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心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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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流水线上

    “生命”研究所要在今天对外开放,这是每月4号的记者招待日。欢迎对研究所感兴趣的记者们前来参观采访,以便于向同行交流和回应质疑。如果秉烛心情好,他还会亲自带队做导游。

    一大早,宣传广播就随着轻快的音乐播放。每个展厅都放着秉烛录好的不同声音。他用这种亲切的方式介绍实验内容与改进。

    记者们带着各种相机,一窝蜂冲进来。实验随即开始:

    咔擦咔擦的声音对准了流水线拐弯的位置——从一块黑布做的门帘后面,出现了一个鼓包,然后,随着机器运转速度加快。鼓包从门帘后钻出来,这是一个光秃秃的、被困在薄薄的襁褓里的、地球婴儿。还有他或她的几个同伴,一个接一个地被流水线送到这些记者的眼前。

    在那一瞬间,齐见星蓦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心里很清楚,这都是地球刚被抓来的孩子。(而不是寰宇本土那些20岁的新生儿)。但他莫名觉得,好像这不是孩子,而是流水线上刚刚生产出来的商品。

    他们这样小,简直是纯白色的罐装橡皮泥,都还在保留着出厂设置,可以随时塑形与混色。他们静静等着买家自己氪金(大量教育投入)、肝数据(没日没夜操劳辛苦)、天赋抽卡(SSR“天选之子”,C“废柴一个”……)。

    流水线上的襁褓,批量产下的生命!成年人已经在工厂里出卖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成为商品劳动力了,现在,孩子也要商品化吗?“生命”这个概念,已经不能用生命本身的多姿多彩来定义,而是用金钱定价……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敢往下细想。

    他们的目光跟着机器和传送带的轰鸣声,向襁褓们去往的方向看。那是一个铺着软布的玻璃房间。里面有两位“母亲”,一个用冰冷的钢铁制作而成,香甜的汁液取之不尽。另一个用软布制作,笑容可掬,只不过没有奶水提供。还是那个熟悉的对比方法。

    这是老把戏了,记者们不得不承认,他们有一点失望。

    “说真的,我知道他是想要证明,咱们现在的冷酷育儿和代际分离模式是有问题的。但是啊,你看看,每次来都只给展示这个,我们日报怎么找到轰动性消息呢?”

    一位样貌明艳的女记者道,她迷人的气质与她话里的漠然完全不搭边。

    站在她旁边的瘦高个男人没讲话。只是端着相机,默不作声点点头。这是齐见星。他可不是记者,他有一件比报道重要的多的事情要做。但是,一个更加年轻的记者却搭话道:

    “呃,冷酷一点哪,也许没什么不好,反正多少人都是这样的,死前才留下一个孩子。提供好自己的基因编码,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离开。那些又生又养,忙活半辈子最终捞不到好的,都是老黄历才干的事。”

    周围的记者纷纷附和。

    齐见星必须承认,他听不懂这两个人说的任何话,不是不支持或不理解。作为一个地球“蛮夷”,他没学过寰宇政府的官方语言。见星此刻十分焦急,要不是刚刚偷到一台摄像机,必须举着它掩饰身份,他现在只想抓耳挠腮。

    他的姐姐、姐姐生的孩子都不见了!他姐夫已经在一束强光中变成烟花——真的是烟花,像梦一样美丽的烟花。“轰!”然后,发射烟花的人就抓走了姐姐和她孩子。(这应该是粒子粉碎炮)

    对亲人的担忧最终战胜对未知的惧怕。齐见星想尽办法,才避过检查,偷偷躲到钟形机器的船舱里——他不知道这样称呼是否合适,反正看着就像一个船舱或者甲板底部的这种位置。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等听见脚步声悉数离开,马上要窒息的小齐才敢爬出。

    他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长相跟自己没有明显区别,都穿着会发出微光的衣服。横冲直撞的奇怪箱子在道路上、地底下和天空上飞来飞去。

    小齐确信,街边柱子上贴着的小广告,不是他认识的文字。来不及感慨这世界的奇妙,他提起一口气向前追赶。

    那些人相当自负,甚至做这种拐人的勾当都没设车尾侦查员,只是把见星他姐姐和孩子们一路带着往前。街道两旁的字小齐都看不懂。他假装嘴有哑疾博得同情,跟着好心人蹭顺风车,半跑半颠地来到这。这些天杀的外星人,把他姐姐送进这个园区之后,就没影了!

