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碑与白旅人
繁体版

亚恒外传:紫阳花 (1/ ? )

    在进入王都之前,每个和他交谈的人都认为温墨落是天堂,是圣地,是登上幸福阶梯的大殿。

    他们明明没有人真正到过温墨落,却一厢情愿的想象着那个遥远首都的富裕美好,像是垂死之人在渴望着能救命的绿洲泉水。

    可是最终他们都不会真正地跨入温墨落,像是被一睹无形的高墙所隔绝,财富与权利都与他们无缘。

    真正抵达温墨落后,他就再也听不到这样的言论了,没有人会赞美温墨落的好,感慨王都的富强,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眼神无光的男人。

    简直像是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要进去,里面的人想要逃走。

    亚恒在这座庞大宏伟的围城里生活了三年,渐渐的懂得了原因。

    温墨落的暗巷里到处是饿死的死尸,流浪汉们在角落苟且偷生,弗莱文圆形剧场的普通观众席上被洒满了没喝几口的啤酒、葡萄酒、每座贵族宅邸一天的垃圾都能养活两个普通家庭一天的开销,所以亨舍尔家的富人区背面总是挤满了拾荒的人,那些人一批一批的被护卫用短棍敲断脊椎打断手臂,被赶到街头等死,却仍然源源不断地有新的流浪汉不知道规矩在阴影处等待...因为总是有新的耗材进来,被毫无意义的点燃。

    灯火通明的海洋中人声络绎不绝,穿着性感黑丝的女孩们也如潮水,一批批的缭乱着视线。这些女孩从全国各地花了极大的力气才能到温墨落,她们以为自己纤细的小腿丰满的腰肢就是通往荣华富贵的门票,可是殊不知这些让她们颇为自豪的资本,在温墨落不过是廉价的一次性玩具罢了。

    一批批的女孩来了,一批批的女孩走了,这座华贵城市的街头始终不缺漂亮女孩的好看小腿,无论你是春夏秋冬哪个季节在街上眺望,都会有崭新的、好看的美丽女孩。

    城里的莱茵河也总是漂着发臭的破衣,因为那里是解决仇人的好地方,只要往河上一抛,过不了几天就会变成地下河中数万吨堆积白骨的一份子...温墨落的地底装满了无数的森森白骨,无论高贵,贫穷,身份,他们都无一例外的和这座光辉的圣城融为了一体,或是公共墓葬室,还是被精心埋在柔软泥土中的棺椁。

    可惜,那些白骨并不会有人去朝拜。

    这座围城中每天都有人觉得自己手眼通天君临天下,站在宅邸的最高处,怀着雄心壮志远眺一望无际的中欧平原,殊不知在阿勒斯诞生的千年间温墨落从来都不缺抱着这样心情而死去的家伙,极富的商人死在了权利者的诡计,握着武力的军队堂而皇之的冲破贵族的家门,丝毫不惧的针锋相对。

    其实他仍然也没真正踏进过这座城市,他只是大人物们可以随意丢弃的一柄剑,在斗兽场杀死上一任王时,他获得教皇的赞赏,亲自被赏赐给古斯塔夫大公一家,才得以获得上军校学习的机会。

    换句话说,这座城里只有两种人。

    掌权的和掌钱的,只有这两种才是通行的货币。

    亚恒不喜欢这里,亚恒讨厌这里,比谁都要讨厌这里。

    这里只有遍地的冲突和矛盾,有的只是看不起和被看不起,平等像是淤泥里的清白,根本无从谈起。

    哪怕在军校,在与社会隔绝的封闭环境,这样的歧视也仍然存在。从入学第一天起他就被一帮莫名其妙的富家少爷堵在小巷子里暴揍,就深刻明白了这座城市的肮脏。

    倘若你没有权力,没有尊贵的身份背景,那么你就不会被当成“人”看待。

    你可以是奴隶,可以是流浪汉,可以是野狗可以是待宰的猪,唯独不能是被平等对待的人。

    亚恒不能理解这样的优越感,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血脉有高贵低贱之分,分明大家都是人,都是父母辛辛苦苦养大生出来的,为什么会有高低之分呢?

