透过衰老的肌肤纹路传达,不怒自威这个词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在温墨落很少有老人,因为能在这座城邦里活到老的年纪,只有可能是在四面楚歌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强者,所以在古代人们才会尊敬老人,不是因为尊老爱幼的利益教育,是因为他们的人生经验要比普通人多出几十倍。

    亚当懒得抬头去看对方,只是自顾自的翻着书,享受短暂的慵懒时间。

    尽管他也知道对方是大名鼎鼎的黎塞留主教,阿勒斯现代海军之父。

    阿尔芒·让·迪·普莱西·德·黎塞留,这位枢机卿早年在军事学校和加尔维学院学习,不管经过多少年神学和宗教的熏陶,骨子里仍然是军人般的铁血和强硬,也摆这份铁血所赐,他成功的活到了暮年,在一众红衣主教里杀出了血迹斑斑的道路,坐在枢机卿的位置三十余年之久。

    “狂怒骑士亚当.梅伦德斯,是么?”

    “是,有什么事?”

    老人苍老嘶哑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那就是从棺椁中拉出了一具破风琴,亚当皱了皱眉。

    “枢机会通知你,教廷有另外一场特殊的授勋与封测,在三天后的温墨落圣母院。”

    “教廷已经给了我这个军人最大的荣耀,给予了我贵族头衔和土地,我还有什么敢奢求的呢?黎塞留主教大人,恕我直言,和我做交易枢机会得不到一点好处,我只是来到温墨落谋求一位朋友的下落。”

    少年摇摇头,晃晃腿,想要赶走在他脚边徘徊的胆大老鼠。

    “你想要知道你老师的下落,梅伦德斯家不能给予你这些,而教廷可以。你确定你要放弃那份唾手可得的授勋么?我们也许能让你在短短几秒就决定背起行囊,准备去往...天涯。”

    黎塞留的声音低低的,用只用亚当和他才能听清的音量开口,态度暧昧的像是在许诺他一份无所不能的答案。

    “教廷知道我老师的位置?!”亚当几乎是全身抖了一下,手不自觉的握紧“不对,我早就查过资料了,法斯莉娅枢机卿在五年之前不翼而飞,再也没有踪迹,教廷对此的态度不是欣喜若狂么?你们怎么会再次关注她的存在?”

    老人冷冷地看着少年,淬出的寒意彻骨冰凉。

    “是啊。所以我们希望她最好离温墨落越远越好,最好死在哪个天下的角落,再也不要回来。枢机卿就像是一条空有獠牙和利爪的獒犬,可是有她在,这条獒犬就只能当条看家的废物,我们当然希望她死掉了。”

    青光一闪,刀剑出鞘的声音陡然尖啸,青筋暴起的亚当已经将刀斩到黎塞留的面前,只需要再推进半米,骑士的佩剑就可以饮血而归。

    “生气了?年轻人总归是有点血性的,这很好,很好。”黎塞留推推眼镜,用大手推开停在喉前的长刀,表情不屑。“可在你恼怒之前,年轻人,先想一想你有没有愤怒的资本。你在朝谁生气?你有想过如果上层的大人物全力以赴的对你举行弹劾,真的还有家族可以出来救赎你么?梅伦德斯、狂怒骑士团、乃至教皇都救不了你!你就是他们一个可有可无的弃子!”

    亚当的脸色一点点难看了起来,长刀也垂了下去,他的杀气转瞬即逝。

    黎塞留低低的咆哮,拐杖猛击亚当的膝盖,迫使他半跪了下去。

    “愚蠢!莽夫!不会收敛爪牙的幼狮连成年都活不下去!在你没有权力之前,学会忍气吞声的长大!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军人,以为背后有着梅伦德斯家作为靠山就可以比翼高飞...可笑,若不是梅伦德斯家在近代出现了克里斯廷,这个家族早就解散重组了,你真的以为你在这座城市里可以横行霸道?”

    他忽然间的愤怒如同狂风暴雨,狠狠的击打在亚当的脸上,让他想要臣服,仆伏下去。

    “我从未想过...在温墨落里功成名就衣冠楚楚!”少年咬紧了牙关,用剑鞘击开沉重的拐杖,回击着老人的嘲讽。“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称王称霸,只是要把我的师傅找回来...把法斯莉娅找回来!”

    黎塞留静静的看着少年的不甘,脸上的冷笑没有一点改变。

    良久,漆黑的马车从大路外驶来,昂首挺胸的四匹骏马吐出炽热的鼻息,铁蹄敲打着水泥地面,清脆,疼痛。

    老人忽然放轻松了狰狞的表情,揉了揉自己的脸,抛下最后一句话。

    “很好。那么教廷对你的授勋就算生效。做好觐见教皇和枢机卿的准备,买一套合身点的...礼服和裤子,带上你的妻子。”黎塞留叹了口气,用余光瞥了一眼角落里正朝他呲牙的帕特里西亚。“我不是什么坏人,你在温墨落顺风顺水的太顺利了,总需要什么人来骂一骂你,不然你会沉沦在自己的仕途里,自大愚昧。”

    亚当愣愣的看着黎塞留登上那节古典的马车车厢,再回过头看小巷的拐角...帕特里西亚粉色的小脑袋就杵那里,仍然拿着凶凶的眼神警惕黎塞留,她戴着一顶贝雷帽,盘起来的长发一股脑塞在了里面,鼓鼓囊囊的,只露出了一小戳的桃子色发须。

    “帕特...里西亚?”