    这好像是个不一般的场所,不允许没拿预约的家伙随意进。他在门口偷摸观察。

    等了一会,扛着奇怪机器的一群人乌七八糟跑到这里,齐见星虽然不通语言,但是咔擦的快门声和“记者”这个职业意味着什么,他还是懂的。趁一个家伙上厕所的空档,小齐顺走对方的身份牌和拍摄装备,像模像样举着机器混入人群。

    话说回来,流水线尽头,玻璃房间里有一些奇怪模型与一些地球婴儿。此时,另一个巨大笼子被推到记者们眼前。这也是玻璃笼子,几个地球女子正在其中。可能是被注射了麻药,她们或坐或卧,神志不清地倚靠在笼壁边缘。

    齐见星并不知道这是单向玻璃,里面看不到外边,他急切地在笼子中寻找自己姐姐和侄子侄女的影子,希望他们可能认出自己。

    但是,地球母亲们很快悠悠醒转,她们一边尖叫,一边用手和头撞击笼子,场面混乱极了。那边的婴儿此时已经通过工作人员的分配,各自进入封闭的玻璃笼子,看不见其他同伴,不停地发出呜噜呜噜或咿呀咿呀的叫声。他们害怕极了,一连整个小时都静不下来。实验室里充满听见他们此起彼伏的尖锐叫声,和偶尔传来的、地球女人的哀嚎。

    幸好,秉烛使用的喇叭十分好用,他的声音沉着地响起:“我们根据人体工学原理,制作了承担喂食责任的代理母亲……她拥有完美的比例,流线的造型,没有赘肉或多余物体……我们制作的承担陪伴功能的代理母亲,她如此温暖柔软,永远不会不耐烦,24小时对自己的孩子有求必应。人们应该从这件事情里看出问题,不是你死后留一笔遗产给孩子,你就是合格父母的……”

    齐见星听不懂这话在讲什么,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令人厌恶,那个专业中带着一点自大的声音尤其令他气愤。

    但是秉烛仍然在说话。

    “我们设计的育儿机械维修很简便,若有故障,只需要替换若干玻璃箱体和新零件即可解决。我们自认为设计出了完美的地球智人母亲,只是还没有获得全地球父亲的一致赞美……”

    焦躁不安的地球婴儿在笼子里爬来爬去,它们稀软的粪便不断喷出,于是带着泡泡的清洗液从所谓的育儿室墙壁上洒下。但是臭味依然令记者们头晕和恶心。

    一个记者毫不掩饰自己的糟糕情绪,他摸摸自己耳朵后面的某个位置,不满地说:

    “噪音好严重,这个秉烛,又用嘴讲话了,我就不应该戴脑电波装置。唉,他往这个方向研究有什么劲?跳过人生的前二十年才是时代所向啊,老古董才自己生养孩子……”

    “你不知道吗?他一直是反对脑电波交谈的那一派——不过,话说,有没有新东西给咱们看?我没时间听他故调重弹!”

    齐见星的拳头在衣服上攥紧。他不能想象,怎么会有人拿人类做这种实验。而周围观看的家伙们所流露出来的情绪,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厌恶。他们是和我一样的,可以被称为“人”的生物吗?

    他好像掉进了一个庞大的陷阱,除了他自己,每一个人都是“正常的”,而在他眼里,他们都是如此反常。不是语言的困难让他不安,不是对地球人的敌意让他慌张,也不是失去亲人的离别让他痛苦。

    齐见星隐隐察觉到,更严重的某种危机就隐藏在这些闹剧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