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碑与白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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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宴

    光,一束明亮的,柔和的白光从天花板中悬挂的水晶灯射下,整个会场的光源就只有那束水晶吊灯降下的光芒,和男人们频频从手旁为点燃雪茄所擦亮的火柴。

    那束白光作为唯一的光源,却照亮了整个场所。光线不停地在人们捧起的高脚杯上反射,四处跳跃着,直至每个角落都被暗淡的白光点明。

    而用上等烟叶卷出的手工雪茄在这里像是不要钱的流水,每个人似乎都能从裤裆里摸出这些一根就足以抵消温墨落工人两个月工钱的奢华雪茄,绅士们穿着手工定制的燕尾服,束腿裤,五颜六色的膨软假发被打理的一丝不苟,这些男人们用精心打扮的外貌和礼仪将自己武装成了上流宴会里的佼佼者,而比这些更重要的,是他们背后的家族势力。

    女孩们大抵是个例外,她们本来就有着一头漂亮的长发,她们在人群中像是新生的花儿那样瞩目,束腰带勾勒出她们盈盈一握的腰肢,明媚的脸蛋笑颜如花,小巧的嘴唇第一次涂上朱红色的点缀,偶有男孩与她们的眼神相撞,失神后不好意思的低下脑袋去,引得女孩们放肆的咯咯直笑。

    空气里浮动着好闻的气味,那是大人们的香水,正直芳年女孩的体香,还有这栋别墅中主人刻意放置的旺季鲜花。

    一个少年静静的,穿着坚硬漆黑的军服,腰板挺的笔直,眺望着整座会场,而他的手边也有这样的一条雪茄,只是他并不抽,只是用迷茫的眼神发着呆,青烟掠过他呆滞的脸庞,将他无喜无悲的面孔点亮。

    他偶然侧头,视线通过那扇窄窄的玻璃窗,眺望窗外运河街道旁的黯淡树影,有风和松鼠密集的声音悄悄响起,静谧的像是童话。

    会场里也有不少穿着军装的军人,他们的肩头上都别满了耀眼的军功徽章,骄傲的足以压下每个贵族肥胖的姿态,所以他们都在和喜欢的姑娘或者是太太们跳舞,军靴被踏的啪啪作响。

    “我还是学不会抽烟啊...怪呛的,副团长大人。”

    少年皱了皱眉头,还是强忍着不适将烟气咽进肺里,感受到尼古丁的效果后才松开了眉头,慢慢吐出一口青烟。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身边多出了一个黑影,那黑影穿着和他一样的军服军帽,可是比起少年瘦弱的体格,黑影健壮个高的足以徒手撕开一匹恶狼。

    他也抽出了一支雪茄,只是并不是手工制成的奢华雪茄,是提前卷好的工业雪茄。

    “男孩子不喜欢抽烟呢,是没有遇到足够大的压力。当你有一天累到连头都抬不起来,那么香烟才是你真正需要的玩意。”

    被少年称作副团长的男人抬起头,老练的吐出一圈圈烟圈,火光照亮了留下刀疤的狰狞眼角,硕大的光头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不过,为了任务需求,你还是得抽那么几口。你不喜欢抽也没关系...虽然可惜了尤卡坦半岛产的极品雪茄,不过她会替你抽完的,不是么?”

