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见星回忆
我的故事,本应该从混乱纪元的正历3960年12月讲起,在此之前十年多的时间中,我没有一天不在巨大的精神压力里度过。当我意识清醒时,就在牛耳政权的大型文明策略类游戏《执牛耳者》里受尽折磨;当我因信息输入过多导致脑超载型休克而退出游戏的时间,都在被巨量注射因果激素和时间粉末。它们的副作用是这样显著,时常让我的身体同时出现返幼与老化,我顶着一颗话也说不清的婴儿脑袋,拄着一根细枣木削成的木棍当拐杖。即便如此,我也要努力站起身,拼命辱骂对我寄予厚望的“科学家”们。
每次被扔进一个游戏中的世界,被迫参加不同的战争策略副本,脸上粘满无数人喷溅的血液,满手碎片状的骨骸,我都会绝望地哀嚎,这种无力的反抗从被科学家监视的大屏幕里面,传到外面,甚至要传到邪恶地球人的耳朵里。
《执牛耳者》并非一个游戏,它是所有有智力动物的潜意识大海,只要一个文明拥有上传意识的能力,都可以让自己的公民连入“意识”的网络。在这个由寡头游戏公司搭建起来的草头政府——牛耳政权的带领下,从3915年开始,人们先是在模拟文明中练习毁灭对方和赶尽杀绝的本领,向这些虚构文明用血与火的征服表达最高敬意。
然后,在第七年六月时,牛耳推出“超高真实度区域体验”,玩家可以参与巨型蚂蚁帝国与蜜蜂帝国的战争,各凭本事左右战争胜负。玩家还不知道,从此刻开始,他们面对的,已经不再是冰冷的代码,而是与他们一样有着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的活生生的“人”。(先忽略巨蚂蚁与蜜蜂在外形上与人类的迥异之处)他们依然与敌对阵营拼杀的你死我活。
我出生于3925年,在牛耳政府如日中天的时代,蚂蚁帝国战胜蜜蜂帝国不久,牛耳玩家们帮助“摘星”文明人造发光恒星成功。两个星球缔结“文明互不侵犯条约”。这样的亲密关系引发星际合作文学的热潮,青年男女都以跟对方星球人们认识为乐。我的同年朋友们名字里带“星”字的也实在不少。“助星,为星,星协,星合……”因此,我叫齐见星,也不奇怪了,对吧。
热火朝天的消息每天雨后春笋般不要命地长,如果有人在我满地乱爬的年纪跟我说,“未来,牛耳政府面临灭国危机,最繁华的工业城市被自己的疯狂工人炸毁所有机器,最富饶的农业城市被自己的迷茫农民喷上无数农药,最浪漫的文化之都被自己的铁血诗人烧毁所有书籍……”我一定会一边放声哭泣,一边叫来我的父母,骂到这个乌鸦嘴找不着北。
这种末日般的景象似乎带有一种预兆——一座庞大的国家,一个伟大的文明,一种崇高的理想,都是从它的内部,被自己人的欲望渐渐腐蚀,最终轰然倒塌,而通常不能直接说与外界有绝对联系。
3941年,游戏开始的第二十六年,牛耳政权全面进攻地球,年末,在这里做过灭世战争任务而胜利归来的玩家得到广泛爱戴。新生儿中叫“胜地”,“耳地”的明显增多。玩家们提到了地球人不堪一击的重要原因——战争后期,“错误病毒”广泛爆发。它不仅侵蚀理智,还会高速蔓延。中毒者与丧尸症状接近,地球人自顾不暇,乱成一团。
这是原本在地球人之间弥漫的数据型病毒,最初来自仿生机器人。那时我只有十六岁,还在长辈们谈论此事时,表现出天真单。我假装不能理解地球人为何从仿生机器人身上获得……怎么说呢,只有通过神经元层面交配才能得到的混乱病毒。就像我三岁的表弟不能相信马铃薯不是花生一样。
3942年年初,由于地球人已在数据层面大规模感染,病毒多次迭代以后传播能力增强,甚至可以隔着智脑,通过线上交流的方式感染。承载地球人意识的区域也整个变得充满病毒。牛耳人本想冷眼旁观,看游戏里的NPC自取灭亡,却不想由胜利玩家从地球区域带回来的病毒如此猛烈,在学生们尚未放完寒假开学时,就离开地球本土,漂流过灿烂的万里星河,降临本地。
3944年,我即将二十岁,本该意气奋发。但当时的人知道,秩序纪元已经来到尾声,秩序逐渐被无序取代。它染有一种悲壮到极点的浓雾般的色彩。显而易见的是,被当成英雄的“灭世战争胜利者”们及他们的家属完全成为祸害,他们中的许多人曾经接入地球人的意识网络,现在接入本地网络时成为传播者,影响更多人。这些英雄必须被物理消灭,没有第二种方法中断传播。
对于这件事,我的一位业余作家朋友,笔名叫鼬鸽索托斯的,曾经写道:“‘英雄’无疑享受到他们应该享受的待遇——或被当成丰碑埋进土里,或被写成史料挂在墙上,或被灌下毒药忘在昨天。”这位鼬鸽是被它的机械学家主人改造过的鸽子,它主人喜欢讽刺类作品,把所有好看的讽刺文学都喂给它脑子里安装的智能芯片。还鼓励它自由创作,骂尽阿谀奉承、见利忘义、昏聩无能、鸡鸣狗盗,等等之徒。一边笑骂它作品里的“两百年未有之怪现状”,一边跟其他人津津乐道。
虽然它肚子里没有几两墨水,本职工作也只是在高楼巨轮间穿梭玩耍,一边滑翔一边往黑车上拉白屎,白车上拉黑屎。但写起文章来,却是个最尖酸刻薄的。令我们都感到难过的是,即使如它,也没法发出更残酷的评价——现实本身超乎了它作为一只鸽子的想象力,甚至也超过了它的那见多识广的主人的视野。
到3945年末尾,命运几乎是出于一种想给这年画上省略号的病态考量,让黑色幽默般的剧情跟成规模的流水线杀戮一同来临——死亡不仅没有带来健康,反而引发恐怖的逆反心理,病毒长达两个月的潜伏期和无法治疗的混乱状态让任何人都会陷入绝望。无止境的狂欢、滥交、人生苦短及时行乐遍布全国,“以死止疯”这个最决绝的方法也没能顶住传染的压力。
在我十六岁到二十四岁的这段时光,那几句末日预言样子的蠢话,竟然被一一实现。一天比一天恶劣的新闻雪崩似的落下。地球人竟然挺过了浩劫,研发出暂时控制混乱人的方法,只会蹩脚行走和无奈嘶吼的混乱者们为其所用,成为没有感情的杀戮军队。
诚然,他们不能控制任何比自己的手指更复杂的武器,但是能让他们往同一方向啃咬摔打,已经是一个奇迹。这些本来让两个星球都无比头痛的破坏者,俨然成为敌方进攻我方的最佳选择。兵败如山倒,地失似水去。
然而,就在我响应牛耳政府号召,准备到前线去时,战前体检给了我一个机会。不,应该主观点,它就是一个巨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