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碑与白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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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示录(5)

    大夔历1573年,汾州鳴国,拙政园。

    偌大的园林里见不到半个下人,四十年前种植的新竹如今已有手腕般的粗细,不再是赏心悦目的形状,野蛮杂乱的生长着,撑破了临水而建的亭台楼榭,那些青色的砖瓦就散落在清澈的池水深处,静静的,再也没人去打捞。

    一切都像末日之后的残破,落魄。在建成伊始的时间里,澄观楼、浮翠阁、玲珑馆和十八曼陀罗花馆,无数的文人政客秉着巨大的虔诚和荣誉,来到这片水土做客,为自己能成为楚武王熊通的座上客而自豪无比。

    夜晚的微风掠过此地,宁静的水面被风惊扰,连带着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深绿波浪。

    古朴的建筑们死去了,没有人维护和修缮,可荷花仍然生机勃勃的繁衍,栖息,在这座宅邸的每个角落都遍布足迹。

    古筝的清幽乐声从宅邸的深处传来,陈天明的视线从荷花丛抬起,瞳子漆黑如墨。

    “熊通...这么些年下来,很累了吧。”

    他摇摇头,亡国天子的灵魂在此刻附身,疲惫不已。

    少年从水池旁起身,慢悠悠的在园子里散步,时而赏竹,时而望月,脸上的表情稚嫩如孩童。

    夜已经很深了,可他没有点起油灯来为自己照明,因为他很熟悉这里,这里是他渡过童年的避暑山庄,在楚武王还未将此地收为住宅时,拙政园的名字叫做大弘寺。

    可是很多年过去了,黄墙乌瓦都已剥落腐朽,灯油已然凝固,少年人的黑发却依然如墨般纤尘不染,这里不再有缕缕飘升的香烟,主持的念经声,看门小黄狗的呼噜声,他作为一个孩子的心也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们都死去了。

    连那个替他照顾这座宅邸的男人也死去了,堂堂正正的作为楚人的王而死。

    时过境迁,已经不再有人认识这位堂堂的亡国天子,他觉得自己的肩膀轻盈而僵硬,月光的冷色是那么残酷。

    陈天明想要大醉一场,想要举酒高歌,放声大笑,把自己沉在大弘寺的池水里,再也不醒来。

    古筝的声音清晰而遥远,他在恍惚间已经走到了奏响乐器的主人面前,拙政园的远香堂中,家具布局端庄对称,这里意外的还保留着一些当年的陈设,只是值钱的瓷器都被掳走了,只剩下些沉重的木箱丸柜。

    一袭白纱悬挂在厅堂的中间,隔开了主人与客人之间的视线接触。陈天明在隐约中可以瞥见主人端坐的身形,削瘦而艳丽。

    隔着轻纱的帷幕,二人久久都不说话。主人低头弹筝,玉一般透明的手起落,起落,极为专注。而客人也不惊扰她,只是静静的品着乐声,握拳紧如磐石。

    一曲终了,尾音凄凉,女人长叹一口气。

    “楚国已经为了旧皇室的荣誉献上了一切,这还不足够偿还我们的罪么?”

    “你知道我是谁?”

    “我的爷爷留下遗诏,他走后,每一任的熊氏之主都要固守臣子之位,服侍大夔。我们一族知道您没有死去,却不知道您何时才会回来,接管神州已经遍地疮痍的大地。”她微微颔首,拔出怀剑。“我的奶奶没能等到您,我的母亲也没有。如今我才上位不过尔尔几年,论能力远远比不上我的父辈们,这个世界上也不再有楚国的名号,只有一个一触即溃的鳴国。”

    “嗯。”

    “我的爷爷是个愚忠的将军,他不是一个好的国君,所以他才会为这座园子取名为拙政,意思是他不会玩弄政治,一切幕后的商议都交给了奶奶。”

    “是啊,熊通的脑子只有在战场上才好使,私下里就是个榆木脑袋,当年你奶奶喜欢上他,直到女方提了亲他才恍然大悟,那年我们十一岁,都是帮小孩子家家。”月光下,黑发公子的笑容温润如玉,没有半分危险的含义。

    可是女人的声音一点都不有改变,她锐利的清冷声音依然如出鞘的短剑。

    “您和我的爷爷曾经是朋友,对么?”

