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里老看着颜直，目光柔和，神色平静，一脸慈祥。

    颜直也看着里老，一双眼睛在黑瘦脸颊的衬托下格外明亮。

    一老一少，相顾无言，竹屋室内陷入安静、凝滞当中。

    许久过后，不知谁家的公鸡高叫一声，打破清晨的宁静，一缕阳光从竹窗射进屋中，投下斑驳光影。

    颜直僵直的身体慢慢放松，在竹椅上落坐，“算了，你救了我，我总不能以德报怨。”

    里老似乎也松了口气，“当真不杀？错过这次机会，你日后恐怕再无半点可能。”

    颜直知他说的事实，错过这次机会，待里老魂力恢复，以他修行者手段，轻易便能将其打杀。

    不过，颜直另有打算，不客气道：“里老，您非要诱我杀你，这是嫌活得太长？”

    里老道：“一百多年的岁月，着实枯燥乏味。不过，活着总是好的。更何况，你的到来，让我看到另一种全新的活法，自然想多活些时日。”

    颜直道：“既然如此，您还激我？万一我没忍住，真动了手，您一命呜呼，岂不是所有盘算尽皆落空？”

    “真要如此，那也是命数使然，由它去了。”

    “哼！”颜直冷冷道，“只怕你还攥着什么压箱底的手段，只要我一靠近你，立时便要丧命。阴险的老狐狸！”

    里老丹田之中元气枯竭，身体不能移动，双手却是无碍。

    他用一夜的时间蓄积了一掌之力，若是颜直当真动了杀心，要置他于死地，便倾力毙其于掌下。

    “你是个聪明人。”见颜直识破他的心思，里老不置可否。

    “不，我只是怕死。而且……”

    颜直蓦地想起死在雪域大妖手上的师父，忽然住口不言，心道：“而且，我还没有买到元丹，没有通元，师父的大仇还未得报……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去做，必须得活着。”

    里老见他陷入沉思，以为他在想什么阴谋诡计，说道：“而且什么？”

    “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不说也罢。”颜直笑容苦涩。

    里老“嗯”了一声，手掌暗暗再度蓄力，脸上不动声色，“既然我们罢手言和，总得重新认识一下。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

    “还是叫我颜直罢。”

    里老只以为他不想吐露真名，便不再勉强，“也好，免得日后叫漏了嘴，徒增麻烦。”

    颜直三四日不曾进食，此时肚中饥饿难耐，瞥见里老院中有一方菜园，园中青菜长势喜人，竟然未受大雪天气影响，大感奇怪，正欲询问，转念便即明白，定是里老使了修行者手段。

    他去菜园中挖了一颗青菜，返回竹屋中，问道：“里老，您老的肉干放在哪里？”

    里老已猜到他要做什么，对当下处境并无影响，便由他折腾，“在二楼左边第一间屋子。”

    “多谢。”

    颜直走了两步又倒退回来，玩笑道：“我这是问了而取，不是贼，事后您可不许诬赖我偷您粮食。”

    里老道：“你倒是不客气。”

    颜直道：“我已经道过谢了。”

    他上二楼拿了肉干，顺便拿了一些松茸菌菇，去厨房生火，一通鼓捣，半个时辰后，一碗热气腾腾的肉干菌汤面便做好。

    里老早就闻到了肉香味，食指大动，不住吞咽口水，但碍于面子，没有开口向颜直请求。

    颜直将面端到室内，坐在里老面前，滋溜滋溜吸着，说不出的美味。

    光听吃面的声音，便让人口水直流，更何况香气一阵一阵飘入鼻中，里老肚子咕咕直响。

    里老咽了一口口水，出声嘲讽：“你倒是个讲究人。”

    寻常人若是饿了三天，见到食物后早就饥不择食，哪有心思慢慢烹饪。

    颜直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反正都饿了几日，再忍一忍，吃顿好的，不是更好？”

    里老腹中空空如也，饥饿难耐，哼了一声，“你要吃便吃，非要当着我的面吃不成？”

    颜直筷子不停，“这不是摆明了么，我是故意的。”

    “你……”里老气得胡子抖个不停，“罢了，犯不着跟你这小子生气。”

    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继续修炼恢复元气。

    见把里老气得不轻，颜直哈哈大笑，十分畅快，起身离开竹屋，不一会儿又端来一碗未曾动过的面。

    他没有立即走到里老身前，离得远远的，说道：“我一开始煮的就是两个人的分量，不过看您不顺眼，想出出气，所以就放在了厨房。您不能动，我现在给您端过来，您可不许取了我的性命。”

    里老睁开眼睛，“你倒是光明磊落。”

    颜直走到近前，将面放到里老身前的地板上，说道：“吃吧。”

    里老全神戒备，只要颜直稍有异动，便全力一掌拍向他的脑袋。

    颜直放下碗后便后退，什么都没有做。

    面尚自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而来，里老口水已经淌满一嘴，但忍着没动筷。

    “放心，没下毒。”

    说着，颜直端碗走到里老跟前，蹲下从他的碗中捞起一筷面条，吃了下去。

    里老冷眼旁观，过了一会儿，见颜直确实无碍，这才端碗吃了起来。

    饱餐之后，颜直刷了碗，回到室内，坐在先前的竹椅上，说道：“里老，吃也吃了，咱们是不是应该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此言正符合里老心意，“不错，我们是应该聊聊。看在面的份上，我让你先来。”