    少年愣了愣,察觉到了副团长口吻里一丝淡淡的笑意,一点点抬起头来。

    一双女仆才会戴的白手套从黑暗中出现在他的面前,手型是向他索要什么东西的,摊开来的姿势。

    他也笑了笑,将自己嘴边抽了一半的雪茄放到那双手中,拍了拍自己黑手套上的烟灰。

    就这样,三个人以一种诡异的安静呆在这个会场最角落的阴影处,眼神里都藏着什么东西。

    一身洁白长裙的女孩以相当不融洽的氛围站在了少年旁边,低垂着眼帘,啪嗒啪嗒的抽起雪茄来,和副团长一样的熟练。

    肌肉快要撑爆军服的帅气大叔看了看女孩,没憋住的笑出了声,大抵是嘲笑少年连女人都不如。

    军服少年无奈的耸耸肩,接受了副团长的嘲笑,毕竟这是事实。

    奢华的宴会气息铺面而来,十几种葡萄酒打开酒塞时醒酒的香气飘散开,混杂在一起,变成了致命的勾引人的酒香。

    大叔的烟抽了一半,神情显然是被酒香勾住了,突然拍了拍两个人的肩膀。

    “不喝点酒么?这算是你们的第一次任务,喝点酒壮壮胆,开枪的时候才不会手抖。”

    这个理由在男人望眼欲穿的把持不住眼神下显得有点牵强...不过少年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我想喝点杜松子酒....最好是烈一点的,能暖和起来的。”

    “好,知道了。”大叔满意的点点头,赞赏了少年的酒品,看向女孩。

    “佩缇呢?女孩子可喝不了那样的酒,你会在中途醉倒过去的。白葡萄酒怎么样?”

    穿着女仆装的女孩面无表情的点头,继续低下头啪嗒啪嗒地抽起烟。

    男人离开了,他的步伐很大,一步就是正常人两步的距离,只剩下穿着军装的少年和一身白暂的女孩沉默着。

    少年似乎是有点尴尬,他犹豫了一会,主动开口:

    “还是第一次见你穿女仆装,挺好看的。佩缇喜欢白色吗?”

    “...我不讨厌。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颜色。”

    女孩抬起了头,因为是这个少年开的口么?她暂停了抽烟的动作,直视着对方眸子开口,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尊敬态度面对着他。

    “是吗,那我换一种说法,你喜欢穿漂亮裙子么?像这身女仆装一样的长长裙子。”

    “....不讨厌。”

    “那我就理解成你喜欢了。下次休息日,和我去摄政街的服装店看裙子。”

    女孩愣住了,呆呆的握着雪茄,至到茄衣一点点被火焰燃烧殆尽,化作烟灰洒落到女孩一尘不染的女仆长裙上。

    “烟灰落上去了,不要紧吗?借来的衣服这样还回去,对方会生气的吧。”少年指了指被烫出小洞的衣面,双手抱胸。

    “啊....”

    见女孩还是愣愣的,他叹了口气,亲自伸出手拍去女孩裙子上的灰烬,脱下手套整理女孩的仪容,神色认真的整理她的发型。

    “怎么了,是在害怕么?别害怕,佩蒂是不用杀人的,我的手上见血就够了。”

    “不,我只是..”女孩想摇摇头,可是对方忽然间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把冷淡的表情揉成一副搞笑的模样,好让那个少年自己笑出来。

    “其实没什么困难的,你只要扮成一个闷闷的骚骚的我就好啦,有女孩来邀请你跳舞就大大方方的去握,有人向你抛话题你就点头,什么都不用说,点头就可以了。”

    “我记得这些,少尉先生。您陪我训练过很多次了。”

    “嗯,真乖,不愧是我的女孩。今天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去成为那个军部的新星吧,想象你就是那个神秘的骑士团小黑马,那个突然成为副团长养子的魔法师少尉,十岁就能使用风魔法的天才,一年半提前完成军事学院学业的优秀军学生....哎呀,是不是有点自夸过头了?”

    露出了有点自恋的笑容,少年最后拍拍女孩的脸颊,松开了手。

    “当个好演员,我的女孩。”

    “收到。”

    男人终于回来了,看来是一路上被许多权贵的搭话盘问逗留了许久,满头大汗的应付着,心里想的只有早点结束那些充满繁文缛节的对话,赶紧多喝几口这些军队里不会有的好酒。

    阴影中,三个人又保持着诡异的安静,各自喝起了各自的酒,脸上泛起一丝坨红。

    小巧酒杯中的杜松子酒散发出芳芬诱人的香气,无色透明,味道清新爽口,可是却烈的如同以一批横冲直撞的烈马,在少年的身体里打开了四肢百骸,居然有汗从他的额头沁出来。

    “您没事吧?您好像有些站不稳...”