    “嗯...过去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很好很好。我们在寿春郢的定湖门下玩耍,穿过一片又一片巨大的月光倒影,无拘无束,没有什么能绑架我们。”他笑笑,席地而坐,没有什么顾虑。“我们玩累了就爬上城墙,找个角落躺在一起睡觉,怀里掏出今天悄悄出城摘的野浆果,彼此分着吃,你爷爷运气最差,经常是他吃的中了毒,双眼一白就倒下去,惹的你奶奶又急又气,哭着抱住他就往家里跑,也不怕家里的大人责骂。”

    女人的声音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

    “看来您真的和我的爷爷是好朋友...我的印象里,爷爷不是这样的人。”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强硬冷漠的大家长。他不和小辈们商量对错,在他称王的楚国下,很多人都吃的饱饭,种的起稻谷。可是也因为他,很多人都死在了杭嘉湖的平原,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他太遥远了,也太模糊。在爷爷最后一次出征的时候,他亲自到史官的房间内折断了所有笔杆,不许人去记载他的过错。”

    愕然的陈天明悬停了空中的手,渐渐淡去了欢乐的笑容。

    “熊通...你还是成为了一位君王啊。和你自己猜测的一样,小小的熊氏嫡子成为了那个儿时梦中渴望的西楚霸王,可是你是否在死之前才明白,项羽的伟业和英雄浪漫是靠着无数白骨的堆积呢?”

    不知道是在和谁开口,白纱后的女主人面无表情,沉默的看着他的表演。

    “我以为你会和她私奔的...管什么天下大业,管什么国泰民安,她是个那么好的女孩啊,每个男孩都该喜欢她,带着她逃离这个乱世。可你的爷爷真的是个蠢货,他为了楚国的荣辱而牺牲掉自己,为了成为一个冷酷无情执掌权力的君王,他杀了多少人?楚国军队的铁蹄又踏过了多少百姓的身骸?”

    陈天明真的有点像是疯了,自言自语间手舞足蹈,大袖在空中挥舞,似是去拥抱昔日的朋友,又像是在殴打一团空气。

    他忽然又停了下来,眼神愣愣的。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沈素草她也不会喜欢你了。命运真是捉弄啊,世间最美的女子喜欢上了一个注定不能陪她走到白头的武夫,他们间青梅竹马的情谊抵不过一个落寞百姓的跪地请求,她看着他无法拒绝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的丈夫必然保不住自己的项上人头,只为了那段理想愤然献身。”

    “爷爷奶奶...我以为他们只是政治联姻。沈家在当时迫切的需要一个杀伐果断的将军来入赘,借军队的威严来警告意图篡躲楚国皇室的小人。可是那沈家没有想到他们招进来的赘胥恰好就是那个小人,爷爷他屠了不少的楚国旧贵,只是为了爬上国主的宝座。”

    “后世的历史,我并不清楚太多。我只知道我的朋友熊通是个愚笨的,喜欢玩刀弄枪的武夫,他的理想是当个将军精忠报国,娶妻生子,平淡的过完一生。”

    他抬手,在脖子上虚砍一刀,想象他的朋友临死前的画面,笑容凄凉。

    “熊通,真是败给你了。你和我哥哥是一类人啊,都是那么的...固执。”

    “....”

    “不谈这些了,你叫什么?熊通的孙女。”

    “熊白彦。”

    “...一看就知道是他取的名,品味真烂。”

    女人惊讶的点了点头。

    陈天明歪歪脑袋,笑了一下。

    “我今天来到这座园子,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而来?为了权力么?为了复仇?”

