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碑与白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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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者

    “这把椅子不是为你准备的。你也没有资格坐在上面。”

    老人的声音带着浓黏的厚痰声,让人本能的不悦,他直直的端着脑袋,根本不让视线向左边偏去。

    弹簧和机械精密运作的声音转瞬即逝,微弱却又无法忽视。

    “一个将死之人,怎么能干涉他人的行径?达米尔·古铁雷斯公爵,晚上好。”

    阴影中走出了一身白袍,手指弯曲收起袖中精巧的短剑。他的袖子上沾了不少暗红的液体,声音却出奇的文静乖巧,像是在贵族家中教养良好的小男孩敲响了老师的门,弱生弱气的问好。

    他也真的照做了,没有坐到那把空着的椅子上,只是无声无息地从阴影中渡步出来,将下半身置于明亮的光线中。

    “将死之人为何不能干涉后世?人并不是只有肉体上的死亡,还有许许多多的死亡。”

    他摇摇头,亚当看不见他的眼睛,却仿佛能听见他的叹息。

    “军部派来杀我的人居然是个孩子么?让孩子来参与这场污浊的狂欢,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苍老的话里满是不屑,他的情绪有一点激动,耳朵和脖子涨的通红,口水在大声的斥责下横飞。

    “我已经十五岁了,谈不上是孩子。虽然在您面前的确还是个孩子就是了。”

    他耸了耸肩,拍拍老人坚硬的肩膀,顺着他的视线凝视室内楼台的下方,那里有着载歌载舞的人们和流动的喜悦。

    “您的消息网很灵通啊,能够预测到是军方的人来杀您。是什么让您来赴这场必死的局呢?被一个孩子杀死会很是很耻辱的事么?”

    “我已经八十岁了,死不死是件无所谓的事了。无论是躺在床上被子孙环绕着死去,还是现在在此处被你割开咽喉而死,是一样的。”

    “是么?真豁达。我尊敬您的这份豁达,出于这份尊敬,我想我们可以有一次聊聊的机会。”

    “我是不会把同胞的信息出卖给你们这帮军方的野蛮屠夫的。三十年前我曾经敢把火铳抵在你们狂怒骑士团团长的脑袋上,今天我也仍然敢践踏着你们的尊严死去。革新的道路是不会因为任何人的阻拦而停下的,这个坏掉的国家早就需要一场变革了,它需要一场伟大的革命!”

    他震声咆哮,亚当毫不怀疑这个衰弱的老人下一秒就能从腰间拔出刀砍向自己,因为他的威严不是能虚张声势出来的,那是真真正正年轻时称霸一方的气势。

    可是亚当没有动,他依旧安静的背手而立,站在老人的背后像是忠臣的护卫。

    “我尊敬您,先前也说过了,您曾是猛虎是野兽,是富甲一方的商政大臣,是力压王权的一代枭雄,您去往的地方,都被亨舍尔家的人拥护着前进,身披着荣光与胜利,像是下凡的天神。”

    “可是如今呢?四十年前,您的财富被背后的同伴分刮,成为了法约尔家现在雄厚的根基。亲人将您举报给教会,没收了卡莱马的产业与大半辈子奋斗下来的心血,也导致您的妻子被活活作为女巫烧死在了教堂门前。”

    “即便如此,如今的您也靠着自己的手再度东山再起,将自己的仇人尽数吊死在温墨落的城墙上。可是这些的一切都有意义么?您的奋斗您的努力,都只是为了此刻八十岁的寂寥,和那根本见不到回报的付出?”

    “你尽管放屁好了,老子一个字都不会听。我经历了那么多事,还会在乎此刻的苟活?”

    他笑了笑,年轻稚嫩的嗓音却如同砒霜,让达米尔公爵开始颤抖。

    “是啊,可是您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念想的事了么?您说您不在乎是被子孙环绕着死去,还是被我的刀割开咽喉而死。可您不是每个月都在给您远在边境的孙女寄信么?您不是很渴望那丢失的亲情么?她还等着您寄下一份信和生活费啊。您要是就这样走了,她会很寂寞的。”

    “你们想对我孙女做什么?”

    “没什么。我们也不愿意动用暴力,只要您能配合。”

    “你们...不会是骗我的吧。我孙女的事明明谁也不知道的...明明我是拜托...”

    “拜托雷纳尔先生亲自去寄的,是么?他是我们安插在您身边的内线啊,不然您以为军方要从哪才能知道亨舍尔家的内部消息?尽管您不再是亨舍尔家的顶梁柱,可是您依然是那个大家族的一份子,大家都敬重您,哪怕您不再过手权力了,依然会询问您的意见。”

    老人露出了愣愣的神色,接着整个人都松懈了,亚当侧着眼睛,凝视这个老人从像是披上铠甲的坚毅骑士,崩塌成了真正一个的年弱老人。

    “你们真是什么都知道啊。还有什么是你们不知道的么?”