    女孩有点迟疑,还是用肩膀为少年竖起一个可以依靠的支点,扶着忽然有点颤颤巍巍的少年保持平衡。

    “没事、没事、酒劲上来的有点太快了,让我缓缓就好...嗝!”

    副团长大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虽然在他看来那劲道只是一点点力气,却差点把少年佝偻的身体径直拍倒在地上。

    “喂,副团长你轻点,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样的肌肉男那么抗打啊。”

    “哦哦,不好意思。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喝醉,难免有点高兴嘛。”

    “什么、嗝、什么嘛。你好像一个带着儿子第一次进宴会的老父亲....”

    副团长笑了笑,不再言语,他端起威士忌慢慢的喝下一大口,舒缓的吐出一大口酒气。

    “不,你忘记了。你不是来这场宴会做客的,不是么?你是来这做什么的?”

    冷冽的气息从男人的身上发出,少年忽然醒了,有巨大的压迫将他短暂沉溺在酒精中的意识唤醒了,那是山一般的压力。

    “时间到了?”

    “嗯。差不多了,你看那边的高台——达米尔·古铁雷斯公爵已经露脸了,情报上这两家公爵是一起结伴出门的,那么另外一家也到了。”

    宴会左右的两度高墙上居然还有座位,这里在成为别墅前大抵还是个剧院,会留有这样的房间设计,只为最尊贵的客人留下俯视全场的位置。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端坐在那,两只手挎着拐杖,不怒自威的神色叫人敬畏。他的身旁不停的有侍者和贴身管家交谈着,交流着,却不与他本人有干涉。

    这场宴会真正被邀请来的客人已经到场了。

    这里是温墨落富人区中的富人区,亨舍尔家族划分下的土地,在这里,国家法规是没有用的,只有家族内制定的法规才有用——这就是家族的势力。

    星历1179年.温墨落.赫库兰尼姆区.亨舍尔家族产业中的一处别墅。

    在阿勒斯,有人认为王权是这个国家最强大的权力,有人认为是神权。

    可其实都不是。真正掌握这个国家的,是国王和教会背后的家族。

    这个国家是一座庞大的机器,层层叠叠的环扣着,其中的权力流向复杂晦涩,没有人知道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是谁。

    不过,在这个沙龙大殿中,也许就藏着知晓这个国家真正主人的人。

    “明白。佩蒂,走吧,任务开始了。”少年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脸上再没有一点醉意。

    而穿着女仆装的女孩似乎根本就没有醉过,轻轻点头,白簪的脸旁还是那么面无表情,她跟在少年的身后,谁也没有察觉到的离开了会场。

    几分钟后,少年穿着军装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这座场所。他的眼神还是如同鹰一样锐利,身板挺的笔直,如同一株新生的竹节,削瘦的同时却并出一股少年人的力量感。

    只是那个穿着女仆装的女孩身影不见了。

    副团长最后喝下一口凛冽的威士忌,走出阴影,将脊背挺直的如同钢铁。

    他大声鼓掌,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迎面朝着入场的公爵走去,笑的灿烂的开口:

    “欢迎雷杜因先生,您终于到场了,因为您没到,这场沙龙宴会始终不敢正式开场呢。”

    同样精壮的中年贵族笑着接过他的问候,和他拥抱拍背。

    “马尔多副团长说笑了,年轻人们这不是玩的很开心么?来,不用拘束,想跳舞就跳舞,想饮酒便举杯,有什么好不敢的?”

    他精心修整的白色山羊胡颇有些古典的气息,单片眼镜的镜框是纯金打造的,整个人都被一种低调的奢华气息包裹着,一开口却浑然是一副贵族大家长的口吻。

    他应该很受年轻人的欢迎,下面的年纪小些一直紧绷着脸的年轻朋友看到他来了后,表情便放松了不少。

    “雷杜因先生又开玩笑,我们这些小辈怎么敢提前宣布这场温墨落的新春晚会呢?”