    他甚至找不到一个能理解他想法的人,在这座城中的每个人都默认了这样的规则,如果你公开去质疑他,那么你就是一个可笑的笑柄。

    分明小时候憧憬的骑士故事里从没讲过这样的故事,只会告诉你,在王都的百姓人人都朝拜你喜欢你,把你当做英雄...可是那样的人民在现实里却是那样封建愚昧么?他们会拥护着骑士王归国,不过也只是在庆幸自己的生命财产没有受到亏损,活下来的骑士王做了什么根本不重要。

    恶心。

    那么骑士王在战场上的搏命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什么让他的战友一而再再而三的,以生命的代价掩护他冒着战火朝战线冲锋呢?为了那些堆积如山的财富和虚假的拥甭么?

    恶心。

    想着也许哪一天拿把剑就冲进皇宫,把所有大人物都砍死。

    反正他也是贱命一条,无依无靠的,指不定连远在故乡的父母早就把他忘记了。

    虽然有些突兀,不过一直这样抱怨着,也没有什么用。

    来聊聊亚恒这三年的成果吧。

    准少尉的预备役骑士军衔,将来穿着钢铁甲胄上战场的男人。

    温墨落现任弗莱文圆形剧场的『铁狮王』,这个称号只会传给每一任唯一能在角斗场中心站立的活人战士,它随着鲜血而迭代,意味着荣誉与铁血。

    古斯塔夫大公家收养的义子,名正言顺的贵族头衔,古斯塔夫隶属于三大家族中的康斯蒂利亚,方方面面都谈的上是中游。

    倘若这么一说,亚恒就好像已经功成名就处处超人了,可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这些听起来分量沉重的东西,其实只不过是能让他在这座城市生活的门票罢了。

    没有这样的门票,连在温墨落活下去都是举步维艰的难题。

    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那是个高挑古板的年轻老师,戴的眼镜片厚如啤酒罐,是正儿八经从前线立功回国的军官。

    亚恒喜欢这个老师,他不东扯西扯,只会讲真正有用的知识。

    譬如,在冲锋时躲避敌人落下的火炮,只有还留着温度和队友尸首的散弹坑才是安全的,因为火炮的覆盖范围不会固定在一个射击点,会左右上下挪动炮口,只有敢于迎着死亡和弹坑咆哮的骑士才能活下去。

    可是这样有用的知识,对贵族学生们一点用处都没有,听得无聊便大声聊天起来,惹的那个老师生气拍桌,破口大骂。

    他可能根本想不懂,为什么这样教科书上不会教的知识,上了战场真正能保命的知识,用他战友生命才换来的教训,却不会被好好对待,甚至会被堂而皇之的嘲笑。

    这个一辈子都没踏入过温墨落泥土的愚笨军人,甚至连贵族不能随便招惹都不知道,脑子里大概全是肌肉和骑士道不能违背的义理。

    可那是个烂好人啊,会在亚恒翘课的午后草坪上摁着耐心教导亚恒,陪着他一起躺下眺望天空浪费时间,告诉他不能懈怠学习,要好好吃饭,像是长辈那样轻拍他的肩膀,告诉亚恒他年轻的时候也觉得学校里的生活就是浪费时间,但是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说真的,亚恒喜欢他,那是这个诺大漆黑森林里他唯一见到的普通人了。

    可是他死了,就那么毫无理由的死了。

    他甚至没能死在枪林炮火的战场,他躲过了石炮躲过了长弩,却没能躲过自己同胞的暗刀。

    就在学校出门几步远的暗巷里,亚恒呆呆看着老师身上插着的五六把短匕,哆哆嗦嗦地去触碰已经僵硬发黑的尸体,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就那么轻易的被人仇恨被人杀死,明暗的交线在他的颤抖的身躯上割开界限。

    生命原来是那么可以被人轻易糟蹋的东西么?哪怕他离开了斗兽场,离开了那座四面环壁的囚牢,不再被大人物们视作玩乐的道具,生命也仍然是那么轻贱的东西。

    杀死老师的凶手至今逍遥法外,神圣审判官的判官们都找不到凶手的话,那他背后该是什么样的网在保护他?