    颜直心中冷哼一声，暗道：“老狐狸，连这点先机都要抢占，难怪能活到这个岁数。”

    跌落悬崖后莫名奇妙来到桃花村，并占据了同名同姓甚至年龄相同的少年的身体，这是颜直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秘密。

    而如今看来，这个秘密已经被里老知悉，他百无禁忌，先问便先问，“此方天地也能修行？”

    里老有些意外，“我本来以为，你会先问，我是如何察觉你身份的。”

    “身份既然被揭穿，问明缘由不过是满足心中好奇，别无他用。我来这里已将近三个月，发现除了颜朝虎，村中百姓都认为世上并无修行者，但您又是不折不扣的修行者，所以十分好奇。”

    里老沉思片刻，说道：“我活了一零四岁，在前九十个年头，这里的确不能修行，更没有修行者。但在十四年前，我忽地感觉到天地之间有了异常，空气之中似有某种能量在缓缓流动，并且能和人体产生呼应。”

    “这是元气。”颜直脱口而出。

    “不错，便是元气。我初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觉得这种能量很是奇妙，让我感到十分舒适，便日日打坐，感知它的流动，并引导它进入我的身体。”

    颜直大为羡慕，心道：“他一朝感知，便即通元，我苦苦观想五年，却仍是低贱的锻体境武者，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便如此之大么？”

    里老接着道：“后来我从一本话本中才知道，这便是元气，凡人能够借助它修炼，获得移山断江的力量，亦可长生。”

    “不错。”颜直心生向往，“修行者便是凡人眼中的仙师，腾云驾雾，御剑飞行，长生不死。不过……”

    里老奇道：“不过什么？”

    颜直卖了一个关子，说道：“这个稍后再说。您回答了我的一个疑问，现在该您问我了。”

    里老问道：“你如何来到桃花村的？”

    颜直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您老能不能换一个问题？”

    “不是要开诚布公地聊一聊么？怎么，这第一个问题就不愿意回答了？”

    “您老误会我了，只是我来到这里的过程不值一提，交换您刚才的那个回答不值当，怕您吃亏。”

    “值不值当我自会判断，你只须如实回答便是。”

    “既然如此，那我便说了。”

    于是隐去云生宗、外出执行赏令不提，只道自己不慎跌落悬崖，醒来后便来到了桃花村，并将猴儿如何救他，颜小东如何射杀母猴也一并说了。

    里老听了，有些不相信：“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如我有半句虚言，教天雷轰顶而死。”

    里老暂且相信，问道：“你先前不过什么？”

    “既然在十四年前，您就发现天地之间有了异常，为何这十多年来，只有您一人感知到了天地元气，并成为修行者？”

    里老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始终捉摸不透，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还有别的修行者存在，只是他和我一般隐藏起来，没有被人发现。不过……”

    颜直被勾起心中好奇，问道：“不过什么？”

    说完后这才反应过来，里老兴许是在故意吊他胃口，忙道：“您这个回答不作数，得接着说完。”

    “你小子把我也瞧得忒小气了，我比你多活九十个年头，会跟你这小屁孩斤斤计较？”里老没好气道。

    颜直奉承一句，“您老宽宏大量，自然不会跟我计较。”

    “不过，就在两月前，天地之间再次出现异常，颜天德和颜朝豹率先发现，恐怕现在二人已经感知到天地元气，成为修行者。”

    里老既然是修行者，只要他想知道，村子里发生的事情便难以逃过他的眼睛。

    颜天德和颜朝豹已经是修行者？

    颜直心中一惊，不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两个月前会再次出现异常？

    于是问了出来。

    里老也不知这个中缘由，摇了摇头，不再多言，问出他一直好奇的问题：“你从何处而来？”

    颜直没有隐瞒的必要，“大夏国，云生宗。”

    见里老面露茫然之色，颜直斟酌词句，又道：“大夏国是对某个地域的称呼，其中有很多个像五柳镇和桃花村这样的地方。”

    里老似是明白却又不甚明白，心知这是认知有限，不可强求，便不再多问，“那云生宗又是什么所在？”

    颜直说道：“云生宗是一个修行门派，修行者可以在里面修炼，云生宗为他们提供资源，并且庇护他们。”

    里老沉思片刻，“诸如镇上的三财帮和血羽堂？”

    三财帮和血羽堂是五柳镇两大势力，凶名和恶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颜直自然也知道二者，心想云生宗乃大夏国第一修行门派，宗内修行者斩杀过数位雪域大妖，诛杀过无数西方魔族，为人族守卫秦岭山脉立下滔天功劳，小小的三财帮和血羽堂如何能够比拟？

    不过，以里老的认知，当下也只能如此理解，说道：“是的，可以这么认为。”

    里老又问了一些大夏国的风土人情，以及云生宗的相关情况。

    颜直拣一些说了，不过没有透露自己是外门弟子的身份。

    里老听得十分认真，脸上露出向往神色。

    颜直见时机已到，问道：“里老，您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甘愿冒着魂魄受损，丹田元气枯竭的危险，也要救我了吧？”