    “是啊是啊。”

    他笑了笑,没再接过话茬,整个人沉溺在了会场的温暖气氛中,轻轻的嗅着空气里温暖的气息,像是回到了窝的猎犬。

    雷杜因公爵和马尔多·雷诺副团长拥抱后,转身与全场的每个人对视,微笑,从侍者的杯中取来斟满的葡萄酒——

    “首先,谢谢亨舍尔家庭大家长的邀请”他抬起头,向两侧高台上端坐的阴影致意微笑,感谢这个家族在今年仍然选择他作为这场晚会的主持人。

    “今年多了不少新面孔啊,我很高兴,我们这些老家族中新出现的年轻人可以和平的共处一地,不再有争斗与劫杀,在过去的百年间,法约尔家的新起导致了三大家族间许多的明争暗斗,辉煌一时的弥顿家族曾一度隐居幕后,康斯蒂利亚家直到现在也没能完全康复,亨舍尔家的元老院始终未能满员。内部斗争致使我们损失惨重,但是现在都不一样了,现在的我们是...团结在一起的!”

    他高高的举起酒杯,富有力量感的目光巡视全场,坚定开口:

    “让我们在新的一年中,也仍然为了和平与繁荣而忙碌,祝诸位同僚的权力与钱财更加稳固富有,家族间的合作更加密切。”

    “那么,我正式宣布,星历1179年的温墨落晚春会正式开始!”

    人群发出了欢呼,一排香槟齐齐地打开,礼炮和烟花在窗外响起,气氛甜蜜的粘稠。

    酒杯间的碰杯声继续此起彼伏了起来,人们亲切压低的谈话声也断断续续的漂浮在空气里,偶然有一个漂亮女孩出现在桌旁引人注目,像是漆黑湖面中唯一的白天鹅。

    军装少年已经在人海里浮沉了,他的肩膀上挂着少校的军衔,不停的有人对他侧目,因为这张脸实在太青涩了,像是谁家小孩穿着哥哥兄长的衣服跑了出来。

    可是他们盯着他的背影,又渐渐的不怀疑了,因为只有从小到大军事化锻炼长大的身体才能挺的那么笔直,手腕如同生铁。

    他一个人在桌边饮酒,咀嚼,显得却反倒有些孤单。

    因为他的目光太冷了,没有人愿意和他对视,也就没有人愿意上前搭讪谈话。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那身漆黑的军装实在太特殊了,在场的人不乏有高军衔的军人在场,可是要谈到军衔的高低与差别,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身上穿着的,是狂怒骑士团的军装,袖口与领口的圆润扣子是沉重的黑曜石块,那只有狂怒骑士团的制式军转才有这样的待遇。

    狂怒骑士团是什么?

    那是千年前以不过百人的数量冲跨庞加兵阵的传奇部队。

    是这支旗号的部队第一批继承重装甲胄,并将梅耶剑术发扬光大。将狂怒骑士团称之为国家的脸面,也不算说错了什么,毕竟阿勒斯的开国基业就是这支神圣的骑士团打下来的。

    后世也出现了不少堪称强大的骑士团后辈,可始终没有一支骑士团能与狂怒骑士团比肩。

    少年侧过身,腰边的笼手剑被白光照到,质朴的剑面反射出摄人的剑光。那柄危险的佩剑实际上却是礼节性的用具,在真实的战场上,并不会有骑士拔出这样的单手剑。只有指挥官才会拔出这样的刀作为指挥刀使用。

    他是一个狂怒骑士团的年轻指挥官啊,才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就有了其他军人望而却步的成就。

    就算有贵妇人想要与这个年轻的男孩谈谈,也得考虑自己的身份能否有让对方开口的重量。

    狂怒骑士团的份量太重了,重到他们也跟着望而却步。

    “你...好?”居然有人靠的近了冲他打招呼。

    少年吃惊地抬起头,意外的拾起目光,他完全没有听到靠近的脚步,好像那个人十分钟之前就在他的背后一动不动了。

    那是个女孩,看起来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却穿着贵妇人才会穿的露肩长裙,匀称的光晕渲染在她裸露的肌肤上,那么年轻那么美好,忽然靠近时淡淡的花香让人神韵目眩。

    “你好。有什么事么?”

