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碑与白旅人
繁体版

旧日阴云,南宫地下 1/?

    最近的亚当在城中无所事事了好一阵子,实在是有些无聊到在旅馆原地打滚,连青楼都去了好几趟。

    不得不说,淮阳河旁的青楼艺伎弹奏的古筝,是当真有别样的美,如痴如醉,如怨如诉,听说这间负有极盛之名的莳花阁喜好将与情人分开的女子培养,那样的衍生的音声便有了哀愁的思念之苦。亚当常常在里面听到深夜,如同醉酒一般在里面恍惚中陷入思绪。

    没准天底下的相思之苦是通的吧?听着她们那么冷漠的抚摸琴弦,心底却一次又一次的震动着共鸣。

    青纱织成的薄布盖住了女孩子们的脸,于是那些惹人心动的朱砂痣便若隐若现的愈发美丽,弹奏间偶然的抬头一瞥,惊艳地像是那秦淮河上蜿蜒璀璨的灯火清河,孔明灯飘落着,呈现人间种种的娇丽绝色。

    进房间内特殊服务?亚当没那个钱,也没那个兴致。

    他不是来玩的,他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在身上。

    唉。老师究竟为什么要一言不发的就离开啊,是有什么难隐之言么?

    想不懂啊。

    罢了。

    他坐在湖边的凉亭里,把腿搁在椅子上,打了个哈切。

    钱还有剩,暂时不着急出门挣钱以谋取生活,上次在响水镇完成的委托足够他再撑起码两月。

    该在钱塘郡做的事都做了,发布招人委托,打听当地的情报,不停的和冒险家协会线人碰面。

    一无所获。

    法斯莉娅在这座城中仍然如同一抹难以抓住的云烟,遥远的望去时,仿佛处处都有她的惊鸿一瞥,但是走近后他才发觉,那其实不过是渴望带来的幻影。

    “老师...您究竟去了哪呢?”

    他眯着双眼,打了个哈切,半睡半醒间闭上了眼睛。

    自那天起,睡了许久都未安稳过的一次午觉后,就再也没有对于入睡的恐惧了。

    如果不是真的因为疲倦到撑不住的地步,他都不愿意在非夜晚的时候入睡。

    因为,绝对会做他不想梦到的场景。

    但是自从见到商清雪之后就好了,那双温热的手给予了他一些渺小却不可或缺的力量。

    ...

    不过他想不懂最后的那些话。

    什么意思呢...如果想要他多留几天玩的话,直说就好了啊?为什么还会“徒增挂念呢?”

    想不懂。

    在梦里也疑惑不解的亚当皱了皱鼻子。

    真是奇怪的人。

    还没有人和他说过那样的话...咦,仔细想想,除了老师和玛西娅之外,他还是第一次和女孩子那样拥抱。

    还是第一次手被那么暖乎乎的握着直到湿润。

    咦?!好像有点暧昧诶。

    咦??!

    还有她最后那个不容反驳的眼神,完全是什么下好了一个决心的眼神。

    难道是...

    “喝啊!!!额啊啊啊啊要摔倒了!”

    惊醒了的亚当失去平衡,一个猛子摔倒在地,双手捂着脑袋不停地吸冷气。

    后脑勺磕到了,好痛。

    忽然间他发觉有个影子盖住了他,凉亭中本不该有这样能遮挡阳光的物体。

    那个人带着笑意,轻轻的发问:“做噩梦了?还是说...脸很红喔,孩子。”

    是陈天明身边的老人。

    “呃...让您看见难堪的一幕了,倒也谈不上是噩梦,是个与女子有关的梦。”

    “与老身说说?”

    “先前小辈路过一镇,名为响水,有一饭馆父女对小辈多有照顾,女儿在临行前一夜有过拜访旅馆,说出了一些尚且不能理解的话。”

    老人忽然间笑了,捋着花白的长胡子,仿佛是在嘲笑少年人的一丝窘迫。

    “哦,原来如此。她是不希望你离开么?”