    女孩见藏不住了,只好讪讪地一小步一小步挪过来,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

    “啊哈哈哈...嗨,我今天真的没有跟踪你的打算,只是.....”

    帕特里西亚穿着褐色的工装衣裤,脏兮兮的,褐色的粗麻布布料满是油污和煤炭灰,还戴着圆镜框的眼睛,肥大宽阔,完全不像是一个贵族家的长女穿着,倒像是一个参与工人工作的学校书生。

    亚当无奈的指了指这身毫无说服力的打扮,开口。

    “多少钱从工人那里买的?你的胸口还挂着工厂的车间名牌。”

    “呃。3枚银币。”

    帕特里西亚窘迫的挠挠头,诚实的像只犯了错低头的松鼠。

    “果然是败家姑娘啊,从小在钱眼里长大的女孩真的没什么金钱观念么?”亚当摇摇头“我在普雷斯的冒险家工会打工的时候,三枚银币的报酬足够我吃一个月!吃一个月!”

    他悲愤的表情有点扭曲,看的帕特里西亚很想笑。

    “可我们家很有钱啊。”

    “梅伦德斯家很有钱不代表不可以节俭啊,节俭是好的美德!你知不知道?”

    亚当摆摆手,似乎是想说败给了女孩,一屁股重新在椅子上坐回去,发起呆。

    帕特里西亚也不在乎这身脏脏的衣服会弄脏她的内衬和贴身布衣,就那么也在少年的旁边并腿坐了下去,陪他眺望浓烈如火的夕阳,肩膀碰着肩膀,分享彼此的体温。

    这座城市的地平线马上就要灰暗下去,帝国的荣光就不再如往日。

    “你刚刚说错了一个地方。”女孩幽幽地开口。

    “什么地方?”亚当不解的回头。·

    “梅伦德斯不仅是我的姓氏,也是你的。你没有把这个家族当成你的家么?我的丈夫。”

    男孩愣了一下,讪讪的笑了下。

    “这个家太危险了,我有点害怕,以权利为纽带相亲相爱的家,只会叫人害怕。”

    “这有哪里不对么?”帕特里西亚表情复杂的询问“权力是这个世界上最牢固的结,没有人可以拒绝他,抵抗他。爱情会因家族的头衔份量而沉重,一份婚约就可以抵消两国间的冲突和战争,有什么不好的?”

    少年不开口,扭过头来,背后燃烧起来的夕阳作他的背景,突然开始奇奇怪怪的大笑,笑的前仰后合,眼泪大滴大滴的溢出来。

    帕特里西亚被他笑的生气起来,恼怒的像是只炸毛的猫儿,只差没有把爪子伸出来猛抓亚当的脸,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反驳。

    “你其实还是小孩子啊,帕特里西亚。你学会了野心家之间的游戏,学会了贵族间世家的政治把戏,却没有学会一个女孩儿最质朴的心。”

    笑的够了,亚当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捂着还酸痛的肚子艰难开口。

    “我...我...你!”

    气红了脸的帕特里西亚唰的站起来,脸直指亚当挺拔的鼻梁,很快就要妙语连珠的喷出脏话。

    “亚当!你他妈的!不要不识好歹!老娘今天辛辛苦苦跟踪了一天就是担心你吞枪自杀,你反过来用这些可恶的话来呛老娘的嘴?我,我!”

    最可气的是,亚当听了女孩此刻恼羞成怒的话,又开始停不下来的爽笑起来,拍着膝盖称手叫绝。

    “你!”

    一记手刀凌空落下,硬生生劈停了男孩的狂笑,捂着发亮的天灵盖倒吸起冷气。

    真疼,帕特里西亚是有学过剑术的。

    亚当还没来得及抬头认错,帕特里西亚就已经怒气值爆满的走掉了,边走边骂骂咧咧的问候亚当,看起来是气的不轻。

    良久,缓过来的亚当笑着摆摆手,表情舒畅了不少。

    他不打算阻拦帕特里西亚,因为这女孩生气了的下场是谁也拉不回来的,要等她一点点气消了,再带上赎罪礼物上门拜访,好声好气的认错,多半就没有问题了。

    这样的处理方式很像对待生气的小孩子,小孩子往往都记仇,记死理,就只争着那一口气。

    亚当不讨厌这样的相处方式,相反,还挺愉快的。

    他终于看清了这个女孩的一些面,看清了她生气的样子,恼怒起来的脾性,也懂得了和她相处的习性和细节。

    这样很好,非常好。就好像当年他和法斯莉娅在一起生活,一点点摸清她的懒惰一样。

    他蜷懒的缩起身子,打了个懒腰。

    今天的暗杀任务该完成了,时间快到了。

    漆黑的军衣卷袖中藏匿着极薄的短剑,亚当很习惯用这种武器来割喉和刺入心脏,只需要手一张一合,就可以不带踪迹的隐匿去身形。

    该工作了,他从来不是贵族们的骑士老爷,他是军部里最嗜血的一条猎犬,狂怒骑士团的私人杀手。

    夜幕与星海很快就要降下,亚当哼着小调,步调松散地走入人群之中。

    而在今夜之后,这座城很快又会多出几具尸体和杀人事件的报道,又会有几个显赫家族的衰落开始无法挽回。

    军方的利剑就是如此,强硬的裁决,强硬的定罪,行刑。

    狂怒骑士团也是一部剔除国家害虫的国家机构,虽然它几千年间都那么沉默而迅速的运转,没有人去干涉,却一直如始至终的贯彻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