    “嗯...其实也没有什么事,虽然他们都在议论你,讨论你是副团长跟哪家妇人生出来的私生子...不过至少我是觉得这里没有人像你的妈妈。”

    她忽地凑近了,把嘴巴放在少年的耳旁,轻轻开口,声音轻盈的让他觉得耳朵发扬,有些奇妙。

    “所以...?你有什么事么?”少年露出了疑惑的一面,看的女孩愣住了。

    “噢,还有你烟抽的太凶了,一直不停的抽,这么小就有烟瘾,以后会有肺病的。”

    少年脸上的迷惑更严重了,他侧过头去,盯着女孩文静的双眼,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粉色的长头发被女孩留的很长了,就那么垂下直到腰间,柔软的鬓发上缀着各种小巧可爱的装饰发卡,很符合她这个年纪的审美。她注意到了少年的目光,就那么毫不掩饰的顺着他的视线回看他,大大的眼睛亮闪闪的,是能让一个十四岁男孩心动的美丽。

    “我只是在关心你,不可以吗?”

    “呃,可是——”

    “没有人会对自己无缘无故的好,是么?”

    “嗯。”

    “那现在开始有咯,我觉得你很可怜,所以想关心下你。”

    她露出俏皮的笑容,吐着舌头做出了鬼脸,看的少年人一愣一愣的。

    这个女孩简直是个和大号粉色兔子玩偶一样的存在。

    和那一身漆黑的军装衬在一起...居然并不冲突,反倒有几分融洽的意味。

    月光淡淡的光束透过背后的玻璃花窗,轻轻拂过他们两个人的肩膀,照亮了一些落在他们二人的肩头。

    “...谢谢。你的关心我收下了,可以请问小姐的名字么?”

    “帕特里西亚。梅伦德斯家的帕特里西亚。”

    她慢慢举起酒杯,喝下一大口白葡萄酒,酒精和糖分交错着缠绕上她的味蕾,让她发出舒服的吐息声。不知道是在叹息那甜蜜的酒水,还是在陶醉权利的迷人。

    “梅伦德斯家的长女么?难怪你不介意。”

    “别说笑了,我可怜你,和我是什么身份没关系。仅仅只是出于我的个人意志。”

    “...谢谢您的关心,帕特里西亚小姐。”

    “嗯,不客气。那么你的名字呢?我都先把我的名字报上来了,你不愿意说我可是很丢脸噢?”

    少年愣了愣,居然笑了出来。他的肤色那么冷,眼神也那么冷,笑容居然也那么清冷。像是春天盛开时的白桂花,清冷的随时就会凋零坠落在泥土里,消失不见。

    他脱下与军服配套的黑手套,单膝跪在帕特里西亚小姐的身前,握住她递来的手,亲吻。

    帕特里西亚用玩味的眼神看着俯下身去的男孩,看着他坚硬的军装一点点为她弯曲下去,低下的眉眼居然有那么些像是臣服于她的意味,让她感到了愉悦。

    “我的名字是亚当,仅仅只是亚当。很高兴与您见面,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少年银色的发丝亮如白昼,深深的刻进女孩眼睛里,于是她笑着抽回手,捂着开心的笑出花似的嘴巴说不客气。

    而在远处,谁也注视不到的高点处,一个浑身笼罩着阴影的男孩正歪着脑袋,聆听旁边狂怒骑士团团长的讲解。

    他们高高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贵族宴会的荣华富贵,那些璀璨的光点在眨眼间就好像遥远的无法触及。