    “我...我不知道。她好像希望我留下,又好像希望我离开。”

    “嗯,罢了”老人笑呵呵的收住了嘴巴,一副捂住哑谜的逗趣神色让亚当颇为尴尬。

    “迟早有一天会懂的,没什么难以理解的。所谓‘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大抵就是如此。”

    “呃。我对东方的诗歌委实不了解,可以给我讲讲意思么?”

    “哈哈!那可不兴讲啊,孩子。你会自己悟到的。”

    戚,什么啊这个老头,卖关子还故作神秘。

    亚当不开心的撇了撇脑袋,把眼神歪过去,继续眺望西湖景色。

    “小君一会就到,他要事在身,还请多多包涵。”

    “无妨,现在的我也无事正闲,正巧在山水美色里歇脚。”

    “四处游历的浪子,也终于有一天会疲惫么?”

    “会啊,怎么不会了。我也想过,要是一辈子都找不到老师该怎么办,就这么找啊找,找啊找,万一我到四十岁了,还是想抓瞎一样,岂不是很完蛋?其实我也有幻想过,其实要是有一天我去到一个地方,有个姑娘看上我了,就死皮赖脸的缠上我要和我繁衍后代了,我可能就把持不住立刻投降了,过上老婆热炕头每天带带孩子的生活,也不赖啊。”

    亚当叹了口气,拔出腰间的短剑,接着明亮如翠芒的剑身反光凝视自己的双眼。

    “但是,这样的疲惫无法阻止我前行。这件事是非做不可的,一旦停下脚步我就会感到痛苦万分,所以我必须迈步,不停地向前迈步,才不会痛苦的每天都被噩梦惊醒。我的老师是个很愚笨的人,只有我在乎她,只有我愿意去找她,所以我不能抛下属于我的责任。”

    “是责任感吗?老师云游四海,学生本应没有必须要追随的理由。”

    “不不,我的老师不是云游四海...我也不懂她究竟在做什么,也许她在给自己找一个下葬的好地方,也许她在履行自己那从未和别人述说过的重任,谁知道呢。”

    耸了耸肩,打了个哈切,完颜老先生的脸一副凝重的思考表情。

    “说一句有些冒犯的话,您对您的老师有多少的了解?”

    “...强大的魔法师,温柔年长的女性,处女塔总管理员,还有...还有...咦?”

    亚当忽然卡住了,有很多话卡在了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老人皱了皱眉头“只有这些么?”

    “我,可是,诶?我好像才来只知道这些,老师从来没有和我讲过她自己的事。”

    “那么她平时会和你讲些什么?她不是你的师傅么?”

    “魔术、算术、历史、地理...她没有和我讲过她自己故事。”

    “一个活了两千八百余年的妖精,理应经过西大陆的玫瑰战争时期,卡德里亚帝国时期,庞加帝国时期和现在的阿勒斯帝国。她如果真的活了那么久的话...老身还真是畏惧啊。”

    “为什么?”

    “一个活了那么久的人,还有什么智慧是她所不能具有的?亲眼见证过那么多滚滚如车轮的历史,我不是很能相信亚当先生您口中的愚笨二字。如果一个人的寿命长度可以拉那么长远,那么她必然足够强大到可以干涉许多事物。这样的人,我不信她在历史中什么都没做。”

    “您猜对了一点。在西方的神话中,妖精是调停各国间战争与冲突的种族存在,但是我不清楚老师具体做了些什么,我唯一能了解的确切,就是法斯莉娅在四百年前协助康斯坦丁平凡叛乱,统一政权。”

    “...有趣。隐藏在幕后的身居高位之人,居然会留在港口城市平凡度日?时间已经长久到让她连权利都厌倦了么,真是难以想象的时间跨度啊。如果是老身的话,想必立刻就会自杀的。”

    “....”

    亚当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干脆闭上了嘴,平静的享受照到身上的那股暖阳。

    深秋的时节啊,不知道希斯顿和普雷斯现在是什么样的景色。

    普雷斯的梧桐树还会开的那么茂盛么?希斯顿的街道会不会现在就已攒上积雪了呢?

