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机械女孩
教授和安叶的争吵还在继续,六十一号翻个白眼,不想理他们。
六十一号很难有大的情绪波动,她的大脑生过一场很严重的病,严重到忘记从前,从十岁开始,才有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在“生命研究所”工作和生活的几年里,没有人问她是谁,她也不觉得自己“应该是谁”。在别人问起时,教授就会说:这是我制作的“机械女孩”。
做一个仿生人也挺不错,于是他们就用看仿生人一样的眼光看她了。
她拥有恰当的情感回馈能力,也就是对旁人散发的情绪做出正确反应的能力,在朋友感到痛苦时,就安慰他们。在他们需要帮助时,就帮他们。在他们开心时,就跟着一起笑。
她是智慧的、能恰当地处理一切困难,从不生病,从不难过,从不惹麻烦。她能精妙地理解一切话语,从不出错,从不误会,从不拖延症。一切有条不紊地行进,能有什么问题呢?
“人会在某一天突然成长”,这句话也不适合她,她不需要成长什么,她比任何一个成年人都更有对工作的担当和热情,比任何一个成年人都更能适应社会和人情,她不需要担心父母问题——但这是因为,现在所有寰宇年轻人都不需要担心这问题。
这个家伙是地球智人,真的吗?她鬼使神差地,拿着刚揪下的一根黑发来到基因配比室。
像往常一样,她放好头发,开始化验并分析数据。当然,只需要看其中一组基因差别就可以,只有这一处是区分地球与寰宇人的不同之处——寰宇人多一条染色体。
哦,他还真的是地球来的,没说谎。验证到这一步之后,研究员的好奇心依然没有被满足,她想试试把这个地球男人的基因跟之前抓来的女人和孩子们比较。然后谁跟他有血缘关系,不就清楚了吗?也许他在说谎呢,地球人,哼!
但是忽然地,她想到一个新问题,于是立刻将头发从托盘上夹起。
如果真的证明,他跟玻璃笼子里的某个女人有姐弟关系……那教授做的一切实验,就相当于非法监禁,也许还会有更多其他罪名呢!如果只是有人八卦说地球人如何如何还无所谓,一旦有基因的切实证据和齐见星的口供,教授就很难辩驳了。
瞪着晶莹剔透的眼睛,她仔细衡量——
也许我可以偷偷把齐见星放走,但如果他没老实回家,反而……那我杀了他?不行,不能动不动杀人……她认真看看这根头发,摘下自己的圆形工作胸章。闭上眼,将它放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向天一抛。
当你在两个选择之间举棋不定,这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哪面向上的结果重要,是在抛弃的那一刻,你会忽然明白自己想要的。
电光火石之间,六十一号已经拿定主意。她深吸一口气,把胸章重新别好,把这根头发放进对比检测机。显示屏沉寂几秒,无数的数据开始舞动,与检测机里的头发相互呼应,基因一一相符。六十一号眨着眼睛,心脏跳动如此平稳,她知道自己的紧张与兴奋,虽然云淡风轻的机械心脏绝不慌乱。
很快,结果对比完成。
她看看那张与齐见星很有几分相似的女人,她慈爱而带着一点慌乱的眉眼跟齐见星如出一辙,一种神秘的彻悟油然而生。
她自言自语道:“哦,这就是他的姐姐,那他的侄子侄女……”
对了,可以让他们偷偷离开这里!齐见星怎么会蠢到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证呢?这样就两全其美了。他姐姐被关在实验舱里,看编号距离我这很近,而且里面只有一个监控,应该可以破坏,嗯,先去找她,带着她去找孩子,最后放出齐见星。
六十一号思前想后,飞快关掉机器,抹去自己打开过它的一切痕迹,迅速转身,前往见星的姐姐所在实验舱。
她用尽一切力气打开实验舱门,跑进来,熟练地掏出兜里的口香糖,嚼了几下,咻一下,将它覆盖在监控仪器上。她本来想关掉所有监控,但是总控室太远,等她管完跑回来,秉烛早就发现不对劲了。
一个女人在墙角蹲着,面容蜡黄枯槁,明明在24小时前,她还是慈爱圆润的样子。她的皮肤像纸糊的面具一样狰狞,瘦削的脸庞和尖细的牙齿真与猴子有几分相似。她无神地望向天花板,旁边是一点未动的食物。
女研究员现在很有跟地球人打交道的经验了,她先拍拍对方,紧接着把脑电波传输器挂到她脖子上,调试好。
“你是这个男人的姐姐吗?他长这样。”
那位母亲的手掌轻轻握了一下,感受到这个问题之后,不敢置信地看着六十一。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念头能被听到。六十一已经从她反应中知道了答案。
“你的孩子,让我看看编号——对应的是10和12,嗯……我把图片调出来,是他们两个吗?”
24小时寝食难安,24小时殚精竭虑,24小时愁苦忧思,母亲的情绪几乎只在一瞬间崩溃。六十一号发誓,自己从没看见过这样的目光:
一位母亲的目光会是什么样的呢?
她向前扑了一步,抱住六十一号的脚,竭尽全力仰头盯着她,深陷的眼窝充满不管不顾的神采,深红的血丝爬满眼球,氤氲着水汽的眼眶睁的大大的。黯淡无光的脸颊被肌肉猛烈地提起:
“孩子!这是我的孩子,你们把我的孩子抓到哪里了?我可以留在这,我可以做任何事情,请放他们离开!”
一种隐秘而温热的情绪流淌到冰冷的机械心脏里,六十一号眨眨眼睛,沉默地看着她。母亲不知道她是不是拒绝了,眼睛里的希冀慢慢隐退:
“求,求你……”
六十一号谨慎地往实验舱外边听,确保没有人走过来之后,才庄重地说:
“别出声,我们现在就去找,找到后,你必须让他们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明白?”
她点点头。
“最多三分钟,跟我跑!”
那女人不傻,立刻站起身跟在她后边:
“等一下,你刚才说我弟弟?他怎么也被抓来了?他没事吧。”
青色头发的姑娘愣了一下,不太适应地球智人这种、不愿意自己先跑还关心别人的习惯:“呃,我们先找到孩子,立刻去放他。”
“好!”既是母亲也是姐姐的女人点点头,嘴角欣慰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