    骑士团的团长和大部分人相信的都不一样,没有精美的军装和贴身的佩刀,反而穿的破破烂烂的像个温墨落街头随处可见的乞丐,只是穿着麻布编的布衣,松松垮垮的,唯有那个小小的纯银酒壶交代了他的身份。

    “梅伦德斯是依附于亨舍尔家的旧庞波式家族,以精湛的武器锻造技艺而屹立于温墨落,那是官方手中最好的武器锻造家庭,最初的王之工匠所建立的分支家族。”

    “同时也是重装甲胄材料的供应者,只有梅伦德斯家具有陨铁和黑铁的开采权。想来梅德伦斯家的长女会在这个时候找你搭讪,也是为了和军方讨好关系。旧时代打造刀剑的世家终于向时代的洪流低下了头,想要去拥有火器的制造工艺。”

    “不用猜测也能想到,新兴火器与长刀重剑的过渡是人类武器史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帕特里西亚并非古董迷信的人,她也渴望梅伦德斯能完成更替工作,除去家族内部的种种助力,成为与法约尔家族齐驱并驾的第二个枪炮制造家族。”

    亚当就那么听着,歪着脑袋侧过头去,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眼睛里无喜无悲,什么都照不进去。

    “不过军方暂时没有必要和梅德伦斯家交好,目前骑士团的军火需求有法约尔家就足够了,用不着从零开始去培养另外一个家族的火器生产线。”

    “嗯”亚当终于有反应,点了点头,视线转到另外的人身上。

    团长顿了顿,顺着亚当的视线看去,犹豫住了。

    “该怎么说呢...你看的那个女孩我也不是很明白。”

    “连团长也不是很明白么?伊波尔应该是个很单纯的人才对。”

    “你知道她的名字啊,可是却能说出单纯这个词,你对现在的她应该一无所知。”

    男人摇了摇头,眼睛里第一次出现敬畏的眼神。

    “来温墨落的路上你随我和副团长见过许多离开故乡的平民了,他们的衣服无一例外的破破烂烂,一副吃不饱饭的饥饿面容,无论是大城市的还是小镇里的,你知道原因么?”

    “我不知道。”

    “抽象一点说的话,就是你嘴里那个单纯的女孩造成的。”

    亚当呆住了,不可置信的回头去看团长。

    “准确点说,是工业革命造成的结果。蒸汽机的出现取代了许多传统行业效率低下的工作岗位,那些找不到工作的人就只能往大城市赶,可是大城市里也在失业,温墨落的煤炭工人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他们的荣光背后是无数前辈的死亡。”

    “这...”

    “所以,不靠谱的说,是那个女孩稚嫩的手促成的无数阿勒斯平民饿死,也没有问题。工业革命背后的推手就是维新派里的弥顿家族和卡斯蒂利亚。我们曾经想要阻止,却太迟了。”

    “伊波尔是革新派中的明面代表,经常于各地游走演讲的头号人物。那才是仅仅十四岁的女孩儿,就已经在各方各派中的权利角逐展露头角,被许多方的权贵和工人代表所熟知。”

    团长先生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但是眼睛像是鹰那样锐利,紧紧地盯着那个女孩的背影。

    “不过才这点年纪,已经被以‘弥顿家未来的掌权者’而尊称。本已没落暗淡的古老贵族分支,在波伊尔的谋略下,重新焕发了荣光。”

    他慢慢的慢慢的陈述,带着亚当拉进了这个女孩的故事中。

    拉拢人情,开拓情报,商桌谈判。

    都由那个个子还没开始发育的小小孩子一手推成,尚且还是花苞的红裙女孩在上流社会的聚会里,捧着酒杯慢慢缀饮,将葡萄酒的酸涩和浓郁香味一同咽下。

    偌大的沙龙房间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主动去搭话,因为那个小小孩子眼神永远冷淡和遥远,她有能力促成一个商业领域的巨大成功,也能在一夜之间使一个古老家族坠入深渊。