    如果...如果他也像老师一样活了那么久。

    希斯顿化作废墟的景象他绝对不愿意想象。

    有点理解了。

    “不说这些丧气话了,亚当先生,肚子饿否?”

    “有些。可有好提议?”

    完颜老先生贼兮兮的笑了,遥遥指了指远处的川儿面馆。

    “世间忧事种种,抵不过热面两碗,如何?”

    亚当也笑了,起身点头,伸了个懒腰“好,就听您的。”

    二人起身,步入身后的人流大潮,卖风筝的小商贩将风筝放的高高的,引得一群孩童围绕眼馋,糖葫芦的香甜味融化在江南水乡的温柔中,街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卖烤年糕的卖臭豆腐的卖糍粑的,各色的食物香气托着他的心上浮,亚当静静的看着,居然也觉得心底有点暖和了起来。

    果然啊,还是热闹一点好,热闹的话,就不觉得冷了。

    “话说,我们不用等天明一起吃饭吗?”

    “哦,忘记和您说了,今天他去拜访骊家宅邸了,如果这个点还没来,多半是被邀请留下来吃午饭了,不用在意,我们吃就好了。”

    虽然嘴上称呼的很尊敬,但是真的谈论起来,这位老先生就好像和小君没什么距离感,像是两个同龄的朋友。

    亚当要了一份本地特色的片儿川,完颜先生则是腰花面上增了份炸花生的添头,虽然头发花花白白的,吃起饭来仍旧像年轻人一样利索,哗哗两下面就剩不下多少了。

    “这么饿?”

    “嗝。倒也不是很饿很饿,只是面条要尽快吃,涨了的话,口感可就不好了。”

    老先生满足的擦擦嘴,指了指亚当碗里有些变粗的碱水面。

    “啊啊还真是。”

    感到焦急感的亚当也低头嗦起了面,滚烫的热量伴着炽热的口腔烫感冲入咽喉,再由清亮厚重的汤底包裹着进入胃,确实能感到一阵由衷的满足感。

    “好吃吧?其实啊人活着,最大的乐趣,无非就那么几样。而食欲是最容易能满足的了。”

    完颜老先生呵呵笑着,毫不避讳地用牙签抠起有些歪歪扭扭的牙,显的像是捡了富贵人家衣服的丐帮弟子进面馆吃面,完全不在意什么礼节。

    “完颜老先生,我还有一事不解。”

    “但讲无妨。”

    “陈天明倘若真是大夔那末代皇子中最幼小的一位,那张面孔为什么没有随着年纪变化?自星历1098年开始算,他应当是与你同龄的老人了。”

    完颜愣了一下,不自觉的摸了摸垂下的山羊胡,叹气。

    “您就不觉得,我和小君之间的称呼很奇怪么?我称呼他为小君,他却直呼我为完颜,他本是很尊重老人的家伙。”

    “我有察觉,但是不明所以。您……”

    完颜摇了摇头,将几块碎的不能再碎的透亮银两放在桌面,大声高呼小二结账,压过了亚当的疑惑询问。

    “此处人多耳杂,茶馆包厢方怡以示。”

    “好,听您的。”

    亚当很干脆的点头了,这样屁颠屁颠跟着别人屁股背后的感觉,要比一个人在外摸爬滚打好的多,不用动脑子思考的感觉就是爽。

    “钱塘这地方呢,就是茶馆多,来喝茶的闲人王爷也多,有好也有坏。但是毕竟这里是出好茶的地方,也在所难免了。”

    老先生佝偻着背,四处奔波着寻觅心意的茶馆,速度之快在人群中亚当甚至差点没能跟住,活脱脱一个找心意青楼的年轻好色男子能。

    “想喝些什么?四厦岭的大红茶,博商山的铁观音,还是钱塘当地的梅家坞龙井?”

