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创造存在
窗外一片无垠的沉暗,在寂静的、未知的远处、有一些介于狼嚎与犬吠的声响,这种原始的叫声,就像来自地球生命初现的岁月以前,人类还用毛皮蔽体的时候。墙上钟表秒针微微一颤,迈过五十九分五十九秒的门槛,来到十二点整。齐见星正在桌前默默写字,因为不愿打扰病友帕西,他只打开一盏台灯,拉上三层隔帘,还好没有透过光到房间另一边去。
他现在还是用最普通的铅笔,坚持每天写上两三千字,医生们发现这男人既不哭也不闹,竟然把一柄比较钝的美工刀送给他削铅笔(这在帕西看来已经是稀奇到不得了,自从来到这,他就没看到过任何尖锐物品。)
“见星……”齐见星没有边创作边吐槽的习惯,因此房间安静地令人害怕,但帘子另一边传来一个小小的问候,“你……写完了吗?”
小齐不太确定这位病友此刻是可爱的豆咪还是其他难缠的家伙,于是客气地说:“对不起,帕西,是灯光让你睡不好吗?我还有最后一段,马上就结束。”
帘子对面那人的情绪听上去很平稳,没有什么变化,也不像豆咪一样快活:“没有……我以为你厌恶我在这,于是从窗口飞出去了,你正在写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把铅笔放到纸面后,齐见星有点担心对方的状况,于是手腕默不作声地挪到桌侧边的医生紧急呼叫按钮。
“我…希望时间与空间成为洗衣机里的泡沫,胡乱地旋转——我正在倒洗衣粉。”
帕西隔着帘子好像能看透人心,他加快语速说:“这样啊,我也许可以帮你……不要拍那个按钮。”在一阵拉推抽屉的声音过后,他的床单簌簌响动,也许是他拿出了什么东西,正在裹紧被子,“我不想看见他们过来。”
齐见星在相处一些时间之后,已经发现帕西并没有喜欢伤害别人的习惯。他有时极度痛苦,在不大的房间里到处躲藏,求不存在的东西放过自己。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像一头困兽,在自己的手腕上啃咬,从不主动靠近别人。在跟医护人员对抗中,他不小心把小齐上一盏台灯打碎后,还愧疚地求苦主原谅,并且为对方补上了一盏新的。
见星耸耸肩,还是尊重他没有拍下。淡淡地问:“当然,帕西,我知道。没有谁比你更能明白错乱的感觉了,你想怎么帮我呢?”
见星原本就不是情绪波动丰富的人,在这座由控制几座行星带的星舰军政府所建立的特殊疗养院,如果不提在雪山下从容的漫步,忘记那些漫山遍野的繁花,,且不去打扰清冽湖水中缓慢的游鱼,那他每天所作的只是拿起铅笔,在粗糙的大张稿纸上写字。就着各类灯光,有时是晴朗的阳光,有时是妩媚的月色,有时,甚至是疗养院花园里搜索逃跑病人的刺眼探照灯。
他的眨眼控制在一个舒缓的频率,连心跳也是寂静的,医生们有时会打趣地笑:“这种沙沙的声音是哪里来的?我第一次听见齐见星的呼吸声。”——错了,这是铅笔的呼吸。
“我没有一天不会看见光怪陆离的面孔在我眼前说话,有时叫我立刻去死,有时候只是没有实际含义的噪音——我是说,我恰恰需要一个平静的病友,既不是独自呆着,也不会因人多而烦躁,谢谢你。”
齐见星习惯了他说话没有特别必然的前后关联,或者说,没有自己能听得出来的、只有帕西才懂的前后关联。他低应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
“是这样的,我最讨厌所有医生堆在一起,叽叽喳喳,像是一群冲到高地上的行尸走肉,而我就自己在中间站着。”
“嗯……”见星并不担心对方觉得自己敷衍,帕西真正眼明心亮,他能够感知旁人任何一个最微小的情绪变化。见星一边专注地听,一边记下思路,这让讲述的病友很满意。
“很多发生在不同时间的事情,他们却能同时进行,我知道你从来不用任何电子设备,也许你不知道电脑同时播放六个视频,并且都打开立体环绕声是什么感觉,三个催你用刀子划自己,两个追着你让你疲于奔命,还有两个只是乌鲁乌鲁地叫,哦,对不起,这就是七个了……”
窗帘被来自山林的晚风托起,像是迫不及待的偷情者,轻盈跃进窗户。他看着窗口的方向,好像看见真有一个什么东西闯进来似的,用不想看见对方的口气轻声说:“唉,现在八个。”
“我不是第九个。”齐见星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确信地说,“我是唯一一个,切切实实的齐见星。”
“嗯……豆咪并不厌恶你,她很难不讨厌谁的。她有时候会出来替我承担这些,我真的很愧疚,最多的时候,有九十九个人环绕着,这事情并不像医生们想的那么简单,有时候,四十多个声音在外面,五十多个在我的脑海里说话,拼命抢占主动权。或者,他们都在里面,那几个最强势的占领我的意愿,跟剩下九十多个对抗,暂时的压制的团结之后,这九十来个一起咒骂来自身体外面的声音。”
“但是我能感觉到,有些是我,有些不是我……而是完全来自外界的、奇怪的色彩和形状。原本有更多的会帮我,他们一个个被莫名的东西吓跑,现在只剩下豆咪了。我有时想用开水烫坏眼睛,这样就不用看见他们,也不用让豆咪看见他们不怀好意的脸,或者,把我的耳朵也变聋……”
齐见星看一眼手边的病房标配婴儿烧水壶——在烧开的水降至四十五度前都打不开顶盖,他不出声地叹息,劝说道:
“但是我得说一句,那些东西来自你的脑子,并不在耳朵或是眼睛。所以不要碰开水,好吗?”他担心帕西不喜欢这种劝说,于是补上一句,“我是说,我还要喝这些水呢。”
风有一丝凉,带着雪山特有的清甜,半山腰红松的松针又让它有点苦,就像把又苦又甜的糖精泡的很淡。
“我有时候在怀疑,我‘看见’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吗?他们是不是只对这个正常人以为的世界来说是不存在的呢?”
“帕西,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没有办法给你一个促进解决你病情的回答。毕竟,我创造的世界是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的,连那些最瞧不上我的家伙,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能检测到奇怪能量体。这也就是我作为你病友,被弄到这来的原因。”
也许帕西听到这话之后有些什么触动,他拨开帘子走过来。手腕上没擦干净的血迹和他自己偷偷缠好的绷带。他的眼睛眨了两下:“见星,你没病——你跟我真的不一样。也许他们没办法跟更多人解释你的存在,却又舍不得杀死你,只好这样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