    瀑布般的漆黑长发随意垂下,她的目光永远都是漫不经心的四处飘散,只有她主动去找人合作的机会,因为没有人敢和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超级新星搭话。

    所有人都清楚,波伊尔的未来,要么会亲自摘得阿勒斯的王冠,要么亲自砍下国王的头颅,将政权推翻。

    没有人会质疑一个在政权摇摇欲坠的时代,一个绝对突出的领导者。

    绝对的政治手腕,狠辣的商界棋局,以牺牲了大部分传统行业从业者的工作来促成阿勒斯几乎是早产儿的工业,再亲自将如同襁褓中的工业一点点发展扩大。

    阿勒斯的工人遍布于各个重要城市和港口,几乎取代了阿勒斯过去百分之50的经济收入,成为了皇权和王权都无法根除的阶级存在。

    以牺牲大部分人的代价来完成另一部分人新生,没有人会知道那些丢掉工作的手工业,传统行业的人会怎么样。

    “她长大成了那样的孩子啊...”

    “怎么,你认识她之前的样子?”

    “嗯。伊波尔以前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笨笨的,很愚钝,很单纯。”

    “哦?有意思。”

    “现在呢?你仍然觉得她是那样的人么?”团长眯了口酒,液体流晃的声音有些寂寞。

    忽如其来的大风掠过两个人中间,摇晃了少年不忍心的目光。

    “我...觉得她应该还是那个善良的孩子。但仅仅只是我觉得。”

    “嗯。别心软了,你的剑就是为这些让阿勒斯人民挨饿的存在而磨砺的。”

    “是。我知道了,今天的目标我可以出手了么?”

    “去吧,现在时机正好。你知道东方有句古话么?月黑风高,而今天真好就是这样的日子。”

    少年轻轻点头,和团长对视,将皮革护手中藏匿的薄薄袖剑收起,嘹亮的声音转瞬即逝。

    “袖剑不能拿来防御,只能卸力,记住了,不要用袖剑格斗。”

    “我的潜行工作没那么糟糕,您忘了上个月是谁悄悄摸进您卧室偷走副团长馋了好久的威士忌么?”

    团长愣住了,转而笑着破口大骂“原来是你这个小臂崽子,我说谁胆子那么大敢偷狂怒骑士团团长的酒。”

    他最后点头,将兜帽上的帽子翻起,起身后退隐匿在黑暗中。

    在灯火最璀璨的时候,无人将视线投去的阴影中响起沉重的步伐。

    他像鹰一样从最高的地方展开双臂,月色在他的背后沉默如大海,极高的天空是他隐藏姿态的幕布,大风将他的长袍吹的猎猎作响。

    忽得,他坠落下去,仍由地心引力牵扯他向大地坠去————

    『谁能使我们与大义的爱隔绝呢?难道是患难吗?是困苦吗?是逼迫吗?是饥饿吗?是赤身露体吗?是危险吗?是刀剑吗?……然而,靠着爱我们的主,在这一切的事上已经得胜有余了。』

    有远古野蛮的声响回荡在夜空下,教徒们围绕着火堆低声吟唱着圣经,祈求主降下宽容——

    人们不知道那一天神是否有回应那位虔诚的教徒,但是至少,有出鞘的袖剑回应了他们。

    阿勒斯的第一本圣经是于血泊中发掘的...而那本圣经的前半页已经被火焚毁了,未曾流传于世的那前半本,被称之为旧约。

    时隔多年,袖剑再次被佩戴上了人的手中。不知道这一次,袖剑究竟是为了什么出鞘的?

    是为了荣华富贵么?是为了那滔天的权力么?还是仅仅只为了那绝对的公平大义?

    一切都不用言说了,历史的车轮已在火与剑中滚滚开启了书写...阿勒斯的一切都将迎来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