    “……好喝就行,反正不是我掏钱。”

    “哈哈,亚当小先生真性情,不拘泥于小结,老夫喜欢。”

    亚当难得受人夸奖,立刻飘了起来,满脸恶心的嘿嘿笑了起来。

    “诶?也没有吧嘿嘿嘿嘿。”

    老先生收敛了那么点夸张的笑脸,扭头呵呵笑着看了看,又加了句不经夸,心太浮躁,搞得亚当笑着笑着绷住了,只好摆出一副小猫批脸。

    这老家伙,要夸就好好夸呗,还来个回马枪。

    “今日天气微凉,秋风飒爽,阳光浓熠,喝杯热红茶,吃点桂花糕最好不过了,如何?”

    亚当摸了摸脑壳,不好意思的开口“完颜老先生,你知道我只会点头的,我还能拒绝您的好意不成?”

    “哈哈哈哈哈,说的也是,那么请吧,桂花糕啊可是一绝,口感绵密香味清甜。”

    不一会他们就到了一家古朴安静的小馆子,在亚当贫困的美学造诣面前,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异,毕竟只是多了几道天窗和室内假山而已。

    语态尊敬的小二将他们请到了二楼的小包间内,看来完颜老先生和店老板是熟人了,一个照面就知道了来意。

    这家店的茶叶是需要亲自泡的,干瘪细长的红茶茶叶呈在干净的白瓷碗中倒是显得有些黑黢黢的,完颜老先生笑呵呵地将茶叶倒进另一杯准备好的空茶杯,将滚烫的开水没入,开始熟练的沏茶,淡淡的茶水雾气在他们之间缥缈起来。

    “我来为您沏吧,向来沏茶这样的小兴趣,您一个西方人没有学习的机会。”

    “哈哈。”

    “浓一些还是淡些?”

    “与您同泽。”

    “好嘞。话回前题,您问我小君为什么没有衰老,容貌依旧如同年幼时稚嫩。”

    “是。”亚当稍稍侧身,摆出正坐的恭敬姿态。

    “与其说是没有长大...不如说是没有衰老吧。”

    “没有衰老?”

    “是啊,您就没有注意到,小君他的黑发长如豆蔻女子么?一个十一岁的男孩,怎么可能能续起那般及小腿的长发?”

    亚当一惊,意识到了一直被忽略的盲点。

    是啊,头发!那么长的头发确实不合理。

    “该如何开口呢...当年,大夔战败那一天,阿勒斯兵临钱塘,长亮帝心意已绝,孤留大殿。而陈天明作为唯一残存的皇室次子,是必须要活下去的,只要皇室陈家的血脉没有断,大夔的大旗就永远有能再度竖起的机会。”

    “嗯。”

    “可是那一天钱塘的四面八方都被包围了,根本就没有能逃出去的活路,水路上到处是铁甲船布下的水雷,城墙外就是如山一般的步兵,想要让小君活下去,只有一个办法。”

    他缓缓地抬起头,眼神忽然间就不是一个只顾玩乐的老头子了,他的眼神变成了在陈天明身边时的肃静,有巨大的威压从他的眼中并出。

    “南宫之下,有冰棺数具,传说中那冰棺刀枪不入,可够生者养病安息,大夔的历史上有许多君王难以医治的疾病都是在那些冰棺里治好的。”

    “那样违背物理原则的东西,真的存在么?一个能治好所有疾病的冰块棺材?”

    “我们都不知道。其实那些冰棺在很多代之前就已经封闭不再打开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历朝历代的史官都对南宫地下建筑的记载忌惮至极,所以我们能了解到那些冰棺的治疗也非常有限。”

    完颜沏茶的动作慢了许多,悠悠地吹一口气,撇去那缭绕视线的烟尘与茶香,红茶不曾变过的爽滑口感,让记忆回到了八十年前的走投无路与癫狂,他已经不是少年人了,不会再肆意的宣泄情绪发怒发狂,可是想到那段无助到犹如丧家之犬的日子,他举杯的手还是在微微颤抖。

    “那天,事情是这样的...”

    亚当竖起了耳朵,以百分之二百的注意力聆听这位亡国大臣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