    糟透了,这个世界。

    他的手腕还不够硬,在这座城市里还一无所有,所以他要忍,忍到那一天出人头地了,就有能保护什么人的力量了。

    三层阁楼的落地窗撒进了些许微光,吻亮了光柱中翻滚的尘埃颗粒。男孩呆滞着邋遢的睡脸在被褥上坐了起来,耳畔旁什么都没有,温墨落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刻,今夜他居然听不到建筑工人铁锤敲打螺丝的声音,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时空一样具有错位感。

    但窗外一道冲天的白光在提醒他,这里仍然是那个温墨落。那道白光是由钢铁龙骨竖立起的巨大电波塔,仿佛圣经中矗立在原野的巴别塔,为荒原上跋涉的旅人提供永远光亮的坐标。而在现实里他的作用也确确实实是无线电报机的坐标,全国几千公里的横跨距离,在新兴不过百年的无线电科技下,只用几秒就能将前线的战况实时汇报到阿勒斯陆军局总部,庞大的实时沙盘一比一还原复刻战场的现状。

    无法理解的输电粗线缠绕着漆黑的铁骨钢筋向上攀爬,交错着分叉着与塔身共生,仿佛想要把那座飞上云端的高塔拉回地面,又仿佛是在竭力托着这座高塔去往天际。

    偶然掠过几道微弱的,机械马车的车轮撞击声,清脆刺耳,和故乡时的马蹄声完全不一样,像是这座城市的灵魂本身在用力敲打你的脑壳,在无法入眠的午夜里,格外清晰地毛骨悚然。

    他又醒了,在深到连魔鬼都要回家睡觉的深夜,亚恒一个人子然无伴与明月相见。

    “奇怪,为什么今天又醒了。”

    “算了,去喝点水好了,嘴巴好干...”

    虽然浑身的腱子肌肉,但是亚恒仍然能像只踮起脚的猫那样,不发出一点声音悄悄地下楼。毕竟吵到他寄居的房主人可不好,老奶奶年纪大了,晚上醒了就基本睡不着了。

    到了客厅他熟门熟路的就着黑暗前进,在桌子上靠月光摸索一会后蹑手蹑脚地举起水壶里的清水一阵狂饮。

    他睡觉的时候习惯用口腔呼吸,不喜欢用鼻子,因为总是会觉得空气呼吸不上来。所以难免也造成口腔会很干的情况。

    “嗯?这是...开花了么?”

    慢慢地放下水壶,亚恒拿袖子抹抹嘴,用目光触碰那支被房主人细心插在花瓶里的纤细花禾...

    在几天前那还是一支紧紧关闭的花苞,只能看的出可怜的绿色和干瘪的花茎,莎隆女士却在早晨进食早饭的时候一脸的慈笑地和亚恒肯定,说那会是一株开的很漂亮很健康的紫阳花。

    果然是紫色的,只不过才刚刚盛开,所以还是幼嫩的白紫色,颤颤巍巍地形成一桩袖珍的花球。

    忽然间好像想到了什么模糊的东西,断断续续的在脑海里漂着...是什么事呢?

    亚恒轻轻拿手指头碰了下湿润娇嫩的萼片,又回想起它的新生脆弱,便又收回了小心翼翼的手。

    这抹紫色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呢...

    钟表咔哒咔哒的声音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心底的一柄剑忽然砍开了那抹混混沌沌的记忆,亚恒在安静的黑暗中抬起头。

    是她?

    那个...紫头发的女孩?

    亚恒回到了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直到鼻子附近,开始默默回忆那个几乎都快被他忘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