    “狂怒骑士团是神授的奇迹。只要有必要,一切都可以被它知晓。”

    “我不信神。我这一生都只信自己的手。可是温墨落实在是太大了,我以为我的手足够坚硬,足够强大了,可是到头来,我依然谁也没保护住。”

    末了,老人露出寂寥的自嘲笑容,他变成了真正的风中残烛。

    亚当歪歪脑袋,右手轻轻抚着腰间军刀的配重球,开口:

    “想通了?愿意和我们合作了?”

    “嗯。我其实谁都没有保护到,我是个没有的家伙。我不想到最后连亲孙女都保护不了。”

    “家人是很重要的,我同意您的看法。那么请开口吧,告诉我五年前的奥林匹斯号惨案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是谁策划了那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老人不说话了,他叹了口气,拉过椅子,拍拍上面的坐垫“坐吧,一直站着不累么?”

    亚当愣住了,他从老人的身后离开,听话的坐了上去。

    “这把椅子本来是为了你们狂怒骑士团团长准备的。可是他不愿意见我,那么就算了。这把椅子你来坐就好。”

    “嗯。您和我们团长是朋友么?”

    “我和他当年是一个大学的,我上神学课,他上军事课,我们曾经是一个宿舍的哥们,跳河翻墙打架偷看隔壁女生宿舍的浴室...嘿嘿,我们当年什么没一起做过呐?”

    他居然笑了出来,猥琐的舔了舔嘴唇,满眼都是怀念。亚当不由得差异这个老人的变脸速度,从愤怒到呆滞再到悲痛,到现在的缅怀。虽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位老人要特殊点么?

    反正宴会的时间还长,亚当也确信达米尔公爵没有通知外部的能力。他只带了数量相当可怜的护卫和贴身侍者,想来是放弃抵抗了,他就也顺着达米尔公爵的话往下走。

    “当年的朋友如今却为了不同的道路反目相杀,真是唏嘘。”

    亚当摇了摇头,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只是觉得难过。

    “不不,虽然是好哥们,但我和他总是意见不和。一起窥视女浴室的时候,我喜欢屁股大的,他喜欢胸大的,经常看着看着就互相骂起来鄙夷对方的喜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的万分开心,亚当很少见一个老人能笑的那么放肆开心,于是他就静静的注视着这个老人的欣喜,抿嘴微笑。

    老人笑了很久,笑的眼泪大滴大滴的出来,忽然间哭了,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丢掉了最好的玩具,那是孩子最无力最崩溃的时候。

    “....您不是愿意和我们合作么?不用哭泣,把一切都告诉我后,您可以亲自去和他拥抱,去和他道歉。弥补年少时的遗憾,这些东西并不遥远,对您而言完全是唾手可及。”

    “我知道、我知道...抱歉孩子,有点激动了。我有很多年没和别人说这些了,没想到第一次和外人说出来,会那么轻松。”

    他又忽然不笑了,如果现在还有第三个人,一定会被这个一会哭一会笑的老头给吓到。

    “我告诉你之后,你会确保我孙女的安全么?”

    “我以狂怒骑士团准少尉亚当的身份发誓,我可以保证您孙女的安全。”

    “还不够。拿狂怒骑士团的荣耀发誓,用你们那个破旗帜上的狮子脑袋发誓。”

    “....我以狂怒骑士团的神格,荣光,勇敢发誓,永不对达米尔公爵的孙女下手。”

    “好,好,好。”

    他欣慰的点了点头,叹出一口气。

    亚当默默的将目光向远处撒远,袖剑看来是用不到了,这个老人比他想象的脆弱的多。

    他过着的会是什么样要强的人生呐,一辈子都不低头,不服输,直到人生最后的尽头发现两手空空,才面目扭曲的大哭一场。

    老人真的开口了,他娓娓地将一切道来,将温墨落现在乌云积压的棋局讲解给他,从他七十年前少年当家时的故事就告诉他,巨大的复杂的权力斗争终于一点点露出眉目,亚当皱着眉头在心里密密麻麻的做好笔记。

    他讲的很快,几年的厮杀搏斗也许是几秒钟的带过,示弱、铺垫、联合绞杀、以官方的名义将敌人砍头。也有些时候是为了一个喜欢的女人跳上了政敌为他准备的陷阱,于是他就在枪林弹雨里揽着心爱女人的腰杀出一条血路...亚当愣住了,这不是小说情节么?可是他看老爷子那么陶醉的神情,强行相信了这是真的。

    不知道多久过去了,时间如河水涓涓流淌,亚当在长长的大梦中骤醒,看着旁边老人慈祥的侧脸。

    “最后一个要求,外省的生面孔孩子。”

    “请说。”

    “帮我和你们团长说一声,谢谢他当年邀请我去看女寝浴室的风光。”

    “可是您可以自己和他说...”他愣住了,忽然看见老人的手里摁下了什么按钮,脸上是刻骨的怨毒笑容。

    爆炸在少年的瞳孔里倒映,火光以吞噬一切的速度切入他的四面八方,思绪没来得及接上,他就被席卷进了高温和爆炸的海洋。

    最后的最后,他听见老人轻轻开口,话里夹杂着莫大的嘶哑。

    “我孙女在四年前就死掉了....她早就死掉了,一个人患病孤零零的在边境死掉了啊,我其实本来已经累了,我真的很累了,想要投降了...可是你们居然用我孙女来威胁我?我本来已经一无所有了,可是你们还要逼着我来到墓碑前掘开我最后一位亲人的坟墓。”