    “您是大夔最后的天子,以楚国为首的忠义诸侯所剩无几。可如果您能再度露面,复兴大夔的伟业指日可待,只要楚国熊氏能够证明您的身份。”

    熊白彦深吸一口气,双手猛扫筝弦,震音如刹——

    “您是...为了复仇而来!”

    寂静。

    厅堂中一片死寂,女人的狰狞和男人的冷漠针锋相对,像是静止的画面。

    久久之后,陈天明缓缓开口:

    “和你爷爷一样笨。”

    呆掉的女人失去了先前的锐意和锋利,气势一下子坍塌了。

    “可,若不是这样,您也不必千里昭昭的回到大弘寺来取回国玺...”女人的眼神更迷茫了,她原以为自己已是跨上马鞍的武士,只等待着君主上马,便要出发夺回天下“倘若您不是为了取回权力和信物,又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如今的拙政园已是一片废土,熊氏也只剩下一份忠义的口碑尚存。”

    陈天明扶着额头,叹了口气。

    “笨。”

    熊白彦忽然意识到客人站起身,正在往她这里走去,但是还来不及作何反应,遮挡视线的白帘布就已被拉开了。

    刀鞘拉开半分白纱,寂静的月光划过少年的脸颊,像是清澈的液体划过他安静的悲伤。女人呆呆的感受着他荒芜孤寂的视线,一动也不动。

    这场对视持续了很多年很多年,他不像是在看她,像是在看死去了很多年的朋友。

    姣好似女子的五官纤尘不染,八十载的时光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熊白彦一下子想起了自己那个爷爷在第一次看见自己时候的失神,颤抖着伸出手,想却也不敢去触碰她的脸。

    “你和他真像...也和素草很像。”良久,苦涩的声音犹如断弦的琴,欲语还休。

    “我只是,想来看看我朋友的孙女。看到你这么健康的长大,熊氏一家的血脉没有断绝,真好。”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国玺呢?大夔皇室最后交给楚国的权力玉器呢?那些用来号令天下的器具呢?”

    她从袖中拿出藏了许久的精致玉器,本是用来和他谈判的道具,却不想这位昔日的天子轻而易举的否定了一切之前的猜测。

    陈天明摇摇头,从对方的手里夺过玉玺,突然起身,朝门外池塘大力掷去,没有一点点犹豫。

    物体入水溅起水花的清脆声响清晰无比,少年转过身,最后一次凝视女人的脸。

    “号令旧臣的道具,在新时代面前,又怎会有用?诸侯国不会仅仅靠着一个玉玺就听话的,你真笨,和你的爷爷一样,在政治上都是个孩子。”

    可是他又笑笑,伸出手抚摸女人圆润的脸颊,动作轻盈的像是在触碰瓷器。

    “不过这样也很好,毕竟你是那两个笨蛋的孙女,傻一点也很正常。我真高兴能看见你啊,熊白彦,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曾经的他们,曾经年轻而又放肆的他们...”

    熊白彦静静的对着那双漆黑如墨的瞳孔,什么话都开不了口...只觉得那漆黑如黑洞的眸子里,涌出了无穷无尽的悲伤和惘然。

    晚风禅寂,荷花鲜绿,寿春郢的夜晚总是万家灯火通明,照的路人形单影只,好不寂寞。

    他松开了手,起身离开,走的坚决而果断。

    不知何时,门外的走道已经站满了着甲的军人,那是皇都的禁卫军们,他们拱卫着唯一的君王,先前那个孱弱的少年一下子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帝君,腰板挺的笔直。

    最后,他停在门边,望月久眺,忽放声咆哮——

    “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西蛮,欲复立夔国之社稷,功宜为王!”

    “为王!”

    “为王!!!”

    禁卫军重复他的话,枪杆撞地金戈铁鸣,对着天空怒吼,整座园林在几秒内变成了肃穆的军营,肃杀之气腾空而起。

    “这是对我爷爷的评价么?”女孩问。

    男孩转过头来,凶戾的像一头野兽,轻轻点头。

    “把这段话写入史书,谁若敢质疑”陈天明拔刀击柱,金钟长鸣

    “斩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