    他在风与火中大笑,放声大笑。达米尔.古铁雷斯公爵纵横温墨落五十余年,没人能想的懂他究竟在思考些什么,在埋伏等待些什么。等到人们想明白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

    直到他死前,也仍然以桀骜不驯的态度想要带走刺杀他的刺客。

    先前的一切都是表演么?他的憔悴他的失神他的愤怒,都只是逢场作戏的表演?原来那只是为了让他放松下来的把戏啊。

    亚当觉得很难受,衣服和皮肤被点燃了,空气里的氧气含量低的可怜,他感到可怕的窒息,这变故太迅速了,快的他来不及反应。

    原来在火海里死去会是这种感觉么?他想起来五年前在奥林匹斯号上的一幕,他想起了从自己手上亲自制造出的杀人景象...那几十名火枪手被他点燃的火魔法给带点着了,他们哀嚎着六神无主的漫游在火海里,像是在地狱里迷失回家道路的亡灵。

    回头看去,可亚当只看到那个老人依然在座位上静静坐着等待死亡的降临。他一点表情也没有,一点动作也没有,似乎根本没有感受到疼痛和绝望。

    说不定这个老人等待现在这场火已经很多年了,他的劳累也许不是装出来的,也是是真的。

    他感到窒息,他想要挣脱出去,于是他本能的想到了风,想到了能将一切牢笼吹散的风——

    “居于高天的赤人风王啊,请借给我您的伟力,将森林之海中的清风再现于此!风花术!”

    正在桌边咀嚼的佩缇呆住了,看到了她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几乎是焦炭的人形从高楼横飞了出来,撞到大理石建成的圆柱上,扬起惊人的灰尘和震荡。

    大火从楼台里扑了出来,宴会被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贵宾们惊恐的远离那个飞出来的人性物体,向后拥挤着离去,贵妇人们失神惊叫着以为又是一场贵族大屠杀事件。

    护卫们全员出动了,如果事件进一步恶化造成人员伤亡,掉脑袋的就是他们了,在王都吃的白白胖胖的侍卫们大概是第一次把剑从鞘里拔出来的那么快,大吼着壮起气势就向那具人形的焦炭扑去。另一部分安保人员急急忙忙的跑上了去楼台的楼梯,却被火光造成的气压差打不开门,堵在门口像一锅乱粥。

    帕特里西亚一点也不慌乱,她镇静的握住酒杯,看着面前军装少年失神的双眼,立刻明白了什么。

    “你不去么?”

    “去,什么?”

    “喏,那边啊。他不应该是你的同伴么。用那样的眼神,多半还是过命的生死交情或者是情人吧?再不去就连那个人完整的尸体都抢不到了哦?”

    她摇晃摇晃酒杯,打了一口酒嗝,佩蒂感觉到有葡萄酒的香气扑到她的鼻前。

    佩缇犹豫了一下,立马掉头就要奔过去。

    “喂。”

    她急躁的转过头去,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这个女人还有什么烦人的事么?从先前就一直呱呱吵个不停像个开屏的母孔雀,真是烦——

    一柄沉重的火铳被拍到了她手里。

    “救人得有武器。你的剑救不了他,加上我的火铳才有胜算。”

    她耸耸肩,放开了握住的手。

    佩蒂看了看还残留主人余温的暴力武器,眼神动摇了一下。

    “去吧,愣什么,我不是说了我可怜你么?那么会连带着你喜欢的人一起可怜的。”

    “...谢谢你。”

    佩缇不再犹豫,返身越过长桌跃进了火海。帕特里西亚低垂着脑袋,口腔里再也品尝不到什么味道。

    那个焦急的眼神,她从什么人的身上看见过,并且印象深刻。

    是谁呢...那个人。

    她摇摇头,起身向着反方向离开,以淡定的步伐缓缓撩起裙子抬脚,无视身后如狂潮般席卷来的火海。

    看来那并不是她想找的伙伴,这样软弱的军方少年是无法和她结伴而行的。

    连同伴都无法牺牲,那么只能是最早就被淘汰出局的弃子。

    可是她忽然又有一点点羡慕...羡慕那个人可以做他想做的,想救的人。

    帕特里西亚慢慢走到了大厅的门口,最后回望一眼背后愈演愈烈的大火。火光编织成的幕布让她看不清里面,她就呆呆的出神。

    忽然,她听到了那柄火铳在火海深处发出的咆哮,震耳欲聋。

    她笑了,笑容明艳的动人。

    果然军方的男孩子都是这么勇敢的么?好,好。他也一定是这么勇敢的踏出步伐的吧?

    心底深处一个瘦小的背影一闪而过,帕特里西亚最后收回了目光,面无表情的离开大厅。

    星历1179年,赫库兰尼姆区的中心燃起了大火,少年少女们就这样第一次的相见。

    恰好是那一幕的登场,那一眼的彷徨,奠定了少女心中一个小小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